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长,分裂,牺牲,繁荣

2021-10-18 09:44[美]乔·迈尔斯
科幻世界·译文版 2021年8期
关键词:克里斯面包家族

[美]乔·迈尔斯

克里斯抵达兰道夫家宅邸时,环形车道已经没有多余的车位,车子都停到马路牙子上了。克里斯直接把车子停在了路边。没有车位倒也不错,它1那部烂本田本来就不适合和兰道夫家的雷克萨斯、特斯拉停在一块。

夜色降临,整片小区都沐浴在一片柔影之中,而其中最抓眼球的莫过于兰道夫家亮灯的窗户。兰道夫家住的是一幢大宅子。克里斯无精打采地趴在方向盘上,脑袋枕着手臂,静静地看着。它还不想进去,能在外面多拖一会儿是一会儿。帕翠西娅外婆花白的脑袋从厨房窗户前经过,沐浴在温暖的灯光之中。

她可能正从烤箱里端出面包——那块完美的酸面包,外皮棕黄焦脆,里面蓬松柔软,经过兰道夫家族数代女性的不断完善,这款面包已经无可挑剔。又或许外婆和它的表姐妹们正围着“伊芙”膜拜。“伊芙”是他们家的祖传酸面包酵种,帕翠西娅甚至会对着它说话,对它疼爱有加、赞不绝口,好像那东西是个活人,而不是一团酵母。帕翠西娅爱这个酵种胜过她的亲生孙儿孙女。

克里斯今晚本不打算过来,但是帕翠西娅外婆态度坚决。没有人可以缺席家庭聚餐,帕翠西娅说,不接受任何借口。只剩半口气的舅公都能从床上爬起来下楼参加聚餐,克里斯更没有理由不来。

克里斯只想一走了之。发动汽车,开得远远的,离开这座小镇,改名换姓,再也不要当兰道夫家的人。

这不是克里斯第一次有这种想法,但即便它几乎在生活的方方面面切断了和家人的联系,却始终没有勇气与这个家庭彻底决裂。也许是因为恐惧让它一年又一年、一次又一次回来参加周年聚会。也许是因为它还愚蠢地抱着一丝希望。不管怎样,只要它还姓兰道夫,就必须来参加周年聚会,哪怕它在这里已经找不到一丝归属感。

是时候进去了。

屋子里热闹非凡。几个表亲正从客厅里走出来,热烈地讨论着委内瑞拉的政治危机,两个四岁的孩子正在门厅的大理石地板上玩拼字游戏,拼写着不应该出现在他们的词典中的六字单词。克里斯和家人们轮番拥抱、握手,然后向厨房走去。

不出所料,放“伊芙”的罐子已经打开,放在厨房桌上。克里斯同母异父的姐妹香侬正和帕翠西娅一起伏案看着伊芙,香侬的金发贴着帕翠西娅的银发,两个人像小女孩一样小声聊着天。今晚的面团晾在厨台上,整个厨房香气四溢,但依然没能盖过酵种刺鼻的生酵母味。克里斯在厨房门口停住脚步,不打算走进去。厨房一直是外婆的圣殿,是她的神圣空间。在这里,克里斯从来都不觉得受欢迎。

“这就是我们要维系的循环。”帕翠西娅一边把面粉和水搅拌在一起,一边告诉香侬,然后小心翼翼地把混合物倒进放伊芙的碗里。“牺牲,喂养,成长,然后从头再来,循环往复。伊芙牺牲自己,让我们每天有面包吃,我们给她喂食,让她复原,如此一来,我们便能共生共荣。来,亲爱的,你试试。”

帕翠西娅从手指舔下一粒散发着酸味的白色酵种,把做過美甲的深红色指甲弄干净。克里斯皱皱鼻子。在它看来,他们一家人对祖传酸面包的痴迷实在有些病态,毕竟对食物产生情感依恋能算哪门子的健康?但是没人认同克里斯的想法——现在回头想想,这大概就是为什么在小时候,帕翠西娅会教香侬还有其他孩子做酸面包,却从来不邀请克里斯加入。香侬毫不犹豫地把双手深深埋进那块黏黏糊糊的酵母菌面团,翻揉搅拌,那满脸的怜爱状,简直像是在给自己的孩子喂奶。

“我怎么知道什么时候揉好了呢?”

“伊芙会告诉你的。看到她在起泡了吗?你是不是觉得很舒服啊,伊芙?”她们一起歪着脑袋把耳朵贴上去,好像在倾听这团面疙瘩的回应,这套例行的矫情动作能把克里斯逼疯。只见帕翠西娅露出微笑,“看,她非常满意。她一直都很喜欢你。”香侬一脸感动状。

克里斯清了清喉咙。“你好,外婆。你好,小香。”

“你来晚了,克里斯蒂娜,那是什么东西?”帕翠西娅问。

“什么什么东西?”

“你穿的那是什么?”

“这是工作服。我跟你说过了,我是下班直接赶过来的。差点都来不成了——现在流感肆虐,我们护士人手严重不足,加上我天生好命,遗传了兰道夫家的基因,从来不会生病——”

“我知道那是工作服。我只是不明白为什么你会穿着工作服大摇大摆地来参加家庭聚会。另外,这个家赐给你的健康身体怎么就成了你逃避家庭的借口?如果你不能像个正经姑娘把头发留到正常的长度,那至少也应该买一两件合适的衣服。”

“收到,外婆,我马上去买套好看的衣服,方便病人吐在上面。”

“你少给我阴阳怪气,克里斯蒂娜。我在楼上的床上留了一件裙子给你。你还可以顺便打扮一下自己。香侬,亲爱的,你劝得动她去化妆吗?”

克里斯抿紧嘴唇,一脸苦笑。它早就放弃让家人用不带性别的代词称呼它了。这么做从来都是自讨没趣。它的病人也经常把它当作女性,它也懒得去纠正他们。可是话又说回来,它从来不会对此感到困扰。比起它遭遇的各种不尊重,这都是芝麻蒜皮的小事。可在今晚,这样的称谓让它更加觉得与这个家庭格格不入。

“我从创业中明白的一个道理,”香侬摇着头说道,“就是‘梦想和‘白日梦是有区别的。我劝你还是放弃吧。”香侬说这番话时,刻意避开了克里斯的目光。

“等我走了,兰道夫家族的名声就靠你了。”帕翠西娅说,“克里斯蒂娜,别在那儿傻站着,十五分钟后吃晚饭。”

帕翠西娅给它选的那条裙子更适合在炫富摆阔的派对上吸引生意合作伙伴,而不是穿在疲于工作、想在家庭聚会上彻底消失的无性别护士身上。光是看着这条裙子,就让克里斯觉得老了三十岁以及娘了三倍。它双手抱胸盯着那条裙子,但这并不能让它的艳俗减少半分。

“不是你的风格,对吧?”香侬不知什么时候出现在门口。她手上抱着一个行李袋,那姿势和帕翠西娅端着派去送给隔壁邻居的动作如出一辙。

“她永远这么强势。”克里斯叹了口气。这是帕翠西娅的一贯作风。每当克里斯以为自己已经麻木了的时候,帕翠西娅总能再一次让它品尝到被否定的痛楚。“她要的是一个完美的外孙女,我不符合要求。”

“这不是你的错。她太在乎这个家,太在乎我们的家族传统,我们的历史……对她来说这些东西胜过一切。当然这不应该成为她刁难你的理由,克里斯,可是你有没有想过试试……”

“试试?我有没有想过试试?那她有没有想过试试理解我呢?非得用她的标准来衡量我?”

