安宁,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山东人。获荣获首届华语青年作家奖、丁玲文学奖、冰心散文奖、三毛散文奖、叶圣陶教师文学奖、内蒙古索龙嘎文学奖、广西文学奖、山东文学奖、草原文学奖、银雀文学奖主奖等多种奖项。作品见《人民文学》《十月》等。一级作家。
一
还是春天,天气忽然就热了起来。
可在房间里坐着,还是凉飕飕的。靠窗读书,我常常穿了毛衣,还要外加厚的外套,才能坐得住。阳光遍洒北国大地,就连云朵都似乎怕热,消失得只剩下一些模糊的边缘。杨絮漫天飞舞,并借人喘气的间隙,争先恐后地朝鼻腔里跑。空气一时间变得拥堵稠密起来。
花朵开得有些不太耐烦,懒洋洋地在阳光里站着;若是有点荫凉,它们大约会跑过去躲上片刻。还好有风,但这会儿北疆的风也是暖的,粘稠的。人走在路上,总希望下一场雨,将杨絮从空气里全部过滤掉,只留湿润的气息供人呼吸。
天空还是一览无余的蓝。只是远远的天边上氤氲着热气,阳光照射下,热气不停地晃动着,好像炉中跳跃的火焰在不息地燃烧。
阿妈在厨房里擦擦洗洗,偶尔传来一两声咳嗽。一只鸟站在窗外洒满阳光的榆树上,朝着空寂的天空发出一阵鸣叫。那叫声大约震动了簇拥的云朵,我一转身的工夫,窗前便换了另外的一簇。它们看上去比之前的更飘逸了些,犹如并蒂的金银花,在洁净的天空里无限地延伸下去。
我沉浸在无人打扰的寂静里,忽然间意识到,这样美好的片刻才是我一直寻求的永恒之美。它无关房子的大小,无关外人的评判,无关虚荣和攀比,无关嫉妒和算计。它只与我内心的宁静有关。犹如一条河,不管多少人曾经为它驻足,它都只向着远方永不停息地流去。没有哀愁,也无欢喜,是无尽的永恒的空。我因这片刻的寂静,心中涌起幸福。
想起在近郊一大片桃树林里,看到的一只野猫,它昂首挺胸,走在两排桃树中间的空地上,毛发在树隙间漏下的阳光里闪烁着光华。这一大片郁郁葱葱的桃林,犹如它的王国,一排排桃树则是庄严肃穆的士兵方阵。风吹过桃林,树叶哗啦作响,犹如一首舒缓的奏鸣曲。野猫就那样孤傲地走着,不关心尘世的喧哗,不关心马路上呼啸而过的车辆,不关心猎物,也不关心明天。它高贵的灵魂里,流淌着一条自由奔放的河流。
那时,一场大雨刚刚清洁过整个天地。大青山在雨雾中氤氲着,犹如浮在飘渺半空中的虚幻城堡。远远近近的树木,在湿漉漉的空气中,满含着诗意与哀愁,静默无声。我问开车的司机,大青山的青色,到底是怎样的色泽?答曰:青色是介于蓝色和黑色之间的颜色。我注视着窗外,忽然很想化成一抹深沉的青色,融入连绵起伏的群山中。
夜幕降临的时候,城市笼罩在雨中,看上去愈发地清寂。空气中飘荡着花朵的香气,有人打伞在道旁慢慢走着,并不着急。雨水打湿了女孩的裙裾,路灯投下昏黄的光线,女孩的影子便落在青灰色的砖地上,惹人怜爱的瘦。
又想起一个午后,站在窗边跟朋友一起看雨。雨水敲打着窗户,发出啪嗒啪嗒的声响。整个城市都安静地沐浴在雨中。车马的喧嚣被雨水过滤后,淡远下去,似乎声音来自遥远的天边,那里正涌动着厚重的乌云。这是北疆辽阔的天空,每一朵云都近在咫尺,触手可及。
我跟朋友一边注视着变幻不定的云朵,一边细碎地说着闲话。北疆壮阔辽远的天空,让我内心忽然充满了哀愁。人的一生要走多少年,才能遇到一个跟你说一会儿闲话的人,或者一起看云的人,一起听雨的人,一起乘船的人,一起打伞的人呢?
或许要很久很久。或许,那个人永远都在路上。
二
正午,带阿尔姗娜去缴暖气费。
缴费站在附近一个老旧小区的尽头,我们牵手在长长的巷子里走着。没有风,阳光明亮耀眼,洒在肩头有一种舒适的暖。恰逢周末,附近的小学校园里空空荡荡,一个人影也没有。巷子里迎面遇到的几乎都是老人,背着手,佝偻着腰,慢慢地在阳光里蠕动,仿佛慵懒的猫。店铺里人也很少,一个文具店里,只有一个老太太在看守,阿尔姗娜一眼看见门口货架上满满一缸的彩色弹球,于是兴奋地走进去,让我用微信换了一元硬币,投进去慢慢摇动手柄,便有一个神秘的橙色彩球从洞里滑落出来。
我们还看到一家虚掩的小院,并悄悄打开门,猫着腰进去走了一圈。院子里没有人,只有阳光洒落在小小的茶几和藤椅上。一只麻雀在墙头上跳跃着走来走去。房间里传来一个老人说话的声音。我们走了一圈,又猫着腰偷偷地溜了出去,并悄无声息地带上了门。
刚出门,就见一个老头骑着自行车,载着一玻璃柜糖葫芦,从我们身边经过。
妈妈,糖葫芦!阿尔姗娜朝我喊。
老头知道一桩生意即将达成,悠长地叫卖了一声:糖——葫——芦——
哎,糖葫芦,等等!我迟疑了几秒钟,冲他的后背喊。
老头立刻停下车,笑眯眯地看着我们走过去。这次的支付比弹球方便,直接对着玻璃柜上的二维码扫一扫,便完成了这桩生意。老头还细心地用一张餐巾纸包住糖葫芦的竹签,递给一脸兴奋的阿尔姗娜。
我们吃着酸甜的糖葫芦,慢悠悠走进巷子尽头的缴费站。一进门我就建议:都这年代了,你们应该开通网上缴费,方便住户。一个中年男人笑着说:这一大片住的老人居多,我们是为了方便不会用网络的他们。
片刻后,进来一个中年女人,细碎地聊起今天午饭打算吃排骨。
我听了开玩笑:你们家有钱,现在听谁说吃排骨,我就觉得这家日子过得好。
想起近日猪肉飞涨,物价飙升,大家都哈哈大笑起来。
阿尔姗娜也在房间里好奇地看着,并跟我们一起笑起来。忽然间觉得,这种传統的面对面办事的方式,比冰冷的网络缴费,多了一份人与人之间的温情。或许,一切老的、旧的、慢的生活方式,自有它美好的暖意。
晚饭后,带阿尔姗娜下楼散步。小区旁边的一栋楼,据说是高干楼,一楼的小花园,比赛似的一家比一家讲究。趁着夜色,我和阿尔姗娜逐一推开虚掩的门,猫一样蹑手蹑脚地溜进去,看一眼昏黄的月光下,还在瑟缩着盛开的月季,并弯下身去嗅一嗅冰凉的花瓣。小葱、白菜、黄瓜、西红柿,都已经在秋天里现出衰颓之色。一只不知名的小小的虫子,从我们脚下快速地爬过,消失在寂静的菜畦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