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苗荟萃|东华大学 服装与艺术设计学院,上海 200051
蕾丝(lace)是欧洲服饰辅料中一个重要的门类。这类装饰技术脱胎于欧洲早期的刺绣,很早就有相关的尝试,由教堂中的修女制作用于仪式性装饰[1]。由于教堂对装饰纯洁艺术性的要求,蕾丝色彩上集中于纯白或本色。独特的蕾丝制作技法能形成空透效果,与线条或布面形成肌理对比表现纹样。比较成熟且自成体系的蕾丝技术到中世纪末出现,荷兰风时期(1620—1650)蕾丝十分流行,该时期被称作“三L时代”,其中3L指的是Longlook(长发)、Lace(蕾丝)、Leather(皮革)[2]。可见蕾丝当时已经占据了服饰装饰的重要位置。再后来,巴洛克、洛可可风格相继出现,缎带、花边、褶皱都是其重要的艺术元素。这一时期,蕾丝占据了法国贵族的衣橱,宫廷服饰的衣领、袖口、裙边常用蕾丝装饰。法国大革命后奢华精美的蕾丝失去了重要的消费群体,但因为蕾丝本身具备强烈的装饰效果且手工制作需要耗费巨大的人力物力,使得欧洲社会群体对蕾丝存在着固有的欣赏和重视。在几个世纪的浸染下,蕾丝已在西方社会的时尚体系中扎根,并在之后的历史中不断以各种形式出现在时尚甚至日常生活里。
但是对于中国这个遥远的东方古国来说,蕾丝装饰无疑是一种舶来品。一般民众认为蕾丝是近现代以来纯西式服装尤其是礼服裙装中的一种装饰辅料,呈现出明显西式风格的薄纱或空透效果。然而翻阅近代服饰的历史可以发现,早在清朝,西方的蕾丝一类装饰艺术就已经出现在宫廷和民间服饰中,也曾在民国时期最常见的服饰——旗袍中大放异彩。然而由于其与中国原有的服装缘饰如花绦、绦带等有些近似,因此并未被作为西方特有的装饰门类进行分析。
关于西方蕾丝花边的最早记载出现在乾隆三十三年六月初四日 ( 1768 年 7 月 17 日)的一份《宫中进单》[3]里,“土物单”中提到“西洋金丝花边叁盘”,此处将蕾丝描述为金丝花边,表明这是金属蕾丝(可能为金线制作)。然而这些花边在作为贡品进献给乾隆后,却与一部分贡品一起被乾隆驳回不收。这批清单中,与面料、女红相关的物件只有西洋珐琅荷包、西洋金线银线被收用,其他的包括西洋大小花布连同西洋金丝花边一起被驳回不收。这种“赏收”与“驳回”是对进献贡品通用的做法[4],并不能说明宫廷中不喜欢这类物件。但当时中国并无此类花边的制作技术,这类花边属于国内不得见的新奇物件却被“驳回”不用,一定程度上可以说明当时的装饰审美并不非常重视边饰尤其是这种西洋边饰的使用,因此也并未将其作为一种珍贵物件看待。
西方蕾丝真正成为中国宫廷服饰上的重要装饰,应是从嘉庆年间的“鬼子栏杆”(在各种记载中,“栏杆”有时也用“阑干”“栏干”等替代,指代的都为与生活中“栏杆”相似的条带装饰)开始的。清代曹晟在1842年所著的《夷患备尝记》中提及“鬼子栏干,本洋货也,谓出自鬼子国,故遂名之。嘉庆间入中国,人以罕见为奇,饰于衣服。后以鬼字不吉,未便书于婚姻礼帖等,乃易之曰锯子,谓形似也。后且曰桂子、曰贵子。奇花异色,刻刻翻新,内地人且自为之,不数年而遭鬼子蹂躏,殆服妖也。”[5]从此段文字中可以看出“鬼子栏杆”为西方进口品类,其中“鬼子”是当时中国社会对洋人的贬称。将西式蕾丝花边称为“栏杆”说明当时的中国社会将之归入本国相似的装饰品类,即本国所制作的栏杆花边。文中提到这种品类于嘉庆年间传入中国,因其特别的装饰效果以及在当时社会追求洋货的风气推动下,受到国人追捧,甚至作为婚姻礼贴中的礼品使用,可见当时这种产品已经在平民社会中大量使用了。
