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意者的逍遥

2021-10-15 09:26徐艳
中华瑰宝 2021年10期
关键词:士人颜回价值观念

古往今来,士人常常是社会中最为坚持价值标准的人群。士人在社会中遭遇的各种挫折,多与其对价值标准之执着相关。唯有《庄子》之万物为一的视野和胸怀,可以让士人得到暂时解脱。陶诗展示的心理历程,正是在这个方面为后代士人提供了丰富的精神食粮。

与所有伟大经典一样,陶诗的魅力也是多重的。喜欢田园风光的人,在其中读到了自然生机;喜欢超脱凡尘的人,在其中读到了高洁隐逸。一位让我崇敬的师长曾经告诉我,他在人生遭遇重大挫折的时候,是一部《陶渊明集》救了他。我当时还年轻,不大理解。师长身形面相极似古人,只记得他出此番言语时,伫立远望,神情静穆。其目光所至,恍如陶公诗里的南山,正悠然呈现。

失意者的歌

中国古代诗歌的写作,若按照作者境遇简单划分,也许可分为两类,一是得意时的作品,一是失意时的作品。得意时的作品,举其畅快者,莫如李白“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将进酒》)之豪情;其实多数诗歌还是不得意时所作,即如欧阳修慨叹的“穷者而后工也”(《梅圣俞诗集序》)。穷愁困苦是助发创作的好境遇,就算是李白《将进酒》,一番豪迈后,笔意亦终归于“与尔同销万古愁”。所以说,大多数诗歌是失意时的穷愁之作。或者说,诗歌主要是多愁者的作品。

如果我们暂时撇开田园、隐逸这些陶诗的常见桂冠不论,是否可以问一声:陶公的诗是得意时的作品,还是失意时的作品呢?提这个问题,大概会被不少人嗤之以鼻。因为不管是得意,还是失意,主要都是世俗标准。陶渊明从来是出尘拔俗的大隐,如何能扯得上呢?但这其实是因为世人太爱陶公,而净化了陶公。从鉴赏层面来看,接受者固然可以各取所爱,无可非议。但若客观来讲,陶公的诗本是失意者的作品。陶诗多愁,且是很俗的愁。试看如下诗作:

寝迹衡门下,邈与世相绝。顾盼莫谁知,荆扉昼常闭。凄凄岁暮风,翳翳经日雪。倾耳无希声,在目皓已洁。劲气侵襟袖,箪瓢谢屡设。萧索空宇中,了无一可悦。历览千载书,时时见遗烈。高操非所攀,谬得固穷节。平津苟不由,栖迟讵为拙。寄意一言外,兹契谁能别?(《癸卯岁十二月中作与从弟敬远》)

這首诗前半段至“了无一可悦”,都在哀叹自己的贫困潦倒:没有人知道我,我就寂寞地居住在一个僻远的地方,与世隔绝。岁暮风雪交相逼迫,我又饥又寒。在空空落落的简陋屋舍里,我感受不到一丁点儿乐趣。在这样的穷困处境中,陶公为何不直接哀叹日子过不下去,却反而要从感受乐趣的角度来说,说感受不到一丁点儿乐趣呢(“了无一可悦”)?难道说这样的穷困可以让他愉悦吗?其实这里是有所指的。

了无一可悦

《论语》中描写了一个著名士人颜回,他是孔子的高足。“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人不堪其忧,回也不改其乐。”(《论语·雍也》)“箪”“瓢”是盛饭装水的容器,此处指简陋有限的食物。住得不好,吃得不好,这些物质条件的艰苦,是最让普通人忧愁的;但颜回是高人,不是普通人,所以他仍然保持着内心的愉悦。这是颜回道德形象的闪光处,为士人树立了典范。

陶公在这首诗里很明显是参照了这个道德形象,但又放大了《论语》描述的颜回的贫困:“箪瓢谢屡设”的大意是,颜回还有“一箪食,一瓢饮”,我就算是“一箪食,一瓢饮”有时也供给不上。《论语》用“在陋巷”述颜回居处,三字极简,陶公则放大了居室之偏僻、简陋给自己带来的多重压抑:不仅无人问津,凄凉寂寞,而且风雪侵袭,旷日持久,加以衣食拮据,难敌凄寒。总之,眼下苦楚从多层面对个体施加胁迫,让诗人觉得极端难耐。

在这样的重重逼迫下,诗人终于喊出了五个字:“了无一可悦。”“了无”和“一”,都突出了坚决否定的意思。这五个字直面颜回的“不改其乐”而反击过去,字字果敢,斩钉截铁,从而勇敢自白:我不是颜回!我无法像颜回那样忍受穷困,更不用说“不改其乐”!我就是一个不同于颜回的普通人,是《论语》里批评的“人不堪其忧”的那类普通人。那份飘荡在《论语》中的清贫之“乐”,是典范士人的人格操守,是属于士人的尊严与体面,如今在陶诗中,被岁末风雪击打得粉碎。诗人内心的怨恨和对颜回安贫乐道之怀疑,都在“了无一可悦”中表达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在我看来,陶公这首诗有一个极为不同凡响的地方。如果说,以人格崇尚为中心的士人精神传统,主要依靠的是经典化文本的语言塑造,又依靠后代诗文的反复引用,薪火相传;那么,陶公此诗则用生活的客观现实与生命的具体衣食感受,打破了经典文本用贫瘠、抽象的语言塑造起来的此类精神传统。这种打破以对《论语》颜回形象的对抗为重点,又涉及“千载书”中之遗烈,诗人认为这些书本中的“高操”,不能帮助他应对现实生活中的痛苦。

