闫金山
(内蒙古科技大学 文法学院,内蒙古 包头 014010)
消费与经济增长和民生改善关系密切。一方面居民消费支出不仅可以直接拉动投资,促进经济发展,而且在科教文卫等方面的消费投入,还可以助力提高人力资本水平,间接影响经济增长;另一方面居民消费支出关系到自身的生存与发展状况,常常也是衡量一个国家或地区人民生活质量的重要标尺。因此,促进居民增加消费,既能扩大内需,助推经济发展,又能使民众共享经济发展的成果,增进民生福祉。改革开放以来,我国居民收入水平稳步提高,城镇居民人均可支配收入从1978年的343元提高至2017年的36396元,农村居民人均纯收入从1978年的134元提高至2017年的13432元。然而,整体上居民消费率却从1978年的48.8%下降至2018年的39.36%(见图1)[1]。长期以来,偏低的居民消费率造成我国经济增长动力不足,同时也抑制了民众的美好生活需要的满足,为此,学界对居民消费及其影响因素非常关注。目前来看,虽然相关研究成果很丰富,但仍然很少有研究能够明确回答,为什么在我国居民收入水平不断提高的情况下,消费率反而持续走低呢?
图1 城乡居民人均年收入与消费支出(1978—2017年)
20世纪30年代,面对西方资本主义国家出现的经济大危机,凯恩斯学派主张通过国家干预经济来提高有效需求,从而实现充分就业和经济增长。在《就业、利息与货币通论》一书中,凯恩斯分析了影响消费倾向的主观和客观因素后得出一个结论:“消费量之变动,主要是由于所得(以工资单位计算)之改变”[2]。也就是说,在影响消费支出的诸多因素中,收入是消费的决定性因素。检视相关研究文献,大量研究从收入水平、收入结构、收入不确定性等方面分析了收入对消费支出的影响。但是从中也发现,这些研究对于收入的界定主要包括工资性收入、经营性收入和财产性收入,而忽略了其他性质的收入,如转移性收入中的养老金、赡养收入、赠送收入等。事实上,除显性收入所得(如工资、利息、租金等)外,社会保障也被视为一种隐性收入所得,因为在困境状况下,它能帮助居民有效应对风险,给付或报销部分发挥了“类收入”的功能。目前,尽管理论界已经认识到社会保障对居民消费支出的影响,但是实证研究多聚焦于分析社会保障覆盖率、个人缴费率对居民消费支出的影响,鲜有从收入所得角度对社会保障的消费效应进行分析。现实情形是,作为一种具有类收入性质的社会保障,经过这些年的不断努力,我国在制度上实现了养老、医疗、最低生活保障等方面的全覆盖。此种情形下不禁要问,社会保障对居民消费的促进作用发挥出来了吗?另外,由于先前户籍制度的分隔,诸多福利政策设置加剧了城乡居民收入差距的持续扩大,这种情形下,社会保障对居民消费的促进作用存在城乡差异吗?带着这些疑问,本文在前期相关研究的基础上提出相应的研究假设,并通过实证数据分析,探索上述问题的答案。
目前,关于社会保障对居民消费支出的影响研究已有大量的成果,归纳起来,主要有以下两种理论解释框架。
消费函数理论认为消费主要由收入决定,在这一基本前提之下,先后形成了凯恩斯的绝对收入假说、Duesenberry的相对收入假设和Friedman的持久收入假说。凯恩斯指出,消费倾向是收入所得与消费支出的比例,它是一个比较稳定的函数,“故一般而论,总消费量主要是决定于总所得量”[3]。Duesenberry认为,消费支出不仅仅受当前绝对收入量多少的影响,而且还与周围其他人的收入和自己以前的收入有关。当前收入减少时,消费者在示范效应(攀比消费)和棘轮效应(保持先前消费标准)的心理作用下,仍然会增加消费开支[4]。Friedman将居民收入分为持久收入和暂时收入,其中持久收入是可预期和稳定的,与居民消费支出之间存在相对稳定的函数关系,一定时期内居民因暂时收入增加而带来绝对收入量的增加,并不会使居民的消费支出有明显增加[5]。在消费函数理论的基础上,许多研究者将社会保障作为一种转移性收入所得,实证检验了它对居民消费支出的促进作用。Aydede分析了土耳其社会保障支出对家庭消费的影响,研究结果证实,社会保障对家庭消费支出的影响是积极而强劲的[6]。Tsai发现社会保障对老年人自付医疗保健支出的增加有显著影响[7]。一些研究者还发现在许多发达国家,私人保险市场的急剧增长能够促进居民消费[8]。然而也有研究并不支持社会保障与消费支出间的正相关关系[9]。