香侬张开嘴巴,然后又合上。“我是站在你这边的。如果你能稍微听她几句,打扮一下——当然不用穿这条裙子,我们可以找一件没这么难看的——我觉得我能让她改变一下对你的态度。”

“哦,是吗?你刚才在楼下那个样子也叫站在我这边?”克里斯摇摇头,“我是非二元性别,小香,天生如此。我花了好长时间才弄明白这个问题,但我喜欢我的状态。而且我是个护士,不是医生、不是律师也不是CEO,我也喜欢自己的工作。我喜欢帮助人。我喜欢我的生活。可这一切在她眼里都不够优秀。”

而他们彼此心知肚明,香侬一直都是符合优秀标准的那个孩子。小的时候,当克里斯还窝在图书馆里看科普书籍和学习编程的时候,它同母异父的妹妹就在厨房里帮外婆干活了。香侬从来都不反感双手被面粉和黄油弄脏。妈妈去世后,她还接管了妈妈大部分的珠宝首饰,在不该化妆的年纪早早地开始玩奶奶的化妆品。而对于克里斯,帕翠西娅只有失望。

“克里斯,对不起。”香浓轻声说。

“我才不要穿什么鬼裙子。至少不会为了她穿。”

香侬伸出手上的行李袋,这是在示好。“我知道。我给你带了些东西。这都是生爱普瑞尔之前我穿的衣服,我猜你可能会喜欢。”

克里斯接过袋子捧在手上,好像它的重量可以衡量它妹妹的情意。至少她比帕翠西娅来得体贴。“谢了,妹妹。”

“你最好抓紧时间换好衣服。大家都准备吃饭了。”

香侬给它挑的衣服其实都不错:剪裁干净利落,不会太女性化,甚至还有点潮。克里斯选了一条长裤和一件花纹衬衫。这件衬衫和她的束身背心特别搭。衬衫上的花纹远看像是普通的波尔卡圆点,近看就会发现每个圆点都是一只在玩耍的猫。在服从与反抗之间,这件衣服是一种可以忍受的妥协。克里斯现在感觉好了点,它下楼来到餐厅,在香侬的孩子旁边坐下。香侬给她看衬衫上的隐藏小猫,爱普瑞尔非常开心。

晚餐开始了,按照惯例,每个人都要陈述自己最近的成就。照理说应该把过去一年的事情都说一遍,但是帕翠西娅开玩笑道:“我们还是挑最近三个月的说,不然等到说完,大家都要饿扁了。”

大家轮番发言,帕翠西娅先把自己最近兼并收购的一长串公司名单都报了一遍,还不忘提醒大家她的杂交玫瑰在太平洋花展上赢得了最佳新品奖。香侬的科技公司即将被收购,这可是件大事;爱普瑞尔还被一家“天才学前班”录取,这自然更加值得夸耀。香侬的爸爸(她的爸爸是这个家庭的一员,但克里斯的爸爸没这待遇)当上了参议院委员会的新主席。索菲亚表姐正在和汤姆·克鲁斯合作一部新的剧情片,影评界已经在讨论她拿奥斯卡奖的可能性。就连达伦表哥也有新闻:就在上个月,他在全国威浮球锦标赛上勇夺冠军。

然后轮到克里斯了。

“我这周给病人打了两百多支流感针。还有,我的一个癌症病人今天做完了化疗。我很为她骄傲。”

帕翠西娅又一次露出了那种表情,仿佛在问“你是我亲外孙女还是你妈捡来的?”但至少她没有说出口。

“你是准备继续读书当医生吗,亲爱的?”阿黛尔姨妈问道,“那可是个大新闻。”

它在大腿上拧着餐巾。这个谣言是打哪儿来的?“我从来没想过当医生。真正和病人在一起、真正帮助病人的其实是护士。”

不知谁咳嗽了一声。索菲亚表姐连忙进来救场,“我觉得这很好,克里斯能做自己喜欢做的事情,而且能全身心投入到工作当中。这个世界上需要更多这样的人,为了美好的事业奉献自我。”

她是在为她解围。克里斯挤出一个笑容,焦点一转,轮到下一个人发言了。

所有人都发言完毕后,帕翠西娅举起一张报纸,上面刊载着兰道夫家族的最新介绍。“非常巧,这篇文章今天刚登出来。”她清了清嗓子,念道:“‘肯尼迪,卡内基,福特。这个国家能够有今天的辉煌,与这些家族息息相关。但是,谈起地位显赫的家族,就绝对绕不开兰道夫家族。没有哪个家族能像兰道夫家族一样,影响力覆盖政治、经济、科技、艺术各个领域。而今晚,亲爱的家人们,我们齐聚一堂,庆祝这位真正成就我们家族辉煌、却鲜有被人提及的成员。今晚,我们敬拜伊芙!”