与陶诗不同,文学传统中比较常见的是这样的表述:当我遇到困难时,我会想起前人如何以其智慧或节操,或其他优异处,战胜了这样的困难,于是,我也要向前人学习,以战胜这样的困难。这样的模式直到现在也活跃在中小学生的作文里,甚至在名家的写作中。其实谁也不知道前人是不是真的可以战胜困难,我的困难与前人的困难相比有什么不同,前人的经验是不是确实可以解决我的问题。

这就是一种由语言文本重构的文化记忆,这种记忆在很大程度上并不能透明地反映真实生活。这种记忆的构成与其说是立足于前人的真实生活,不如说是为了达成传递记忆者的某种需求。这种记忆最终以一种整齐划一的逻辑形态代代相承,凌驾于生活的复杂与繁难之上。当这种记忆所勾画出的标准成为现实生活标准,人们用之以自我对照时,遇到各种困惑本是难免的。

但中国古代诗歌写作常以自我人格塑造为主要目的,或者说是为了给他人以人格向上力量的启迪。所以,即使诗人真有难以解决的现实痛苦,也会在各种魔方般语词编织中,被虚化或是被提升了,以最终归于主流道德标准中。如陶公这样彻底表示不信,宁愿被此类主流标准排挤出去,成为不入流的普通人,也要真实表达现实痛苦的诗人,其实是很少的。正因如此,陶诗表达了较其他诗歌深入、生动的现实痛苦,所以很多陷入生活痛苦的人,可以在陶诗里得到在其他诗歌中难以得到的共鸣。

失意者的逍遥

以上是就现实痛苦的真切表达这一层面而言的,但陶诗的价值还不仅于此。陶诗的价值在于,它一方面挣脱了经典文本所构筑之价值观念的负累,直面生活的真实,另一方面又展示了从这一痛苦处境中逃逸出来的通道。或者说,陶诗类似于用语言构筑了一个场所,让你挣脱主流价值观念对你的压抑,无拘束地宣泄现实带给你的真实痛苦;真实痛苦的宣泄带你走到了一个新的自我定位,这是一个摆脱了已有价值束缚的真实的个体的位置,从这个位置,陶诗又构筑了一个重要通道,让受伤的心从这里走出去,让痛苦在这里消融而升华。这宛如一种心理治疗,对于那些常常要为理想价值观念牺牲自我情感的士人而言,其所具有的亲和力宛如沙漠中的甘霖。

让该诗从痛苦中转折出来的诗句在于“平津苟不由,栖迟讵为拙”。就是说不能在阳光大道上驰骋(主要是指做官得势,获取俸禄),滞留歇息在衡门之下,又有什么拙劣的呢?这是对人生价值标准的反拨。诗人价值观念反思所遵循的其实是《庄子》旨意。《庄子》有个重要的思想,那就是齐视万物,万物皆一。对生活困境的感受主要源于得失观念,如若齐视万物,则可消泯得失,达到心之自由逍遥。《庄子·德充符》曰:“自其异者视之,肝胆楚越也;自其同者视之,万物皆一也。夫若然者,且不知耳目之所宜,而游心乎德之和;物视其所一而不见其所丧。”“肝胆楚越”之差异,是因为你执着于事物之不同;若从万物相通相近的视角去看,你会发现,其实万物皆一。体会到这一点,你的耳目还会去选择何种是更适宜的吗?你还会怨恨何种是不适宜的吗?

“倾耳无希声,在目皓已洁”这样的耳目凄冷、寂寞,你还会怨恨吗?在“万物皆一”的视域里,你就不会再憾恨自己失去的东西,即使是“劲气侵襟袖,箪瓢谢屡设”的衣食口腹之窘迫,亦可超然而不用在意。无所谓是否适宜,也无所谓得失,由此,你就可以达到心的自由,这就是“游心乎德之和”。“德”与“道”相通,是一种顺遂自然的自由之德,不同于儒家的道德。“游心”就是心之逍遥。“游心乎德之和”是一种游心于道的自由逍遥状态。心不再受外在执念束缚,臻至道的贯通与自然,终而达到心的自由。《德充符》又云:“知不可奈何而安之若命,唯有德者能之。”对于天命之随顺与安心,就是“德之和”,是一种接受眼下不堪的智慧选择。在知命、安命的视域里,“了无一可悦”的激烈情感反应,自然就消退了,任事之变,任命之行,不为所扰,不让其成为心灵的桎梏,仍然保持心灵的自由。这是一种《庄子》式的修心炼德。

簡单说来,就是儒家的理想价值没能帮助陶公解决眼下的现实痛苦,结果是道家的理想价值帮助陶公解决了这些痛苦。儒家经典文本常常以建构一种价值观念为目的,而道家经典文本则常常是以消解这样的价值观念为目的,这就可以让长期沉浸在前者而无法脱身的文士,寻求到一些可以暂缓痛楚的喘息机会。说到底,真正让诗人痛苦的,可能并非衣食简陋带来的痛苦,而是其背后的未能用世带来的痛苦,这是一种价值标准带来的痛苦,是横亘在诗人心头的终极之痛。当这种价值标准带来的痛苦被消解以后,眼下的衣食痛苦也就可以被一并淡化了。

写到这里,我又想到那位让我崇敬的师长。古往今来,士人常常是这个社会中最为坚持价值标准的人群。士人在社会中遭遇的各种挫折,多与其对价值标准之执着相关。唯有《庄子》之万物为一的视野和胸怀,可以让士人得到暂时解脱。陶诗展示的心理历程,正是在这个方面为后代士人提供了丰富的精神食粮。

徐艳,复旦大学中国古代文学研究中心研究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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