生命周期理论最早由Modigliani等人提出[10]。为了进一步说明消费函数的长期稳定性,Modigliani等人将各个生命阶段收入的分布特征引入消费函数,认为消费是个人一生收入所得的函数,理性的消费者是根据终生全部的预期资产(包括财产收入和劳动收入)来安排生命各个阶段的储蓄和消费[11]。Feldstein从理论上分析了社会保障的诱导退休效应和资产替代效应,并运用美国1929—1971年的汇总时间序列数据分析了社会保障对个人储蓄与退休决定的影响,数据分析结果显示,社会保障减少了个人储蓄的30%~50%[12]。尽管后来Feldstein对先前模型中社会保障变量的构造错误进行了修正,但仍然证实社会保障能大幅降低个人储蓄[13]。Zant根据Feldstein的扩展生命周期模型,对荷兰1957—1986年社会保障与消费间的关系进行了估计,发现社会保障对居民边际消费倾向的提高具有统计显著性[14]。Blake发现国家养老金对英国居民消费支出具有显著的正效应[15]。社会保障之所以有助于增加个人消费支出,主要是它会增强年轻人和老年人消费分布变化的稳态性[16]。
不过,也有研究者基于Feldstein的扩展生命周期模型证明了社会保障对个人消费支出的退休效应。由于个人从社会保障系统获得的潜在福利收益,在很大程度上取决于他在整个生命周期内是否有能力平稳消费,因此针对生命的不确定性,个人也会进行预防性储蓄[17]。Yakita就人口老龄化对生育率和经济增长的影响调查结果表明,预期寿命的提高反而降低了生育率,增加了生命周期储蓄[18]。Van Santen使用荷兰家庭调查数据,估计了养老金对个人储蓄的置换效应,数据分析结果表明,养老金引起了家庭储蓄的显著增加[19]。还有一些研究发现,社会保障与消费支出之间的关系尚不确定。Barro和Mac Donald对16个工业化国家1951—1960年社会保障总量与消费支出关系的研究发现,数据分析结果既不能为社会保障抑制个人储蓄的假设提供实证支持,也不能为这一假设提供经验反驳[20]。Leimer和Lesnoy指出,Feldstein构造的社会保障变量存在缺陷,经修正以后,他们发现社会保障并没有大幅降低个人储蓄,二战后的数据分析表明,社会保障可能增加了个人储蓄,因为从历史长链看,诱导退休效应大致平衡了资产替代效应[21]。Hungerford对美国社会保障信托基金支出的研究也有了类似的认识[22]。
较之于国外,国内相关研究起步较晚,解释框架和分析路径基本上是在遵循已有研究范式的基础上结合我国具体情况展开的。方匡南与章紫艺利用CGSS(2006)家庭微观调查数据,分析了城乡家庭消费支出的分布特征后发现,有社会保障的家庭人均消费支出要高于无社会保障的家庭,但究其原因,这种消费差异主要由直接收入、地产财富等造成,而非社会保障本身[23]。范黎波等具体考察了养老保险和医疗保险对居民消费支出的影响,数据分析结果显示,养老保险对居民消费支出增加的促进作用更为明显[24]。还有一些研究分别分析了社会保障对城镇居民和农村居民消费支出的影响。李晓嘉利用1978—2011年的时间序列数据分析得出总体上社会保障支出对城镇居民消费具有带动作用[25]。王金波对1998—2014年的省际面板数据分析结果也表明,社会保障支出对城镇居民消费支出影响十分显著[26]。封福育基于CGSS(2010)家庭微观调查数据分析指出,在同等消费水平下,参加社会保障的城镇居民的边际消费倾向更高,但是不同收入组的城镇居民的边际消费倾向并不符合边际消费倾向递减规律[27]。相对而言,社会保障对于农村居民消费支出的研究结论并不如城镇居民那样统一。索志林和盖华卿对1992—2011年的人均农村转移性收入与农村居民GDP消费总额两者间增长序列进行了实证分析,数据结果证实两者间存在稳定的协同性显著关系[28]。曹普桥和李冰枫对2000—2013年31个省份农村居民样本的消费支出、转移收入等相关数据分析后发现,当农村社会保障支出较低时,社会保障并不会增加农村居民消费[29]。基于1998—2012年的省级面板数据分析,肖攀等认为新农合保障项目支出只有在跨越一定门槛值之后,才能对农村居民消费产生显著促进作用[30],而且,这种促进作用强度随农村居民人均转移性收入的增加而增强[31]。当然,也有研究者分析认为,农村社会保障支出对农村居民的低消费水平并没有起到促进作用[32]。