她把盖住面包的餐巾打开,然后故意稍作停顿,待所有人发出“喔”“啊”的惊呼后,才开始下刀。她切开面包焦脆的外壳,把面包均等切片。面包餐篮绕着餐桌转了一圈,每个人都把一片面包捧在手中,等候帕翠西娅的祝福。

“感谢你,伊芙,感谢你赐予我们的滋养与智慧。感谢你赐给我们永葆健康的面包。你是我们家族的心脏,永恒不变。”

“阿门,”每个人都虔诚地祷告。“我们爱你,伊芙!”香侬补充了一句。每个人都歪着脑袋,仿佛在倾听伊芙的回应,然后一起欣慰地笑起来。克里斯努力忍住翻白眼的冲动。

晚餐简单而不失精致,為了炫耀厨艺,帕翠西娅可没少下功夫:秋季时蔬炖菜,嫩甘蓝沙拉,还有一份用进口奶酪烹制的奶汁烤菜——那奶酪的名字怎么听都像是编出来的。和帕翠西娅做的任何东西一样,这顿饭美味可口。这是件好事,因为这能让克里斯在听帕翠西娅唠叨家族故事时有事可做。

“我们的周年聚会一直都值得庆祝,但是今年尤其特别。今年距离我们发现伊芙、建立兰道夫家族已经一百七十五年了,那是淘金热的顶峰……”

这个故事克里斯应该听过三十二遍了,但它感觉这个数字远不止这么点儿。它一边拨弄着食物,一边听着帕翠西娅讲述曾曾曾祖母夏洛特如何向一个神秘的陌生人伸出援手,作为回报,对方在夏洛特的酸酵种里吐了口口水。每年的周年聚会,一家人都会就那个陌生人究竟是谁展开热烈的讨论:是精灵?是神仙?还是外星人?除了克里斯之外,每个人都认同这是一个超越人类的存在,因为从那天起,用那团酵种做出来的面包就有了特别的魔力,能够给食用者带来健康和好运,用它的超自然力量引导这个家族蒸蒸日上。

可这个故事太荒谬了。倒不是说酵种不可能从淘金热时期保留至今,毕竟酵母菌落是可以延续下来的,但是那个所谓的魔力……没错,用这团酵种确实能做出堪称完美的面包——克里斯咬了一小口手中的面包——但是它根本没有魔法可言,更不可能像其他人所想的那样给兰道夫家族带来好运。这么多年来,克里斯把无聊的晚餐时间都用来思考夏洛特·兰道夫的后代飞黄腾达背后的心理学原理,但不管这一切是怎么开始的,兰道夫家族的成功如今已经成了一种自证预言1。兰道夫家族并不需要神奇的酸面包让他们获得成功,今天的他们已经坐享各种特权,这东西可比魔法好使得多。

“这就是一切的开始。在伊芙的保佑下,夏洛特和她的子孙们兴旺发达,伊芙也被一代又一代的看护人传下来,经过几代人的手和她数以千计次的分裂,伊芙变得更加聪慧和强大。而今晚,这份伟大的传统将迈出全新的一步。”

克里斯把身子往前一探。往年可没有听过这一出。

帕翠西娅捏了捏香侬的肩膀,满面红光。“这其实没有什么悬念,伊芙和我已经选出了我的继承人。虽然短时间内我还不会走——”

“所以千万别打什么坏主意,孩子们。”阿黛尔姨妈开了一句玩笑。

“但是从今天起,我将训练香侬接任伊芙看护人的职责。恭喜你,亲爱的。”

餐桌上掌声雷动,帕翠西娅吻了吻香侬的脸颊,所有的表亲都把她团团围住,拥抱庆祝。姨妈们互相传着一瓶葡萄酒,笑着说她们早就猜到这个结果。克里斯看着它的妹妹沐浴在全家人的关注之中,犹如一块放在烤箱中烘烤的面包。她别扭地拧着餐巾,直到手指因为缺血而隐隐作痛。

“相信我,除了我优秀、体贴、热心、聪明的外孙女外,伊芙再也找不到更好的看护人了。”

她优秀、体贴、热心、聪明的外孙女。她唯一在乎的外孙女。

克里斯把椅子往后一推,懒得和大家招呼一声就离开了。反正没有人在乎它在不在。

克里斯双手撑着洗手池,肩膀上下起伏,努力抑制住尖叫或哭泣的冲动。此时此刻,克里斯也分不清究竟是哪一种情绪。

人人都猜到帕翠西娅会任命香侬为继任者,克里斯并不想争这份工作,即便帕翠西娅吃错了药把这个位置让给克里斯,它也会拒绝。但为什么这个消息会让它这么难受?

这个家族对酸酵种的痴迷一直让它极为反感。当然,根据科学原理,酸面包确实有利于健康,但是它并不会让你比别人聪明或者百病不侵,更别说给你带来好运。可是兰道夫家族把这团酵种视作魔法生物、家族朋友,甚至还给它取了个名字。克里斯曾经试着向大家解释,那是很久以前的一次周年聚会,当时它刚开始上卫校,满肚子新学问,深知酵母菌落进化出个体意识是何等荒谬的事情。但那番言论只是害它被赶下了桌,并遭到严厉的批评教育,要求它必须尊敬长辈——也就是伊芙。

这太像邪教了。如果这团酵种真有这么惊人的威力,兰道夫家族早就会有生意人去分析它、申请专利,拿来赚钱。他们早就能靠这东西狠赚一笔了,这可是兰道夫家族最擅长干的事情。但是他们却把它当成秘密保守,只和家庭成员分享。也许是因为在内心深处,他们都知道这种近乎迷信的信仰根本经不起科学的推敲。

就连质疑也是禁忌。小的时候,有次克里斯想把酵种放在它的玩具显微镜下观察,帕翠西娅直接给了它一耳光,骂道:“伊芙是这个家庭的一员,不是研究对象。”回头想起来,她肯定是害怕克里斯会发现什么。

克里斯眨巴着眼睛看着镜中的自己。它想到了一个主意。

它把脑袋探出卫生间。晚饭好像已经结束了,大家都在客厅玩猜词游戏。没有人来邀请克里斯加入,它只感到一阵心痛。没人想到来找它。

不过这样也好。它悄悄溜进走廊,避开客厅,以免被人看见。然后它做了个深呼吸,跨过那道禁忌的门槛,进入厨房。厨房里空无一人,只有伊芙坐在厨台上,冷冷地看着它。克里斯心里一慌,感觉像被抓了现行。它摇摇头,没想到自己会冒出这种想法,真是太傻了。那东西不过是被这个显赫世家保留至今的一团酵母菌。

它拧开盖子,酵种浓烈的气味扑鼻而来。这味道克里斯小時候就闻过,但从来没觉得这么刺鼻。这么多年来,它只是在一旁看着帕翠西娅和姨妈、表姐妹还有香侬一起烘焙,看着她耐心地教导孩子们。每当兰道夫家的孩子做出人生中的第一块酸面包,克里斯就得忍受一次全家庆祝。但这些活动从来没有克里斯的份。很长一段时间里,克里斯都在等待帕翠西娅邀请它加入,想知道亲手碰到这团东西是什么感觉。可是它只是默默地等待、旁观,始终没能等来那份邀请。

好了,这次终于轮到它了。克里斯捂着鼻子,从罐子里舀出一团黏糊糊酵种,放进一个塑料盒子。

客厅方向传来阿黛尔姨妈略带醉意的声音,她正在问大家想喝点什么。眼看着她就要进厨房了,克里斯抓起那个小盒子,溜出后门。

“我给你带了个好东西。”克里斯说。此刻它正站在莫妮克开的面包房的后门,双手捧着塑料盒。“你能教我这东西怎么用吗?”

