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新
高庄乡的乡政府驻地就在高庄村。高庄村村子大,姓高的户数多,大家又都拣好听的、有意义有讲究的名字叫,便有两个人的名字叫重了,叫成一样的了。他叫高上他也叫高上:村南的高上58岁,个头儿小,身腰瘦,腿还不得劲儿,走起路来有点儿拐,是位早起晚睡春种秋收的庄稼汉;村北的高上32岁,身材魁梧,眉眼清秀,走起路来昂首挺胸,是一位国家干部,在高庄乡乡政府担任副乡长,可谓前程似锦。
一个村有了俩高上,事情就有些麻烦了:比如有人到村里来找高上办事,你就得问问他是找哪个高上,是找老高上还是找小高上,是找村南的高上还是找村北的高上;比如有了什么邮件有了什么汇款单,上面写的是“高上同志收”,你就得仔细分辨、认真核对一下,到底是老高上的东西还是小高上的东西。有人建议老高上把名字改一改,说:“为什么非叫高上呀?叫高上就高尚了吗?”老高上就非常坚定非常干脆地说:“那不行那真不行那绝对不行,我的名字是我爷爷给起的,我叫这个名字已经50多年了,我不能改我坚决不改!”又说:“凡事都该有个先来后到,要改也是他改,副乡长就不能改名字了吗?”于是有人去找高副乡长,请他把名字改一改,为的是以后办事方便清楚,明白无误。高副乡长说:“大路朝天,各走一边,他那个高上已年近花甲,夕阳西下;我这个高上血气方刚,如日中天;他在家种地,我在乡政府上班。两个人差别很大嘛,怎么会混淆不清?谢谢你们,别再为我操心啦!我很喜欢这个名字,我就叫高上——‘上是上进的‘上,‘上是上级的‘上,‘上是天天向上的‘上!”
既然谁都不愿意改,也只得这么叫着。
叫着是叫着,可是高副乡长的心里有些七上八下,不大安宁:比如说那一位高上老汉一时糊涂办了错事,会不会影响自己的声誉?比如说那个老汉脾性很直爽,说话从不看书本,他要把话说错了,会不会记到我的账上来,给我造成什么损失?这么一想就觉得问题有些严重,应该高度警惕。那一天高上副乡长从乡政府回来,正好在村南的麦田里看见了高上老汉。这是春天,那老汉正撅着屁股在麦田里锄草,浑身是土,满脸汗水。
高副乡长犹豫片刻,拢了拢头发,踏着田埂,笑嘻嘻地向老汉走了过去。
他喊:“二爷,您好!”
老汉没有听见,还是撅著屁股在麦田里锄草。
他大声吆喝:“二爷,您好!”
老汉一愣,抬起头来笑了:“哟,高上啊?高乡长!”
他走过去拍了拍老汉的肩头:“二爷,您可不能叫我高乡长,我是您的孙子,您是我的爷爷呀!再说,我才是一位副乡长……”说着话递给老汉一根香烟,自己也蹲在了麦田里。正是夕阳西下时,落霞如锦,万紫千红中村子里炊烟袅袅,杨柳依依,鸡啼狗吠,一片生动活泼,一片祥和安宁。
高副乡长开门见山:“二爷,为咱们两个名字的事,乡亲们找过您了吗?”说着话给老汉把烟点着,自己也叼上一支。
老汉说:“找过了找过了,我没有答应他们。我是日落西山的人啦,还改什么名字!要改你改吧,你年轻有为,鹏程万里……”
高副乡长说:“老人家,我有我的苦衷呀!我和您不一样,我是国家公务员,名字刚刚叫响,县长县委书记都知道我叫高上,见了面都和我握手,我能不识抬举,改掉自己的名字吗?”
抽了一口烟,老汉叫了高副乡长的小名说:“三旦儿,这我就想不明白了,你的名字起出来,就是给县长、县委书记叫的吗?”
他急忙摆了摆手:“不是不是可不是,您老人家千千万万别误会!二爷,咱们村里有饭馆儿,我想今天晚上请您喝杯酒。别人谁也不找谁也不叫,干干净净清清白白就是咱们俩,爷爷和孙子同桌,算我孝敬您了!”
老汉拱了拱手:“谢谢,谢谢。三旦儿,酒我是想喝,可是你知道,我家里还有一个老太太哩!”
他说:“好,那就把我奶奶也叫上,她才能吃多少!”
老汉严肃了:“高乡长,那不就有了第三者了吗?我不去,我不能去!”
太阳已经落山,老汉拿起锄头回家去了,脚步不紧不慢,身影一摇一晃。高副乡长孤零零地立在那里,百思不得其解:这拐老汉不冷不热不卑不亢,到底想做什么?
说话到了麦收时节,村里人都忙着麦收。说话过了麦收时节,村里人都比较闲在了。那一天高上老汉偶然到了乡政府,突然看见办公室的墙面上挂了一面锦旗。那旗帜很鲜艳、很大方、很壮观,上面写道:高上同志真高尚,舍己救人敢当先。看了落款以后他有些疑惑了:我的天,这事也能冒名顶替吗?事情本来是他做的,那天他去走亲戚,半路上从水库里救出了一个七八岁的孩子。他告诉孩子的家长他叫高上,高庄村人,锦旗怎么会挂在乡政府的办公室里?
他找见了高上。他问他:“高乡长,这面旗怎么怎么……”
高副乡长笑了:“二爷,我是您的孙子,您叫我高上!”
他说:“高上,那这面锦旗怎么会……”
高副乡长很认真很严肃地说:“老人家,既然您看见了,我就把实话告诉您,这面锦旗是麦收时节送过来的。麦收嘛,您忙得不得了,我们也忙得不得了,大家都忙得不得了,所以没有及时把它转交给您!”
他仰天感叹:“哎呀,高乡长,他们怎么把锦旗送到了这里?”
高副乡长拉住老汉的手,照样感叹:“爷爷呀,咱们两个人都叫高上,他们粗心大意,闹混了呗!”又说:“庄稼人办事,来也匆匆,去也匆匆,可以理解,可以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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