作于嘉庆二十三年(1818)的《画舫余谭》也提及在南京地区“姚家巷、利涉桥、桃叶渡头,多苏州人开列星货铺。所鬻手绢、风兜、雨伞、纱绉衣领、皮绒衣领、棠木屐、重台履、香裹肚、洋印花巾袖、顾绣花巾袖、妆花边、绣花边、金彩鬼子栏杆、貉勒、缎勒、义髻、闹妆、步摇、流苏、袅朵之类,炫心夺目,闺中之物,十居其九。故诸姬妆饰,悉资于此。固由花样不同,亦特视为奇货矣”[6]。道光二十年(1840),江苏巡抚裕谦在对苏州地区的《训俗条约》中也提到:“至于妇女衣裙,则有琵琶、对襟、大襟、百裥、满花、洋印花、一块玉等式样。而镶滚之费更甚,有所谓白旗边、金白鬼子栏杆、牡丹带、盘金间绣等名色,一衫一裙,本身绸价有定,镶滚之外,不啻加倍,且衣身居十之六,镶条居十之四,一衣仅有六分绫绸。新时固觉离奇,变色则难拆改。”[7]“金白鬼子栏杆”作为所费甚巨的镶边品类被列入其中,可见自嘉庆至道光,这种“鬼子栏杆”一直都是受时人追捧的装饰品。
光绪年间(1875—1909)的《都门纪略》中一诗云:“女袄无分皮与棉,宝蓝洋绉色新鲜。磨盘镶领圆如玉,鬼子阑干遍体沿。”[8]240描述了当时北京地区女装中多重镶边装饰的盛况,可见“鬼子栏杆”不仅用于女服镶边,而且占据主要位置。
当时,蕾丝在中国的使用也可以在国外的记载中得到证明。1897年英国LondonEveningStandard(《伦敦标准晚报》)中一篇文章thelacetradeinChina(《中国的蕾丝贸易》)提到:重庆代理领事特拉特曼(Tratman)称上海地区很流行用蕾丝装饰当地女装,但在偏远地区则尚未出现这种时尚,并根据商人提供的信息,认为进口到重庆的蕾丝主要是在日本生产的,为了误导中国消费者,这些日本蕾丝制造商普遍精确模仿英国制造商的包装,却将制造商名字隐去[9]。同时宜昌地区的荷兰领事也在提到蕾丝和袜子产品时说,当时的中国女性经常使用前者(即蕾丝),这种较新的时尚可追溯到二三年前。
国内关于西洋花边的销售广告1881年就在《申报》中出现过[10]。1934年《经济旬刊》的经济要闻中仍记载,中国“时髦妇女用以限服装四端之花边,总核本年六个月进口,折合国币为五十七万七千九百六十二元,较之去年亦有显着之激增,以一服装点缀品之微,半年消耗近六十万”[11]。
自嘉庆年间开始,中国的史料记载中西洋蕾丝花边一类装饰都被称为“鬼子栏杆”,但分析清宫服饰的实物,就会发现同一名称所指代的并不是同一类产品。
在《画舫余谭》和《训俗条约》中,“鬼子栏杆”分别被描述为“金彩鬼子栏杆”和“金白鬼子栏杆”。故宫博物院所藏道光年间(1821—1851)的石青色缎绣平金云鹤纹袷大坎肩(图1)和同治年间(1862—1875)酱色江绸钉绫梨花蝶镶领边女夹坎肩(图2)中出现了与这种描述吻合的边饰。这两件服装是清代早期少数带有西式蕾丝的服装,其中内侧的一道装饰应该就是早期传入的“鬼子栏杆”。从“金彩”和“金白”的描述中可以看出金色是“鬼子栏杆”较常见的色彩,与两件服装边饰中黄色部分似捻金线的材质吻合。金色之所以常见可以从乾隆时期的记载中看出端倪,这类栏杆常用金属线制作,且最常用的是金线和银线。在西方传统的蕾丝体系中这类栏杆属于棒槌蕾丝(bobbin lace)的一种,其制作方法与中国传统的绦带制作有些类似,将多根经线固定在一端,另一端用重物绑在每根线上,通过经线相互缠绕编结形成最终产品。与中国绦带不同的是,蕾丝要求必须具有孔透效果,这是复杂的蕾丝系统中最重要的一个艺术共性。欧洲早期的棒槌蕾丝较为简单,通常为白色或纯色,这种艺术在被大众接受后开始出现各种色彩。金属蕾丝是西方蕾丝中很常见的一种。传统的金属蕾丝大部分使用金或银,因为其昂贵的材质,在16世纪和17世纪都曾被规定约束使用。图3为欧洲制作的金属蕾丝[12],与图1、图2坎肩上的花边非常相似。除了前文所说的金属质感以外,图1边饰中蓝、金色的组合与图2边饰中纯金色分别对应了“金彩鬼子栏杆”和“金白鬼子栏杆”中的颜色配伍。