“那是你们家的祖传酵种?不会吧?”莫妮克掰开盖子,深吸一口气,闭上眼睛,满脸傻不拉几的幸福表情。莫妮克就是为这东西而生的:即便是在这个点,她依然围着围裙,脏辫后梳,扎着头巾。她棕色的脸颊上已经有一抹面粉了。太不卫生了,克里斯努力克制住给她擦干净的冲动。

“你是怎么说服他们给你的?”

“说来话长。”

克里斯的手机连响了两声。是香侬发来的短信。在此之前,帕翠西娅和阿黛尔姨妈已经给它打了一早上的电话,她一个都没接。“克里斯,说真的,我们得谈谈。”香侬在短信里说,“我知道你很生气,但是你捅了马蜂窝了。伊芙吓坏了,她说她不能以这种形式被分开。我从来没见过她这么害怕,所以我也很害怕。如果你心里还有这个家,请赶紧回来收拾残局。”

然后,没过一会儿,又来了一条短信:“如果你把它带回来,我会站在你这边。”

克里斯把手机调成静音然后塞回到包里。莫妮克皱着眉头打量着它:以她对克里斯的了解,肯定是出事了。“说来话长,都是昨晚发生的事情。”克里斯补充了一句,“如果你能给我来杯咖啡,我可以慢慢和你说。”

“开什么玩笑,分我一点大名鼎鼎的兰道夫祖传酵种,你在这里免费喝一辈子咖啡都行。”

莫妮克就像个咖啡魔术师,变出了一杯完全适合她情绪的特浓焦糖摩卡拿铁。在厨房的金属厨台旁,克里斯找了个干净位置坐下,一边细细地啜着咖啡,一边向莫妮克讲述昨晚的聚会,以及它一时兴起的盗窃行为。莫妮克一边听一边工作。她把面团揉成司康饼,把盘子端进端出烤箱,并时不时发出“那个女人!”“真的假的?”之类的附和。

我有世界上最好的朋友,克里斯心想。她捂紧手中温暖的咖啡杯。它的朋友对它远好过家人,或者该说朋友对它来说才更像是家人。莫妮克这个朋友不仅开了一家面包房,还会用好喝的咖啡和隔夜的糕点来招待它,这点更是加分。莫妮克还愿意教它怎么烤面包,就像帕翠西娅在香侬还够不到桌子的时候就教她烤面包一样。哦,多么心酸的回忆。克里斯想到自己一个人待在书房,恶狠狠地盯着课本,努力屏蔽她们在厨房的欢声笑语……

“克里斯?”莫妮克碰了碰它的手臂,“你没事吧?”

它不记得自己什么时候把咖啡放到了一边,此刻它正弓着身子,双手死死握住那团酵种,一股强烈的失落感占据全身。“抱歉,”它直起身子,“这就是我所谓的家人。”

“喂,我懂你。你没必要回去道歉。”

她当然懂。自从莫妮克把琪拉带回家和父母见面以悲剧收场后,她好多年没再和父母联系,后来花了很长的时间才和父母和解。这也是为什么他们这群朋友改为庆祝“谢友节”,而不是和各自的家人们在一起过感恩节。这让克里斯第一次真正喜欢上感恩节。

“开门之前还有点时间,”莫妮克说,“要不要用你的酵种做点东西?”

让一个外人用兰道夫家族祖传酵种做面包,是克里斯能够给予帕翠西娅最大的报复。

“我们开始吧。”

莫妮克像录烹饪节目一样,把所有的配料在桌子上排开:面粉、盐、砧板、碗、量勺,一切准备就绪。莫妮克在一个玻璃量杯里倒满水,向克里斯展示什么叫合适的水温,即用皮肤感受到的既不冷也不热的温度。

“那团酵种一晚上都是放在室温下吗?”

“是的,有问题吗?”

“没问题,但你要赶紧喂它。越暖和,细菌就越容易饿,它们会把所有的能量都吃光。如果你不想经常喂它们,就把它放在冰箱里。但是别忘了它,它还是需要照顾的。”

“你说得好像它在乎一样。”好像它是个活人,就像兰道夫家的态度一样。

“它确实是活的,而且它有需要。这团酵种看上去很不错,活力十足。”莫妮克高兴地看着那满满一盒的酵种,此刻它已经变得刺鼻而蓬松。“就算是细菌也需要一点爱。”

“这话留着和我的病人说去吧。”克里希小声嘟囔。他们可受够了细菌的苦。“可是说真的,我们家那些人太夸张了,居然还给它取名字。帕翠西娅亚还会和它说话。”

“叫什么名字?”

“伊芙。”莫妮克夸张地哼了一声,但是克里斯并不觉得好笑。“我觉得她关心这团细菌胜过我们家的某些人。”

这番话引来莫妮克久久地凝视,但她不是那种喜欢直接戳人痛点的人。“好,那我们就不爱它了。对我们来说,这只是一份原料。你想不想烤些面包?”

他们一起把量好的面粉倒进一个大碗,然后加水。“再把那团酵种的一半加进来就行了。”

克里斯拿起塑料盒,小心翼翼地往碗里倒,尽量完美地倒出一半。那东西特别黏稠,而且真心恶心。试了几次后它终于放弃了,伸手去摸勺子。

莫妮克眉毛一挑:“又想烤面包,又怕弄脏了你那双漂亮手?”

“我怕脏。”对它来说,干净的手真的很重要。

“在我的厨房别来这套,把它拌进去。”莫妮克指了指碗。克里斯冲她摆了摆手中的勺子,莫妮克火了:“用你的手,克里斯!”

“我可不能裹着一身面粉去医院上班。”

“你待会儿可以洗干净,好吗?不用手怎么做面包?”

