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庆棠
(作者单位:信阳市行政学院)
我老家在河南省商城县东南部山区。从懂事的八九岁起,直到参加工作后的头三年里,每到丰集镇上逢集的日子,我大都跟随父亲挑上六七十斤后来增至百十斤的毛柴担子,到九里外的丰集街上去卖。而让我记忆尤深的是读初二那年的腊月二十二(次日过小年)这天卖柴的情景……
那天鸡叫第二遍了,天刚麻麻亮,窗子上还是灰暗的麻影儿,我就听到院子里有了点儿动静,接着是父亲的咳嗽声和他的一句轻轻喊声:“庆棠,你还去啵?”
我咕咚一下子爬了起来,一边大声应道:“去!”一边哆哆嗦嗦地穿上冰凉的袄裤,然后快步跑进厨屋从灶台的热水坛子里掏点水,三两下洗完脸,挑上父亲已用尖担扎好的柴担,就跟着父亲走上比一般田埂稍宽点的小路了。
天色还有些暗,路面看不清,只能紧跟着父亲走。腊月里的清晨,天气格外冷,迎面的寒风刮脸割耳,我冷得牙齿直打战,走路还要小心着。走到椅子棚生产队河边时,要踏着石步子(那时乡野河流上大都是摆放着扁平或方状石头供行人走)过河。我那时胆小,挑着柴担走石步子,心里战战兢兢的,结果就怕啥来啥,一脚不稳便滑进了河里,柴担的另一头也掉入了水中。
父亲听见响声,慌忙放下担子,转回来扯起我的胳膊,提上我的柴捆上了岸。临了,父亲近前摸摸我的裤脚,叫我不再去了。但我口气却很坚决地说:“去!”因为我知道家中生活的艰难,也晓得因此返回了母亲会心里难受,此后兴许就不让我卖柴了。
为了不误时间,父亲迅速脱下他本来已穿破了两个口子的袜子,硬是搬起我的双脚给套上,才又继续赶路。
当走到了孙小湾和熊大庄生产队的两处河边后,父亲都是先过了河而后又倒转来接过我的柴担。而我那会儿心里则满是惭愧。
走过了坡坡坎坎、高高低低的九里小路,终于上了丰集街东头的公路。这时天已放亮,我的心里立时宽敞亮堂起来。早到目的地的父亲没顾上擦去汗水,就急慌慌地倒回来,立即接过我肩上的柴担,又快步地向街上走去。我伸过手摸摸肩上被尖担压磨的痛处,这时因汗渍而经了风寒透入,疼得我直龇牙。
那时期的柴火行被公社市管会安排在丰集街西头的公社卫生院边的宽巷里。父亲的一担柴抢先放在了一个较为适当的位置,也说得上显眼。因为勤劳贤惠的母亲从来都是叫父亲把最好的干柴挑上街卖,加上父亲带我们上山砍柴时,总是趁大好晴天,让柴火晒得干干的,堆在家门口外又仔细地搭盖得严严实实的,从不会让雨水沾湿,柴火一挑出来卖时就显得光色白亮耐看,很受买主青睐。而我的一小挑柴呢,因清晨过河时掉水里打湿了一点,放在别人的柴挑间显得像可怜的丑小鸭,让我的心里很不是滋味儿……
过了一会儿,上集卖柴的人越来越多,柴火行的巷道边,很快依序摆满了一挑挑柴,而买柴的人却不见一个。开头约莫二三十个卖柴的,大家你看看我,我瞧瞧你,显得百无聊赖。有的哈哈手拢入袄袖筒里站着,有的冻得直跺脚,还有的索性蹲在一角抽闷烟。这当儿,从供销社门市部那边晃过来一个胖胖的干部模样的人,边走边东看看西瞧瞧。卖柴的人立马都直起身来,目光不约而同地投向了来者,而且纷纷露出微笑的和悦神色。而仅有喝两口茶的工夫,那人就撂下“这天太冷啦”的一句感叹扬长而去。
胖子离开不大一会儿,街西的那位头光面净的许裁缝迈着细步过来了,他径直走到父亲的柴担前看了看,笑眯眯地说:“宪有啊,你这柴火怪干哈!”父亲见是熟人,便请柴火行的司秤人给两捆柴过了秤,整整130斤。许裁缝笑容可掬地掏出手绢裹着的钱,手指又在嘴边沾了一下,取了一块三毛钱递给我父亲,父亲笑笑说:“俺爱钱了哈!”边上有好几个人都一齐向父亲投来羡慕的目光和神情。可是我的一挑柴却像只丑小鸭,可怜巴巴地缩在一角,几乎没有一个人问津。一股冷风从墙沿吹来,我冻得打起了牙巴嗑儿,路途上担柴累出了汗,这会儿已觉空袄筒子越发冰凉,父亲看着我,有些心疼地说:“你的嘴唇冻紫了!”
这时,有些昏暗的天空洒起了小雪粒,过了一刻钟后,又变成了纷纷扬扬的雪花。一位中年人一边拿手揉搓着耳朵和脸颊,一边望望天大声说:“柴火总该卖得快了吧!”抬眼一看,多数人脸上都有了一种心照不宣的兴奋表情。我自己呢,虽然感到冷得受不了,但是心里还是涌起了一分喜意。当我后来上电大时品读到白居易《卖炭翁》中的“可怜身上衣正单,心忧炭贱愿天寒”这句诗后,瞬间即想起了这次卖柴,不禁感同身受地泪出眼角……
而果不其然,买柴的人真就渐渐多了起来,我的柴火竟也有人问了下。父亲立即指指我,干脆爽快地说:“孩子大清早过河时栽了一下,有一捆柴掉水里湿了点儿,按斤重算半价吧!”父亲说话间,街中的张麻子走近前,两手一起摸进柴捆,然后又蹲下来试了再试,并使劲从中拽出两三根硬柴枝子,挑剔地说:“这湿的不少,怕烧不着火哟!”我紧接着抢白了一句:“咋会烧不着?”父亲用眼光剜了我一下,连忙赔着笑脸,用近乎乞求的眼神说:“只要一半钱呀!”结果过了秤后,我的这挑柴仅有70斤,按半价应收三角五分钱。父亲又咬咬牙补上一句:“学生急着要去上学,给三毛钱,零头不要了,把柴火给你送到家!”当父亲肩起柴火担随着张麻子正走时,张麻子却又折回来,弯下腰一一捡起他先前从柴捆里抽出的三根硬柴枝子和落在地上的干柴叶子,才大步流星地跑前面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