图1 石青色缎绣平金云鹤纹袷大坎肩(来源:故宫博物院)
图2 酱色江绸钉绫梨花蝶镶领边女夹坎肩(来源:故宫博物院)
图3 欧洲制作的金属蕾丝[12]119
另外,将两件服装中的边饰与欧洲制作的金属蕾丝对比,可以看出几件边饰的艺术表现也几乎一样,都用线条疏密有致地进行编织,呈现出蕾丝特有的孔透艺术效果。带子的一边较为平直,另一边呈锯齿状的牙形,这是带状经编蕾丝较为经典的样式,也与《夷患备尝记》中所描述的“乃易之曰锯子,谓形似也”相吻合。由于生产经编蕾丝的机器在19世纪早期就已经出现,且机织的棒槌蕾丝与手工的棒槌蕾丝理论上很难进行区分,因此此两件服饰上的栏干究竟为手工制作还是机器生产尚无定论。《夷患备尝记》中提到后来中国人也尝试制作这种产品,也并非不可能。虽然中国蕾丝生产的最早记载集中出现于19世纪末,但可以肯定这类技术在更早的时期已经被传教士带到了中国各地区。在1844年的英国报纸中也报道过一个英国士兵在南京见到当地妇女制作的这种蕾丝(图4),并带回一部分[13]。从照片可以看出这种蕾丝与棒槌蕾丝很相似。
图4 英国报道中国蕾丝插图[13]
较前文的“金彩鬼子栏杆”记载稍晚,光绪年间(1875—1909)《都门纪略》中的一首诗中提到了“鬼子阑干遍体沿”[8]240。此处“阑干”与前文的“栏杆”虽字形不同,但都是相似的意思,指代长条状的装饰。但比较同时期的外国记载会发现此时的“阑干”虽然在汉字名称上没有变化,但指代的花边类型已与上文不同。
1897年的重庆领事报告中提到,重庆地区几乎所有进口蕾丝都是丝绸制作,少量的为棉料,这些进口蕾丝中大约四分之三是黑色的,在同一份报告中宜昌地区的荷兰领事说“中国最受欢迎的蕾丝款式为黑色,大约一到两英寸(约2.5 cm~5 cm)”[9]。荷兰领事还特别提醒道,蕾丝的颜色在中国很重要,“白色和蓝色是国家用于哀悼的颜色,在哀悼期的朴素服装上使用,这些颜色的花边在中国几乎没有销路。除了黑色之外,紫罗兰色,也许还有一些灰色会很畅销。”但是关于蕾丝的材质,荷兰领事则认为“所用的蕾丝都是棉质蕾丝.因为除了极少数非常富有的本地人以外,其他人都买不起丝绸材质的蕾丝,且即使买了也会怀疑是否为真的丝绸材质。”[9]从文字的描述看,这里所提到的蕾丝与前文中的金彩/金白“鬼子栏杆”相差甚远,此处的蕾丝已经是黑色为主,且制作的材质也从金属变成了丝或棉。可见到光绪时期,虽然依然有“鬼子阑干(栏杆)”的称呼,其所指代的蕾丝品类却已经发生了变化。
通过对光绪时期及其后的清宫服饰信息进行整理,可以发现大量符合这种描述的实物。故宫博物院藏的一件光绪时期月白色竹子纹织金缎小坎肩(图5),展示了诗中所谓的“鬼子阑干遍体沿”。大量使用繁复的花边,由外向内延伸,衣身原有的面料几乎被覆盖,这是清末女装典型的装饰手段。这件服装上就出现了两条黑色蕾丝:一条蕾丝为网地蝴蝶图案,与慈禧所用的一件浅蓝色纱彩绣藤萝团寿字衬衣上的蝴蝶图案蕾丝(图6)很相似,只不过后者比前者多了两道锯齿缘边,且图案和网地的制作都更加精致。另一条黑色蕾丝是在网地上表现几何图案以及一条连续排列的带叶花枝图案。这类蕾丝在沈阳故宫博物院(图7)[14]和中国历史博物馆的藏品中都有出现,使用的图案基本都是几何纹或者花朵纹样,单边或双边带有锯齿缘边。只有一件浅豆青色暗兰花纹直经纱袍上蓝色蕾丝的图案较为特殊,使用的是兰、鹤纹样,中式风格强烈[图7(b)]。