莫妮克一把抓住克里斯的两只手腕,把它们摁进碗里,教它怎么把面粉、水和酵种拌在一起,直到和出一個黏糊糊的面团。白色的面团和克里斯白色的皮肤混在一起。它大概得洗上六次手才能安心去上晚班。

“很好。现在,我们继续加面粉,一直到面团手感对了为止……”

莫妮克伸出黏糊糊的手去拿面粉量勺,把面粉撒在面团上。克里斯继续揉面,渐渐觉得面团从指缝中挤出来的感觉还挺好玩的。它能感受到面团在双手的揉搓下越来越结实,逐渐成形。“我感觉差不多了。”

“嗯,还不够,”说着又撒了点面粉上来。莫妮克用力吹了口气,几乎把鼻子直接摁在碗里闻了闻。“哦,味道确实不一般!难怪你们家把它当宝贝守着。”

莫妮克伸出一根手指准备放进嘴里,被克里斯一把打开。“恶心!别舔。”

“这只是酵母和面粉。”

“还是很恶心,而且不安全,生面粉会携带沙门氏菌和……”

“你想多了。”她把手指伸进嘴唇,闭上眼睛,满脸夸张的幸福状。“嗯,看到了吗?你试试,来嘛,就尝一口。一定要尝尝自己烤的是什么东西。”

莫妮克黏糊糊的手指在它的嘴前摇晃,克里斯努力闪躲,但还是被面团糊了一脸。“好好好,我尝就是了!”它笑着说,“可我不会喜欢的。”

它用指尖抠了一点放进嘴里。那股味道让它浑身一震:就好像吃了一大口他们家的招牌面包。如精酿啤酒般上头,又如酸奶般浓郁。那是童年的味道,强烈到能把它震倒在地。它知道这是那团酵种里的细菌在作祟。面粉和水不可能有这个魔力。

有人。你好!你好!哦,你好,有人!

克里斯踉跄后退,重重地撞在身后的一张工作台上。一堆碗乒乒乓乓掉了一地。

“搞什么鬼?”

现在有人,很好。很好。很好。很好?……更好。但是你,是谁?是谁是谁是谁?

那绝对不是它脑子里的声音,更像是一连串交织的语言、印象和情绪:惊讶、困惑、喜爱,还有强烈恐惧消退之后的释然。我这是疯了吗?它双手摁住太阳穴,但是并不能阻止这些外部思想凭空出现。

是谁?在哪儿?家人不见了,不见了,不见了,不见了……可是你,你还在!

“那……那是什么?”莫妮克盯着那碗面團。

“你也能听到?完了。”得知不止有它能听到这个声音,克里斯本应该松一口气,可是既然莫妮克也能听到,那说明这都是真的。这可就更糟了。

新人。新人。是谁?是谁?新家?可是……不是家。是家?一连汹涌而至的思绪逐渐平息,变成绵绵不断的深思,努力的思考。克里斯伸手去抓莫妮克的手。新家。那个声音终于确信。你好,新家。

“克里斯,我脑子里是什么鬼东西?”

“我也不知道,可是我猜……”它不敢相信自己居然会说出这样的话。它应该立刻去看心理治疗师,可是你要如何向心理治疗师解释这一切?“我猜是酵种。是伊芙在说话。”

伊芙,是的,是的,伊芙,是我。你……克里斯!不在的人。总是不在,可现在却在。为什么是这里,为什么是现在?之前的眩晕感逐渐消退,取而代之的是滚滚而来的疑惑——疑惑,还有孤独。家人都在,但是克里斯不在。现在克里斯在,但是家人不在。哪里?为什么?不见了?然后是真切的恐惧带来的一股寒意:被抛弃了?

“我不知道!是我把你带出来的,我不知道。我很抱歉。”它不想再伤害伊芙的感情。伊芙的感情!他们家的祖传酵种有感情!它从喉咙里发出歇斯底里的大笑,就像伊芙源源不断的疑问一样无法抑制。克里斯这一辈子都坚信这是他们家编的故事,而且从来没有人去纠正它。外婆,妈妈,香侬……她们一直都知道实情。只有克里斯不知道。这肯定是伊芙一直以来的疑问。为什么他们都在,唯独缺了克里斯?

但现在真相大白了。

“怎么才让它停下来?”莫妮克小声问道。好像只要声音够小,伊芙就听不到。酵种依然絮絮叨叨念个不停,从克里斯的心里发出杂音。

帕翠西娅曾提到过把伊芙放进冰箱让她“睡觉”。低温能减缓细菌的活动,那么这应该能让伊芙进入休眠。可是……

“不。不管现在是什么情况,我都不想让它停下来。”克里斯已经被排挤在外太多年了。不,与其说是被排挤,不如说是它自己拒绝接受。可现在它不会放过这个机会。“我们要好好谈谈这东……她……这东西。搞清楚这是怎么回事。”

这是怎么回事?伊芙学着它说了一句。

“这种事情,”莫妮克冲着酵种微微摆了摆手,“你之前从来没有碰到过?”

“我以为都是我家里人在编故事。”

“那现在是什么情况?”

“呃,”要在伊芙源源不断的疑问下思考非常困难,它满脑子都是哪里、为什么、怎么会,思绪交杂,乱成一团。但是好像是那团酵种感知到了它的需要,所有的问题渐渐消失了。“嗯,当时我在吃晚饭,因为觉得被冷落了,所以我把酵种偷出来。但只偷了一小块。我想要证明帕翠西娅错了,我们家族的成功和这团酵种无关。”这计划可真优秀。当然,克里斯真正的目的,还是想要伤害帕翠西娅。从这一点来看,这个目标已经圆满完成了。

伊芙委屈的抗议声在它心中响起:是偷?是偷!不是家人!分裂者!破坏者!

“我知道,我知道,我很对不起!我以为你不是真的,不像他们说的那样神。我想通过烤面包和朋友分享,来证明我们家的祖传酵种没有任何特别之处。可我以前从来没有做过面包……”

从来没有。伊芙同意。从来没有。不在的人。总是在附近,从来不在面前。没人爱,没人在乎。

“说话别太过分。这又不是它的错。”莫妮克责骂完酵种,又回头看着克里斯。“然后你一出来就……”

“可我昨晚偷酵种的时候什么都听不到。她之前根本没有说话,直到……哦!”克里斯一摸肚子。“直到我们舔了手指。我们吃了酵母菌。”

是的!是的,是的,是的,是的。不在,然后又在。很晚,特别晚,不在的人,但是现在在,其他人不在。不在的在这里,原本在的人不在。

“这……就说得通了。虽然整件事也未免太扯了。”毕竟他们是在和一团酵种说话,一团给兰道夫家族当了一百多年朋友和顾问的酵种。“我一直在吃酸面包,就像我的家人一样。那些酵母菌在烘烤的过程中被杀死了。活着的细菌一定是某种催化剂,变成了这个微生物组的一部分……”克里斯摇摇头。“这些事情帕翠西娅肯定都知道。”

看护人知道。伊芙对克里斯的推测做出证实。克里斯只感觉一股怒气上头,它也不知道生气的究竟是伊芙还是它自己。不在的人。帕翠西娅把你藏起来了,藏得远远的,藏得远远的……

“这个全家都知道的秘密,你外婆瞒了你这么多年?”莫妮克发出一声不满的低吼,“太绝情了。”