综上所述,社会保障是否能增加居民消费支出仍未达成共识,而导致研究结论不一致的原因主要有两个:一是对社会保障的测量方法不统一。研究者大多运用时间序列数据、面板数据或收入转移性数据来推算个人的社会保障收入所得,暂且不考虑长时段的数据稳健性,这种操作方法是有待商榷的,因为实际社会保障支出并不如数据推算那般平均分配给每一个人。二是国内现有研究忽视了社会保障体系的碎片化、涵盖内容的差异性以及由此产生的心理效应对居民消费支出的影响。在我国,不同群体享有的社会保障在给付待遇上存在不小的差距,而且不同群体享有的社会保障项目也不尽相同,对于个人而言,这种差距和差异并同收入、生活风险以及未来经济社会安全感等因素后会综合形成一种消费心理进而影响消费支出。有鉴于此,本文认为从微观角度出发,采用居民是否参与某一社会保障项目,而不是宏观大数据计算的人均转移性收入来测量社会保障这一变量更准确,也更具操作性。综上已有研究结果和分析,提出研究假设:社会保障对城乡居民消费支出具有促进作用。
经过这些年的不断努力,我国社会保障制度日趋完善。但是,由于多方面的历史原因,建立在城乡二元分割基础上的社会福利政策依然具有明显的二元特征,在保障项目、保障给付或报销水平等方面,城市总体优于农村。因此,研究假设可进一步修改为:与农村居民相比,社会保障对城市居民消费支出的促进作用更大。
本文使用数据全部来自中国社会科学院、中国社会科学院—上海市人民政府上海研究院资助的《2017年中国社会状况综合调查》(简称CSS2017)。该调查由中国社会科学院社会学研究所执行,项目主持人为李培林。研究样本不包括统计变量含有缺失值的样本,最终进行统计分析的有效样本数为8898人。考虑到社会流动导致居民消费行为主要发生在居住地,而不是户籍所在地,因此样本中城镇居民和农村居民的划分采用问卷中受访者的居住社区类型进行,其中城镇4776人,农村4122人。
变量类型包括因变量、核心自变量和控制变量,每一种变量的操作化具体如下。
因变量是居民消费支出。不同于西方社会,在传统中国,家庭不仅是一个血亲关系群体,而且还是一个“事业组织”,家庭成员共同组织生产、共同消费以维系家庭的绵续[33]。尽管目前我国家庭的经济生产功能已大不如前,但消费仍然是在家庭内核算。因此,用问卷中的上年家庭生活消费总支出来测量居民消费支出。
核心自变量有两个,分别是社会保障和收入。问卷中设置相应问题,其中社会保障用问卷中“受访者是否参加养老保险”来测量,收入用问卷中“受访者前一年的家庭总收入”来测量。考虑到一些个体特征指标也会影响居民消费,所以其他控制变量还包括:年龄、性别、教育程度、婚姻状况、预期社会阶层地位、人际信任水平等。所有变量的基本统计信息详见表1。
表1 变量信息统计
采用OLS线性回归模型估计社会保障、收入对城乡居民消费支出的影响,具体分析步骤为:首先,在控制变量的基础上,将社会保障纳入模型,检验其是否会影响居民消费支出;其次,在先前模型中纳入家庭年收入变量,检验收入对消费支出的影响;再次,由于社会保障具有类收入功能,将社会保障与家庭年收入的交互项纳入模型,考察社会保障对居民消费支出的影响是否会因收入水平的不同而存在差异;最后,考虑到收入、消费支出及社会养老保障水平在城乡居民之间均存在较大差异,而且国内学者已分别就社会保障对城镇居民和农村居民消费支出影响进行了研究,为便于研究对话,本文在模型估计时也采取城乡分开估计的做法。
表1显示:城镇居民消费支出整体高于农村居民;城镇居民实际参加社会保障的比例高于农村居民;城镇居民收入水平整体高于农村居民。初步来看,似乎社会保障和收入均对居民消费有促进作用。为了确定这种关系,基于研究方法设计进行了进一步的回归分析。
