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虎
凤凰古城里的蜡染店铺
刘大炮,本名刘贡鑫,祖上连续五代都是凤凰县城的名染匠。那时,做草木染可不是现在这样是冒充文艺范儿的“作”,而是最辛苦讨生活的“做”。12岁那年,邻居黄永玉因为家贫,辍学离开家外出闯荡。而12岁那年的刘贡鑫,也因为穷辍学了,子承父业做了染匠,此后70年,他每天的生活,便是山上、染坊、沱江三点一线:在山上采得板蓝根后捣碎后做染料,在染坊里给布上色,然后把染上色的布匹挑到沱江边漂洗。14岁那年,同乡沈从文刚开始外出从军,黄永玉刚开始发表作品,而刘贡鑫已经独挡一面,在沱江边独立开起一家新染坊。20多岁,沈从文开始用文字写湘西成为名作家,黄永玉用画描绘湘西成为名画家,而刘贡鑫依然是一个染匠,但因为染布名气和脾气都大而博得了“刘大炮”之名,成为凤凰最有名的染匠,以至于人们慢慢地只记得“刘大炮”之号而忘记了他真实的名字。虽然没能像同乡沈从文和黄永玉那样名动天下,但是刘大炮却拥有了一个染布匠人最高的荣耀。
凤凰古城要收高昂门票,这让本来就不是旅游旺季的古城显得更加冷清。大批游客聚集在沱江之畔的城门入口。很多女孩头戴苗银身着红裙背着竹背篓在扮苗家女,也有很多人在等着守古城的门卫打盹,好乘机溜进古城。
终于,守城门的小伙子被漂亮的苗家姑娘分散了注意力,于是一大批拿着长枪短炮的游客涌入古城,等城门守卫回过神来,游客们早已经融入了古城的大街小巷。
我们也是潜伏进古城的一员,慌不择路,闯入了一条名为文星街的小巷,路过民国第一位总理熊希林的故居,来到一家湘西手工姜糖作坊门前。有一老一少正在作坊门前抡着木锤卖力地打着姜糖,姜糖铺被人围得水泄不通:一半人等着尝姜糖的滋味,一半人拿着手机拍打姜糖的场景。
每次印染前,刘新建都要仔细检查一遍雕版是否有破损
刘新建在整理家里珍藏的雕版
蓝印花布的防染剂是用豆粉和石灰混合而成的,需要平滑地刮在雕版的镂空处
姜糖打好后很快就被围观者瓜分完毕,我们咀嚼着老姜糖中的老滋味,走在古城的石板路上。虽然古城的商业味已经很浓,但眼中所见灯笼红、耳朵听到打银声、鼻子闻到姜糖味,还是在内心对古城生出几分好感。尤其是在灯红酒绿中看到一只蓝白黑三色相间的布幌子在风中摇曳。走近时,风停了。定睛一看,旗子上写着几个飘逸的草书:刘大炮老染坊。草书下面有一行蝇头小楷:丙戌,黄永玉题。
凤凰,酒吧、客栈,以遇见、偶遇为名者不计其数。凤凰之行,我们没有艳遇,却遇见了湘西最惊艳的蓝印花布染布匠刘大炮。
据说,刘大炮家是凤凰的染布世家,染布技艺到刘大炮这一代时尤为惊艳,以至引得沈从文、黄永玉等从凤凰出走的文化名人纷纷特地回凤凰来寻访。沈从文赠其字,两联;黄永玉给其画像,两幅。
但是,这受大腕们争相拜访的老染坊却门前冷落车马稀,人气远不敌气派的熊希林故居,也逊于接地气的姜糖铺。游客们看到老染坊的幌子后偶尔会有人举起相机留影,卻鲜有人发现这染坊上的几个字是黄永玉亲笔所题。
走进老染坊,堂屋没有手艺作坊模样,却似读书人家的中堂。堂屋正中摆放着一把躺椅,躺椅上的墙壁上挂着一幅漫画,漫画上画了一位老者,怒目圆睁如金刚,双手扶膝而坐,蓝色的双手染蓝了裤脚。
摄影师笑言这是儿童画,但是当看到画两边配的对联后就立马闭嘴了——落款又是黄永玉。
穿过堂屋后,老染坊立马就“原形毕露”:堂屋后面是一个四十平米见方的天井,天井靠右边是个蓝渍斑斑的大水泥池,水泥池用石棉瓦覆盖,但是却不断有淡淡的腐烂气息从中飘出。
我们连呼了几声,都无人应答,瞥见天井最靠里边的一间小门敞开,便探了过去,发现一位老大
刘大炮向我们展示他的蓝印花布作品
爷正静静地看着电视烤着火,直到我们进屋后喊了两声,大爷才抬起头来,眼睛睁得如铜铃一般瞪着我们,表情和堂屋里挂的画像上的人一模一样,他便是传说中的老染匠刘大炮了。
我们表明来意后,老人手脚才从围着布帘的八仙桌下的火炉上移开,抬起手指了指墙壁四周——屋内家徒四壁,只挂满了各式各样的蓝印花布。听说我们要拍摄蓝印花布制作的工艺过程,刘大炮起身来,慢吞吞地走到天井里的水泥池旁,掀开池子上的石棉瓦,手伸进水泥池蓝色的池水中搅动片刻后拿起后说:“今天印染不成,明天吧!”