“我也不明白为什么。”眼泪不知什么时候冒了出来,克里斯哽咽了。要忍住眼泪,唯一的方式就是继续愤怒。“她从来没喜欢过我,总是更宠香侬。我一直在想,肯定是因为我做错了什么。我从来都不是个好外孙女,不是她想要的那样。我以为是我辜负了她的期望。但如果这一切都是真的,那么她从我小时候开始就一直在骗我。”

可恶,帕翠西娅,可恶。冷酷,无情,没资格。

克里斯终于抽泣起来。它控制不住自己。这么多年来的周年聚会,它都是以一个家族失败者的身份参加。它是一个笑柄,也是唯一一个不知道真相的人。兰道夫一家全都完美无缺,事业有成,只有克里斯是个例外。

莫妮克紧紧抱住她,就连伊芙也收回了愤怒,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深打动克里斯的温柔。她能感受到这份温柔的背后有股怨气萦绕不散,但克里斯感觉这就像一个母亲忍着怒气安慰在游乐场被人欺负的孩子。克里斯,克里斯,回来了。重聚了。新家。不用躲藏,不用受伤。

“你失去了旧的家庭。对不对?当我把你分开的时候?”

分割,分离,分裂。伊芙,不是伊芙,没有伊芙。恐惧与孤独感再次袭来。

“那也就是说……现在有两个伊芙了?”莫妮克问。“我猜你留下的那团酵种依然保持着和你们家人的联系,而且这团酵种现在是孤零零一个了。”

不孤独!克里斯,莫妮克,新家。留下,家。需要家。不孤独,不会孤独。

“我很抱歉对你做了这种事。我们不会再抛下你了。”克里斯吸了吸鼻子,用莫妮克递给它的纸巾擦干净。“你一直在帮助我们家,是不是?”

帮助兰道夫一家,都是骗子,都是小人。原来克里斯不是唯一一个感觉遭到帕翠西娅背叛的人。现在,帮助新家。

克里斯想到它在医院的那些病人,不少人绝望无助,很多人负债累累。它想到了它的同事,为了让病人康复而不辞辛劳,常常要以自己的健康为代价,而与此同时,兰道夫家的人却从来不会生病。它还想到了像莫妮克这样的朋友,为了经营自己的生意,照顾他们所选择的家人,他们承担了多少的风险。而兰道夫家族却坐享一切:健康,财富,权利,名声。这都是他们与生俱来的特權。也许一开始确实是这团祖传酵种让他们获得成功,但现在他们已经不需要了。真正需要的是别人。

“如果你是认真的,伊芙,我认识一些人—— 一些新的家庭——他们也许需要你的帮助。”

好的!伊芙的想法冒出来,满是开心和迫不及待。

“但是帕翠西娅会不高兴。”

一阵沉默。接下来出现的想法更加平静和黑暗,但却异常坚定。帕翠西娅,叛徒,旧家,不是家。帮助新家。

“就等你这句话。”克里斯着手开始制定计划。

帕翠西娅找到克里斯时,时间已近下午三点,这让他们有足够的时间让面团发酵,然后烤出一块外脆里嫩的圆面包。虽然卖相不太好看,一看就不专业,毕竟这是莫妮克要求克里斯亲手制作的,但是当它切下一片面包,抹上黄油和果酱吃进嘴里时,它感到莫名的骄傲。他们家的酸面包味道从来不会让人失望,但是过去吃起来,总是带着一种和面包本身无关的苦涩。现在,听着酵种在它心里哼歌,克里斯觉得面包尝起来可口、纯粹和简单。

克里斯不是唯一这么想的人。莫妮克准备了样品给客人试吃。面包店的小黑板上写着:“祖传酸面包,使用源自淘金热时期的酵种烘烤而成。请留下您的评价!”所有人都很喜欢这款面包,有几个客人吃了还想伸手再拿,被莫妮克一巴掌打回去了。

像这样分享面包只是一个开始。接下来是分享酵种,和真正有需要的人分享它的魔力。这需要多加小心,克里斯不想重蹈家族的覆辙。

一阵铃铛声传来,面包店的门猛地被人推开,声音大到客人们全都抬头观望。帕翠西娅环视店内,她的眼睛扫过复古的装潢、小黑板、装着试吃品的面包篮,最后眯着眼睛盯住了克里斯。

帕翠西娅的目光沉沉地压在克里斯身上,那是好几代人遭到背叛的愤恨。是的,帕翠西娅很清楚克里斯干了什么好事。

帕翠西娅穿过拥挤的用餐区,香侬紧随其后。眼见此景,正在网上搜索临床试验流程的克里斯合上笔记本电脑。他们的计划尚未成型,目前还没有必要让帕翠西娅知道。

莫妮克抢先一步走到克里斯身边。“兰道夫女士,这些位置都是给客人预留的。”

“我没打算在你这个小破店里歇脚。我只想把我外孙女和她偷走的东西带回去。”

莫妮克的手紧紧地握住了克里斯的肩头。

“外婆,”香侬小声说,“你说过我们可以好好谈……”

“现在还有什么好谈的?她干了什么好事大家一清二楚。”帕翠西娅眯着眼睛盯着莫妮克,“而且这里还有个帮凶。克里斯蒂娜长这么大就没烤过面包。你给我听着,年轻人,你参与的可是一宗传家宝盗窃案,你伤害的人可不少。”

“哦,是吗?我倒觉得它这么做一点问题都没有,你怎么不说你——”

“没事的,小莫。”克里斯拍拍它朋友的手,“我想和他们好好聊聊,有没有什么地方能让我们私下交谈?”

“去厨房吧。”莫妮克双手抱胸,用警告的眼神瞪着帕翠西娅,“但如果我听到有人在嚷嚷,我马上过来。”

克里斯带着他们进了后面的厨房,空气中弥漫着现烤酸面包的香味。帕翠西娅再次开腔:“克里斯蒂娜,你最好别再做傻事,把酵种还回——”

“你是怎么找到我的?”克里斯的目光越过她,看着香侬,“你是不是把我会去的地方都告诉了她?”几个月前它曾经邀请香侬来这里喝咖啡,并且谈到这家店的老板是它朋友。现在看来这是个错误。

“你妹妹什么都没干。是齐尔达姨妈申请了法庭指令调取你的手机GPS数据。言归正传,我知道你不满意我把香侬定为继任人,如果我知道你也在乎家里的事,我肯定会换个方式来宣布继任事宜。看来这个家在你心中还是有一定分量的。在事情没有闹大之前,你最好把偷走的东西还回来。”她的目光落在了厨台上的塑料盒上,“没错,我现在就把它拿回去……”

克里斯挡住她的路。

“你可以把你的盒子拿回去,但是莉莉丝得留在我身边。”

“莉莉丝?”帕翠西娅一愣,然后她明白了,“你和它产生联结了,是不是?”