如表2所示,模型1中纳入了控制变量和社会保障变量,结果显示,社会保障系数不具有统计显著性,说明控制其他变量后,是否参加社会保障对城镇居民消费支出没有显著影响。模型2是在模型1的基础上加入家庭年收入变量,社会保障对居民消费支出的统计结果仍然没有发生实质性的变化,家庭年收入对消费支出有显著影响,表现为收入越高,消费支出也越高。在模型2的基础上加入社会保障与家庭年收入的交互项后发现,社会保障对城镇居民消费支出有显著影响。模型3显示,社会保障的系数为负,且具有统计显著性,说明参加了社会保障的城镇居民比没有参加社会保障的城镇居民消费支出低57.68%(1-e-0.860≈0.5768)左右,说明社会保障对城镇居民消费产生了诱导退休效应;家庭年收入每增加1%,居民消费支出将会增加约0.17%;交互效应表明,那些参加社会保障的居民,收入每增加1%,其消费支出会增加0.08%。
表2 城乡居民消费支出的OLS模型估计
模型4统计结果表明,控制其他变量后,是否参加社会保障对农村居民的消费支出没有显著影响。模型5显示收入对农村居民消费支出有显著影响,具体表现为收入每增加1%,消费支出将增加0.21%。纳入社会保障与家庭年收入的交互项后,社会保障对不同收入水平的农村居民消费支出没有显著影响(模型6)。
比较以上数据分析发现:社会保障对农村居民消费支出没有显著影响,对城镇居民消费支出具有两重效应,即一方面社会保障的诱导退休效应增加了居民储蓄;另一方面社会保障也具有资产替代效应,随着收入的增加且达到一定水平后,相比于无社会保障的居民,那些有社会保障的城镇居民的消费支出增加速度更快(见图2)。可见,假设没有得到完全证实,社会保障是否能促进城乡居民消费支出增加需要具体分析,并不能一概而论。
图2 收入对城镇居民消费支出影响的边际效应
必须承认,社会保障包含的内容很广,涉及养老、医疗、失业、工伤、生育等多个方面,对它的测量需要综合、全面的数据才能完成,遗憾的是,目前并没有这样的数据资料。但从逻辑上讲,选取其中普及性广、代表性强的养老保险对社会保障进行操作化测量的做法仍然是可取的。研究结论正如凯恩斯所言,收入是影响消费支出的诸多因素中唯一决定性因素。与以往研究不同的是,数据分析结果并没有证实社会保障对消费支出具有的独立且普遍性的促进作用,而是社会保障“依附”于收入,只有收入增加且达到一定水平以后,社会保障对居民消费支出增加才具有促进作用。也就是说,在收入与社会保障的四种组合境况中(见表3):A、B两种境况下,居民都会提高消费支出,而且随着收入的增加,A境况下的居民消费支出增加会快于境况B,这一点图2已经显现;而在C、D两种境况下,由于居民收入低,社会保障对其消费支出均不会发生促进作用。这一图示也从理论上说明了为什么当前社会保障对农村居民消费支出没有统计显著影响,因为与城镇居民相比,农村居民整体收入水平还不高,即使参加了社会保障,只要自身还具备劳动力,达到退休年龄以后仍会继续劳动,没有退休一说。生命周期理论视角下社会保障具有诱导退休和资产替代两种效应:前者表明社会保障会使个人增加预防性储蓄,减少当期消费;后者表明社会保障能起到增加个人收入的作用,进而带动消费支出增加。目前国内外研究都在力图证明社会保障究竟对消费发挥了哪一种效应,争论一直不断,然而从以上数据分析结果看,当前我国社会保障并没有如上文Feldstein、Zant、Blake等人的研究所描述的那样能够降低个人储蓄而促进消费。相比之下,Modigliani等人的研究发现更具弹性,他们论证了理性的消费者是根据整个生命周期的全部预期资产来优化生命各个阶段的储蓄和消费的,这便不难理解,为什么我国社会保障对城镇居民消费同时具有这两种效应。一方面在“未富先老”且老龄化形势不断加剧的条件下,增加当期储蓄来预防年老以后的收入不足,是应对老年生活风险的理性行为;另一方面,当收入水平达到一定程度以后,对于目前生活质量的改善也是居民的生活追求,这个时候社会保障能有效减少居民消费的后顾之忧,如此一来社会保障的资产替代效应也就开始显现。
表3 收入与社会保障组合
尽管从收入与消费的关系看,理论上通过加大社会保障投入来拉动居民消费支出的做法总体上是可行的,但前提是居民当前收入要达到一定水平且有稳定的收入预期,社会保障才能发挥它的资产替代效应。进一步讲,虽然我国这些年人均收入水平不断提升,但与发达国家相比仍有不小的差距,这种情况下简单运用国外学者已有的研究范式,仅从时间序列数据、面板数据或转移性收入数据来计算居民的保障性收入,并分析它对消费支出影响的做法是有失妥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