“怪不得那画上的手是蓝色的,原来是被这池水染的!”摄影师看到眼前景象后惊呼。听到摄影师的话后,刘大炮热情似乎被点燃了。快步走到堂屋的画像前,用蓝色的手指着画说:“你说的是这画啊?其实黄老一开始给我画的不是这幅!”刘大炮把我们领进卧室,卧室墙壁上也挂着一幅怒目金刚双手扶膝,正襟危坐的画像。
“黄老第一次找我染蓝印布画后,给我画了这幅,我说画得不像!后来他找我染画多了,观察仔细了,一次见我刚捞完布,双手沾满靛青时,让我坐定画了这幅,这次,有几分像了!”
刘大炮搬了把凳子,坐在堂屋的自画像前,点了一根烟,开始简述自己家族和草木染的往事,还有自己因蓝印花布和黄永玉结缘的故事。
草木染原本是利用植物的根、茎、叶、皮来给纺织品染色的一种最普通、最传统的民间印染工艺。古汉语“缬”,即在丝织品上染制出图案花样。中国的传统印染有“四缬”:夹缬、蜡缬、绞缬和灰缬。其中,夹缬早已失传,现存的蜡缬、绞缬和灰缬,也就是最常见的三种草木染蜡染、扎染和印染。
凤凰地处汉、苗、土三族交汇处,因而自古便是文化汇聚之地。文化的交融带来了草木染技艺的碰撞;湘西山地丰富的植物资源又为草木染提供了丰富的染料;沱江穿城而过,既给草木染提供了染布必须的丰富水源,又为布匹运输提供了便利。因而凤凰自古以来便是草木染兴盛之所。
经过多年苦练,并和同城的染布匠切磋无敌手后,刘大炮也像同乡沈从文和黄永玉一样,从沱江边的码头登船,或沿沱江上溯到贵州、四川,或顺江而下抵沅水、过洞庭到湖北,几十年下来,游遍湘西周边四省。像武侠小说中的侠客收集武林秘笈般,收集到印花布图案一百多款,印花布雕版三百多张。通过研究收集来的图案,刘大炮慢慢融汇百家,从湘西的染布世家成为全国草木染界“百无禁忌”的顶尖高手。
沱江跳岩
朱镕基同志为凤凰城题的字
凤凰古城里穿着苗族服饰贩卖手工艺品的老人
故事讲完,刘大炮拿出一张纸片,指着纸片上的电话说,要演示蓝印花布的话,得找他的儿子刘新建。因为自己年事已高,已经不染蓝印花布好多年了。蓝印花布如今销量不好,儿子也已经不经常生产。很多工艺要演示的话,得提前准备。
第二天我们在约定的时间抵达染坊时,一位西装革履的中年人正拿着两张镂空黄纸板从楼梯间下来,他便是老染坊草木染第六代传人刘新建。
刘新建手上拿的黄纸板便是蓝印花布印版,纸版上的镂空则是蓝印花布上的白花。雕版是蓝印花布工艺中的第一道工序。做雕版时,先用七层牛皮纸叠加在一起涂抹上桐油,待桐油风干后将设计好的花样画在纸板上,然后用锉刀在纸上镂空。“蓝印花布的图片通常都是对称的,你只要画四分之一大的花样,然后其他的部分照葫芦画瓢就行了!”刘新建拿着一张两尺见方的雕版比划。像这样大的雕版只是蓝印花布雕版中的中号,雕成这样的版,熟练的雕工至少也得花一周时间。因而刘新建今天没功夫演示雕版工艺,而是拿了一张父亲二十世纪八十年代云游时从湘西三山镇一家倒闭的染坊里收的老版演示。
“做完这次演示,这张雕版就要退休了,因为牛皮纸不耐磨,一张版通常印十张花布就要作废了!“刘建新对着清晨的光线检查了镂空的雕版后,在案板上平铺了一层白布,把雕版平铺在白纸上。然后从案板底下拿出一只桶,用木勺子舀出桶里白色的“面团”倒在雕版上。白色的“面团”称之防染浆,是由细石灰和大豆粉混合而成,它们的作用是用来填充雕版镂空的。