“关于伊芙的能力,我一直以为你是在编故事。但是现在看来这全都是真的,是不是?‘她保佑我们平安,保障我们健康。你知道我花了多少精力去告诉病人那些所谓的流行餐和保健品只会加重他们的病情吗?”

“克里斯,你到底干了什么?”香侬小声问。

“而与此同时,我们家居然有这种神药!一种包治百病的面包!面包!不是普通面包,是我们家族祖传的秘制面包。”

“没错,这是我们家族的秘密,你这么做就是在背叛家——”

“我们家已经不需要它了。早就不需要了。我要和真正需要它的人分享。”

帕翠西娅的脸瞬间发紫,而香侬则脸色惨白。“不可以。你不能这么做。”

“我们可以,而且也会这么做。莉莉丝也愿意。”

没错,没错,没错。生长,传播,帮助,帮助新家!很想。

帕翠西娅的手越过克里斯去抓塑料盒,却被克里斯一把夺走。这么多年来,帕翠西娅一直把他们强行分开,不让他们接触,克里斯再也不能让她得逞了。莉莉丝继续在一旁附和:留下来,克里斯,新的克里斯,我的克里斯。她并不知道帕翠西娅亚听不到她的声音。

“如果你这么干,克里斯蒂娜,你就是在背叛我们整个家族的历史。伊芙是老天赐给我们的礼物,你没有权利一个人独享。”

“就像我们家这么多年把她占为己有的那种独享?”

“是她自己选择忠于我们家族。我知道你没办法理解这些……”

克里斯体内有什么东西崩断了。“你为什么不让我和她接触?”她满心愤怒和委屈,“我这一辈子都没机会。其他人都可以和她联结,全家都可以!”

“没错,所有的血亲,以及大部分他们的配偶。”

“为什么我不行?”克里斯把塑料盒抱在胸口,“为什么,外婆?”

莉莉丝也跟着询问: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因为……”

帕翠西娅欲言又止。她看着香侬,香侬只是震惊地看着她。“这是真的吗?你故意把他们分开?”

“我也没有办法!你们都不明白。”

“那就解释给我们听。”香侬说。

“我也想解释,可是太……太难了。我是从我的母亲那里接任伊芙看护人的工作,上帝保佑她,我一直肩负着这个重任。通常伊芙会在家族成员结婚时和配偶达成联结,在他们的孩子长到七八岁懂事的时候,和孩子产生联结。可是你……”

帕翠西娅摇摇头。“你从来都不合适。就像你爸爸一样:总是有那么多的问题,总是喜欢质疑,对这个家族从来都不够忠诚。所以我不让他接触伊芙。我的决定是正确的,因为他们的婚姻在你出生不久后就结束了。随着你长大,你也变得越来越奇怪。你成天抱着那个玩具显微镜,假装在寻找细菌,伊芙显然很厌恶你。你妈妈坚持认为只要我把伊芙介绍给你,你就会变。但是我对你从来没有信心,这种怀疑一直挥之不去。”

她的目光落在莉莉丝的塑料盒上,此刻克里斯正把它紧紧地抱在怀里。“我们家族的女人都是伊芙的看护人。她陪伴了我们一代接一代,你妈妈早逝之后,你自然就是下一任继任者。可是你,克里斯蒂娜,你,你……”

克里斯知道她要说什么。它故意看着帕翠西娅的声音越来越小,最后陷入尴尬的沉默,她一直等到两人之间的沉默难以忍耐,才开口道:“我的名字是克里斯。”

“什么?”

“我叫克里斯,不是克里斯蒂娜。我早就要求你这么称呼我了,而且要使用正确的代词。可是你不乐意,拒绝这么做。但我明白你是怎么想的。名字就是一种象征,使用我的名字,就意味着接受了我不能照你的要求去生活的现实。”它深吸一口气,肩膀高高耸起,然后落下。“在你眼里,我从来都不够好。所以你把我排挤在外,不是吗?我从来都没资格当你的外孙女,从来都不是一个好女孩。”

帕翠西娅叹了口气,默认了它埋在心里这么多年的猜想。兰道夫家的女人和伊芙有着特别的关系,她们既是看护人,也是面包师。而克里斯一直是一个尴尬的存在,既没有女孩的样子,也不像真正的女人,早在它学会“非二元性别”和“性别酷儿”这类词之前,就一直如此。它从来都不适合这个家族秘密,而它的家人没有试着去理解它,包容它,直接把它冷落在一边。

“我不知道你到底是什么,克里斯蒂娜,但你肯定不正常。”克里斯打了个寒战,但是帕翠西娅依然毫不留情,好像完全不在乎自己的话有多么恶毒,“如果你真是兰道夫家的人,你就应该把家庭放在第一位,可你总是我行我素。”

“你所说的把家庭放在第一位,”克里斯咬牙切齿地说,“指的是要我掩藏自己,戴着面具做人?”

“我指的是有兰道夫家的女人该有的样子!你还不明白吗?你太自私了。你永远不适合在伊芙的身边,更别说当她的看护人。”她举起双手,一副无可奈何的样子,好像她也是被逼的,“我只能让全家相信你和伊芙无法达成联结,现在看来,很明显我做了正确的决定。不向他们解释最好。我也没必要向伊芙解释。她不会明白的。”

“骗人!”香侬喊道,“外婆,你真的试过吗?伊芙现在就在听着,她明白得很。别把她当借口,是你自己不愿意接受自己的外孙女。克里斯也许和别人不一样,但是它和我一样是兰道夫家的人。它也是这个家庭的一员。”她紧紧抓住克里斯的肩膀,“对不起,我发誓我真的不知道……”

“我相信你,”克里斯轻声说。它缓缓直起身子,勇敢地面对着它的外婆。“我不需要你理解我选择什么名字,外婆,也不需要你理解我穿什么衣服,做什么工作,过什么生活,交什么朋友。我从来不需要你的理解。我只需要你接受。接受真正的我,接受适合我的人生,不符合你的期待的人生。”它的呼吸急促起来,“我也曾希望你能爱我,但对你来说我永远都不够好。到现在也是一样。”

你呢?它静静地问莉莉丝。我对你来说够好吗?