图5 月白色竹子纹织金缎小坎肩局部(来源:故宫博物院)
图6 浅蓝色纱彩绣藤萝团寿字衬衣局部(来源:后宫遗珍——清东陵慈禧及容妃服饰修复成果展)
图7 四件使用蕾丝的女袍局部(来源:沈阳故宫博物院)
根据观察,这类实物中的蕾丝很有可能是机器生产的尚蒂伊蕾丝仿制品。尚蒂伊(Chantilly)是19世纪早期法国的一处蕾丝生产中心,当时那里大量制作金丝蕾丝(blonde lace)。这类蕾丝是一种棒槌蕾丝,因最初常使用金白色的丝线制作而得名,尚蒂伊地区的产品也逐渐被称为尚蒂伊蕾丝。19世纪40年代由于时尚品味的变化,这类蕾丝开始大量使用暗黑色的丝线制作也被称为黑色蕾丝(Black Lace)。这种黑色蕾丝是当时法国家庭最喜爱的蕾丝之一,后来因第二帝国的影响式微过一段时间,直到19世纪90年代再次流行。对比图8中19世纪欧洲制作的尚蒂伊蕾丝可以看出两者在艺术表现上的相似性,且这一类蕾丝的流行时间与在中国的使用时期很接近。因此本节史料中以及实物中的蕾丝,基本可以认为属于这一品类。
图8 19世纪欧洲制作的尚蒂伊蕾丝[12]215
然而这类蕾丝大部分并非手工制作,而是机器产品。早在1907年的书中已经提到,英国市场中尚蒂伊蕾丝以及另外几类蕾丝已经不复以前的荣光,因为这几类蕾丝机器已经能大量精确仿制。[15]英国市场尚且如此,中国进口的这类蕾丝产品自然也多为机器制造。
除前面两类较传统的蕾丝之外,清末服饰还大量使用现代机器制作的仿蕾丝花绦装饰,由于其制作原料和技术原理已经完全脱离了经典蕾丝的范畴,因此只能将其称为机器花绦。机器花绦在光绪时期就已经出现,图9中光绪时期的雪青直经纱纳彩竹子衬衣上,由外而内装饰了多道花边,其中最内侧的三道花边都是机器花绦,图10中的满族妇女使用的也是这类花绦。机器花绦的制作原理都比较相似,将鲜艳明亮的绳带、珠片、线花等材料沿一条线为中心左右蜿蜒,并用中心位置的线条对其、进行固定,最终制作成一码码的花边。虽然不如前两种花边精致,但这类花绦在材质和色彩上少有禁忌,因而装饰效果缤纷夺目,加之用机器制作价格适宜,使用的范围很广泛。直到民国时期,这类花边依然被女性大量使用。清末民初的图像中经常可以见到这类花绦,当时从国外进口的花边中,这类机器花绦占据了很大份额。1920年,中国的公司开始制作机器花边,当时的中华工业公司在《新闻报》刊登的广告(图11)中,将这类花边作为主打产品之一,并称其为双面边。与这种双面边同时出现的还有镜片饰边、珠边、裙边等多种非传统蕾丝花边产品,可见当时机器花绦的使用范围之广。
图9 雪青直经纱纳彩竹子衬衣[16]
图10 满族妇女照片[17]
早在乾隆时期,西方蕾丝已经在宫廷记载中出现,但直到嘉庆年间,以蕾丝为代表的西洋花边才在中国重要城市被广泛使用,并逐渐成为清末衣边装饰热潮中不可或缺的组成部分,在清末的宫廷服饰中也大量出现。随着时间的推移,清宫中使用西洋花边种类从最初的条带经编蕾丝(与金属蕾丝关系密切)变为网地效果的蕾丝(与尚蒂伊蕾丝关系密切),网地蕾丝中只有很少数为纯手工蕾丝,大都是机器生产的传统蕾丝的精确仿制品。再后来机器花绦被大量使用,这类花绦已经完全脱离了传统的蕾丝技术原理,只为模仿蕾丝花边的装饰效果,但因其具有较好的装饰性且成本更低,被大量使用在清末民初的服装中。这三类西洋花边最初都是从西方传入,脱胎于传统的蕾丝艺术,因为其在中国的巨大市场,推进了其在中国本土的生产制作,但直到1934年仍有进口花边巨额消耗的报道[11]。可见虽然中国已经可以制作这类花边,但人们仍将其作为洋物件,因而存在大量的进口需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