刘大炮父子在自家的染缸前仔细观察刚染好的蜡染布
刘新建用一块木刮板像糊墙一般把防染浆在雕版上来回刮动,直到防染浆完全把雕版的镂空填充,整个雕版成为一个平面:“这一步叫刮浆,刮浆完成后。待染色的准备工作就完成了。接下来要上演重头戏-染色了!”
刘新建走到水泥池边,掀开水泥池上的石棉网,一股腐烂味立马充斥了整个天井。刘新建挽起衣袖在蓝色的池水中搅动了几下,用一只手舀起蓝色的蓝靛后,点了点头。
“嗯,可以入染了!”刘大炮不知何时站到刘新建身后。
听到父亲的旨意,刘新建奔回房间,把案板上刮好浆的雕版掀开。案板上的白布上的防染浆已组成一幅和雕版上的镂空一模一样的图案。只不过镂空是阴纹,而白布上是阳纹。儿子领着印着白花的白布走过来,父亲也沒闲着,他抡起一只木棍在水池里搅动,随着木棍搅动,池中蓝靛开始翻滚,一股更强的腐烂味道扑面而来。
“搅缸时,味道的确挺难闻,不过不要担心,这蓝靛是完全无毒的,它由板蓝根、碱、石灰组成。别小看这一池水,它可是蓝印花布的‘碱骨灰肉,没有它,我们染匠就如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在刘大泡搅缸时,刘新建拿着一块印有白花的白布大步走到染缸前。这时,刘大炮退了下来,刘新建站上水池边的案台,双手把白布浸入到池水中。
“这一步,学名叫入染,因为防染浆把有白花的地方占了,蓝靛进不去,所以就形成了蓝印花布的白花。没防染浆的地方,被蓝靛入染,就形成了蓝印花布的蓝底了!”刘新建在水池边入染,刘大炮在儿子背后讲解:“为了让布全部入色,往往要反复浸染四五次才行!”
一块蓝印花布染完,用掉了半个小时,刘新建又从房间里拿出了一块白布。刘大炮一双铜铃般的眼睛瞪着儿子看。
“这一块是蜡染,人家要看的整个草木染,我当然得把蜡染展示给人家看了!”刘新建不和父亲对视,把一块蜡染的白布展示在我眼前。草木染三大种类,蓝印花布、蜡染和扎染。工艺都大同小异。不同的地方,就是防染剂不同。蓝印花布是用豆浆和石灰;蜡染是用蜡,用蜡画的地方是白色,不沾蜡的地方成蓝底;而扎染则是用一根绳子,被绳子捆紧的地方是白花,其他地方是蓝底。
当蓝印花布和蜡染两块布都染好色后。父子俩一人拿一块走到水池边的空地上。刘大炮把蓝印花布浸入装满冷水的盆中漂洗,蓝印花布入盆,清水立马变蓝;而刘新建则把蜡染放进一个木桶中,从厨房拎出一水壶开水,开水入桶,一层白花花的蜡浮出水面。父子俩的整个过程相对无言,十多分钟的漂洗后,蓝印花布和蜡染布终于都新鲜出炉了。父子俩一前一后走上三楼,把两块布分别晾在三楼室内的竹竿上。待布晾干,一块蓝白相间的草木染手工布就出炉了。
凤凰古城标志性景点——沱江吊脚楼
看着布匹晾上竹竿,刘新建给父亲递了一根烟。然后父子俩就对着两块晾晒的布匹发呆。两块印花布只占据了一只竹竿的三分之一长,而晾房里有四五只竹竿,从竹竿的长度和密度依稀可见这老染坊的辉煌。竹竿上灰尘的厚度则保留了凤凰草木染的现状。