莉莉丝回答:人类语言,男人,女人,男孩,女孩,他,她,它,全都一样,无所谓。家庭重要,在一起重要,克里斯莫妮克在一起很好。够好了,克里斯,够好了,够好了,克里斯够好了。

“我当然爱你,你是我的外孙女。”帕翠西娅说,她抽了抽鼻子,可她表现出的恐惧多过伤心。

“可我没有资格融入这个家。”

“这个问题我现在就能解决。回家吧,克里斯蒂娜——”

“是克里斯,外婆,你能改改吗?”香侬说。

“克里斯,克里斯蒂娜,我不管你在那帮朋友面前用什么名字。回家吧,我们一起商量一下怎么处理这个全新的伊芙。我们会让你和真正的伊芙达成联结,虽然早该这么做了,但现在也为时不晚。只要你不反对你妹妹当继任者,凡事都好商量。”

“不,”克里斯后退一步,“不,我做不到。”

“克里斯蒂娜。”又来了,警告的语气,威胁要把它关进房间的语气,现在听到依然会让它浑身不安。

“你别想就这样把你毕生的错误一笔勾销,假装什么都没有发生。你也别想把酵种拿回去。偷酵种的时候我并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但现在她已经不是伊芙了。她就是她,独一无二,拥有属于她自己的家。所以我們给她取名字叫莉莉丝。”这反叛的小小快感让它忍不住露出微笑,“她不想被消灭,也不想被重新吸收,或者被做成别的东西。我也一样。”

“当然不会。”香侬说,突然间,她和克里斯站在了一边,这还是第一次,“你不能指望它原谅你,外婆。是你把它排挤出这个家的。”

“可是这个新的酵种……香侬,你知道这里面的风险有多大。我们不能——”

“你这是在火上浇油。”香侬斩钉截铁地说,又是破天荒第一次,在克里斯记忆中,这应该是它同母异父的妹妹第一次挑战外婆的权威。

帕翠西娅眨巴着眼睛看着她,她和克里斯一样震惊。然后她双手一挥。“好吧。那我走,但是你得负责让你姐姐明白事理。“

“好的,我会和它谈的,我向你保证。”香侬说,然后再不说话,直到帕翠西娅离开,厨房门在她身后关上。

在帕翠西娅留下的一片沉默中,克里斯屏住呼吸,准备迎接新一轮的辩论。没想到等待她的却是香侬的一阵大笑——响亮、毫无欢快气息,但是如释重负的笑,彻底打破了厨房的紧张气氛。大笑似乎是除了眼泪之外最好的宣泄,克里斯也加入其中,它瘫靠在一张金属厨台上,一只手捂着脸。

“好吧,”香侬摇了摇头,“还是说出口了。”

“你看到她的表情吗?”

“她差点就快炸了。”

它已经笑得喘不过气来,这是它需要的释放。“呼!哇。”它渐渐地平静下来,然后冷静地看着香侬。“谢谢你为我说话,继续吧,想说什么就说什么,回去好向帕翠西娅交差。”

香侬身子一歪。“你打算怎么做?用这个……莉莉丝?”

“我们还在想这个问题——我,莫妮克,还有莉莉丝。莉莉丝现在非常生气,她没想到自己被这个家族利用了这么久,我们把她占为己有,从来不告诉她还有那么多人需要帮助。”

“她这是跟你学的。你一直都很關心别人。”

“你是说我把叛逆性格传染给她了?”它笑了笑,“也许吧。她想摸索自己的极限,看看她究竟能够帮多少人。她服侍我们这个权贵家庭太久了,她想做点别的。”

香侬又露出了那种恍惚的眼神,以往克里斯一直以为那是她在装模作样,现在才知道这是在和伊芙沟通。“伊芙对这件事非常生气。她知道你和帕翠西娅之间出了什么问题,但她从来不知道帕翠西娅究竟对你做了什么。我也不知道,而且伊芙她……”又是一阵停顿,“她很担心自己的后代。在此之前她从来没有被分开过。如果把莉莉丝和她熟悉的家庭分割开来,伊芙担心这会造成创伤。”

莉莉丝的回答让克里斯的心口隐隐作痛。“伊芙没错。莉莉丝很害怕,很孤独……”她是否把克里斯的愤怒作为治疗她创伤的安慰剂?也许吧,但这不只是全部的原因。“我也不知道我在做什么,香侬。我只想好好照顾她,就像你照顾伊芙一样。小莫正在教我怎么烤面包,但是当一个看护人,要做的还有很多,是不是?”

“还有很多。”

“那就教教我。”克里斯一时语塞,对于自己居然会提出这样的要求感到惊讶。她又缓缓地重复了一遍。“教教我,好吗?就像帕翠西娅教你一样。”

“克里斯,我当然会教你。”

“帕翠西娅不会答应的。”

“那是她的问题。我们是新一代的看护人,要延续什么传统是由我们来决定。我没打算变得像你一样激进,但是……同样的事情我们干了太多年了。是时候做出些改变了。”

香侬与克里斯相视而笑,克里斯能感受到一种喷涌而出的喜悦,既属于莉莉丝,也属于它自己,克里斯已经分辨不清二者的界限。它一把抱住香侬,两人就这样站在一起。

门突然打开了,莫妮克把头探进来。

“不想打搅你们,但我见到你外婆走了,想来看看你有没有事。”

克里斯一只手牵着香侬,向莫妮克伸出另一只手。“我没事。今天我失去了外婆,但没准这是件好事,毕竟我换来了两个新的家人:我遇见了莉莉丝,而且我和我妹妹团聚了。这是桩好买卖。”

“我也很高兴。但是我对你的家人感到遗憾,我是说你真正的家人。”莫妮克抱歉地瞄了一眼香侬,“你一直和他们合不来,这么做只会雪上加霜。”

“我真正的家就在这里。”克里斯握紧她们两人的手,莉莉丝也附和道:旧家,新家。家人。这里。“不是有血缘关系才叫家人。真正的家人是你自己的选择,是你想和他们在一起的人。你们才是我的家人,莉莉丝也是。”

“少在这里矫情。”莫妮克推她们一把,“香侬,你要不要留下来和我们一起吃晚饭,和我们讲讲接下来的事?酸面包已经没有了,但我还有两种法式咸派,还有胡萝卜蛋糕可以当甜点。”

“当然,只要克里斯不介意……”

“没问题,和我们一起吃吧。”

“那行,太好了。”

一股幸福感将克里斯填满,浓郁温暖如现烤面包。这标志着一个全新的开始:今天是一个新家庭的新周年,它值得拥有属于它自己的晚宴。这才是值得延续下去的传统。

责任编辑:钟睿一

1本篇主角克里斯为非二元性别者,虽然生理性别为女,但心理上认为自己既不是男性也不是女性。英文中指代非二元性别者时不使用“他”(he)或者“她”(she),而是使用“他们”(they)。但为行文方便,避免阅读产生困扰,译文采用了“它”来代指主角,望读者知悉。

1自证预言,指人类会不自觉地按照已知的预言去行事,并最终使预言成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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