“草木染土布曾经是湘西人底层百姓居家必备的,但是,如今早已没人穿了,也没人穿得起了。”刘大炮走进晾房旁边的房间,这房间里摆放有几只木质的老式衣柜。刘大炮打开衣柜,衣柜中塞满了各式印花布。
“现在人嫌蓝印花布太重、颜色太单一,就连我们湘西人也不拿它来做衣裳了。但我就不信了,我们家做了蓝印花布六代人,我自己也做了七十年,这祖传的老布就没人要了?没人要,我就自己做出来,放进自家柜子里留给我儿子!”刘大炮说着瞪了儿子一眼,发现刘新建正在偷笑,于是立即转变语调:“儿子嫌弃,那我就传给我孙子。我就不信,就连沈老、黄老、张仃教授都当成宝贝的东西,会没有人要!”
听到刘大炮开始放炮,刘新建连忙开始给老头子点烟:“我要,沈老给您写的对联,黄老给您画的画,还有张仃教授给您题的词,我全要!”刘新建边说边把今天印蓝印花布的雕版用夹子夹好晾在竹竿上。
“其他的你别想了,这些花样、雕版传给你,你可别再给我弄坏了!”刘大炮看着儿子正在晾晒牛皮纸雕版,于是急速地走进晾房的角落处。角落里是一个木质的架子,外表就像个百叶窗,每个小隔间都像个大而浅的抽屉。刘大炮抽出一个抽屉,里边一张镂空的黄色牛皮纸——这个花样架,是刘大炮一生之藏。
曾几何时,蓝印花布是民间最常见的手工布,江苏南通、湖北天门、山东潍坊,甚至是东北三省都能见到它的身影。但是随着数码印花的发展和人们审美品味的改变,蓝印花布,甚至整个草木染都退出了人们的视线。刘大炮年轻时,为了提高染布技艺而云游各地收集花样。再到后来,染坊慢慢消失,刘大炮又开始抢救性搜集花样。
鳳凰城里的城隍庙
父子俩展示黄永玉给他们创作的作品
挂满各式草木染成品的工作室
年轻时,虽然草木染就开始慢慢衰落,但是老染坊还有迹可寻,老染匠都或多或少还会留着一些花样。随着时间流失,老染坊连遗址都找不到了,老染匠们也慢慢去世,花样找起来就越来越难了。
如今,刘大炮手上的花样大多成了孤版,但他几十年收藏的“草木染基因库”却险遭灭顶之灾——2014年夏天,凤凰城连降暴雨。众人只知道洪水冲毁了凤凰的风雨桥,却鲜有人知道,连日阴雨让刘大炮放在一楼零乱摆放的花样霉烂无数。好在刘新建机灵,做了这样一个花样百叶箱,从此刘大炮一生收藏的花样终于有了一个“现代化”的基本库。
“最工者愁”,是中央工艺美院第一任院长张仃教授到凤凰拜访刘大炮时给他的题词,但这四个字却成为了刘大炮的“紧箍咒”。“要我父亲来愁整个蓝印花布的未来,有用吗?在自家做了六代的老染坊里染色,在沱江里漂洗都变成非法了,无毒的草木染作坊居然可以是污染企业,最工者当然愁了!最工者愁有用吗?食肉者谋我看行!”刘新建不但继承了父亲的染布技艺,也继承了父亲“大炮”的个性。
如今,刘大炮已经不过问草木染“江湖事”。凤凰有所学校开了非遗班,刘新建每周去上几天课。虽然现在家里的草木染作坊很少开工,但学校却每天上课,自己的事业也算得到了延续,但是从一个染匠到教书匠的转变有点太大了。对凤凰草木染的老手艺人来说,他们需要的是艺不离手,可如今,手艺却变成了纸上谈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