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海燕
今天是儿子青山的頭七,孙女一早就过来,抱住六婶哭了,六婶也哭了。孙女说:“奶,家里事多,上完坟我直接就走了,你多保重。”六婶颤颤巍巍地跟着到大门口,望着孙女的背影,流着眼泪。眼泪把六婶的眼泡得生疼——当年坐月子落下的病根儿,一辈子沾不了泪。
六婶坐在大门石上,抬头看天。天不是很清亮,像蒙着一层雾。看着看着,六婶就伤感起来。
六婶想儿子,又想起自己的男人。七十年了,六婶哪天都会想起男人,他是不是真像人们所说的去了台湾,在那边娶妻生子了?六婶不大相信,她认为男人十有八九已不在人世了。
田大力歪歪扭扭地从西面挪了过来,拐杖嗒嗒地捣着地面。他站定看着六婶,苍老的眼里涌现出关切的光线来:“别难过了,人死不能复生。”
湿了眼睛的六婶,又看天。
“那年的冬天真冷啊!”六婶像是跟田大力说,又像是自言自语。六婶的思绪仿佛也回到了那年冬天——
四面透风的小屋冷得让人发抖,一块巴掌大的窗玻璃,明晃晃的没挂一丝霜。六婶对男人说:“我觉得今天不太好,肚子一阵阵发沉。”男人从被窝里噌地坐了起来:“我先上山捡点儿树枝去,有事你喊咱娘。”
六婶开始肚子疼,便喊来了会接生的婆婆,但直到儿子青山落生,男人和他捡的树枝也没回来。六婶说:“一座山的树也该背回来了。”话音刚落,田大力跌跌撞撞地闯了进来,脸色煞白,嘴唇哆嗦着:“不好了,六哥被一群国军带走了!”
六婶的天就塌了。
六婶擦了擦眼睛,街上很静,只有她和田大力俩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儿子青山和田大力一样,走路歪歪斜斜的。儿子是被脑梗“拴”住了左半边身子,而田大力的身子是被岁月磨朽的。七十岁的儿子先走了,比她小一岁的田大力和她一样还活着。
六婶的男人,没留下一句话便消失得无影无踪,那些年是眼前这个男人——当年的民兵连长,罩了她几十年。六婶还依稀记得,那年他在全村老少爷们儿的众目睽睽之下,摘下六婶脖子上的那双沉重的破棉鞋,转身打了自己老婆一个响亮的耳光,然后冲六婶喊道:“你快走啊!”六婶到现在都不知道他是怎样平息那个混乱的场面的。
那个夜晚,天黑得不见一丝光亮,逃离会场的六婶像个幽灵飘进自己的家里,儿子青山睡着了。六婶呆呆地坐在炕沿边儿上,思绪像一个孤魂野鬼,飘荡在一片荒野之中。六婶感觉自己站在一棵歪脖树下,风吹落了树上的叶子,一根飘飘荡荡的白绫,召唤着六婶。六婶把白绫缠绕在自己的脖子上。白绫柔软薄凉,六婶感到身心一阵放松。突然几声轻轻的叩门声,让六婶回到了现实中,一根绳子悬在屋梁上,颤颤巍巍。她颤抖着声音问:“谁呀?”外面只有风声。
六婶悄悄地打开门,看见了坐在屋檐下的田大力。六婶的眼睛湿了,她站在那儿,憋了很久才说出一句话:“天挺冷的,你进来吧。”田大力吃惊地抬起头,定定地看着六婶。六婶说:“我不想让你白白背这个黑锅。”六婶的心开始狂跳,她把身子让到一边,闭上眼睛。“好好活着,为了青山。”田大力这句话说得很快,快到让六婶一时没有完全消化掉,睁开眼睛再看,已不见田大力,只有无边的黑夜和风声。那年六婶三十岁。
田大力捣了几下拐杖,像干核桃皮似的脸努力对六婶挤出一个微笑:“活着吧,我陪你活着。”
六婶点点头。
田大力转身走了,拐杖捣着地面,身子歪歪斜斜。田大力走远了,六婶收回目光。一只喜鹊扑棱棱飞过来,落在门前的老槐树上,刚落稳,就叽叽喳喳地叫了起来。六婶擦干眼里的泪,看向老槐树,叹口气说:“到别人家门口去叫吧,我老婆子没有喜事。”喜鹊没理会六婶的话,仍然叽叽喳喳地叫着。
从东边走过来几个人,六婶眯起昏花的老眼,看清楚了,是三个。
“六奶奶,我是东升。”年轻的村支书大声说道。
“东升啊,你这是做啥去?”
“我来找您。”
“找我?”六婶迷惑不解地看着东升,又看看他身边的两个人。这两个人很面生。
其中一个人说:“老奶奶,您的丈夫是叫张茂吗?”
一个惊雷在六婶的心里轰然炸开,六婶感到一阵天旋地转,身子向一边歪去。有一双手扶住了她。
“六奶奶,您先别急,先来辨认一下这个张茂是不是六爷爷。”东升把一张一寸黑白照片递给六婶。
六婶眯着眼睛,那个影像先在她的心里立了起来,继而在她的眼里清晰起来:“他还活着?”得到肯定的回答之后,六婶愤怒了:“那他为什么不回家?”
原来,当年带走张茂的不是国民党,而是解放军。田大力当时猫在远处的一个壕沟里,根本没看清楚。张茂是给解放军做向导去了。后来的诸多细节,只有张茂自己清楚。总之他参了军,在辽沈战役的塔山阻击战中,是尖刀排的一名战士。整个尖刀排只幸运地活下来两个人,张茂是其中一个。后来两个人都参加了抗美援朝,那个战友牺牲在了抗美援朝的战场上,一颗炸弹让张茂失去了双腿和记忆。回国后,组织上一直帮他找家,可他忘记了过去。就在不久前,他病重,突然说出了帽檐儿屯和李秀莲的名字,他们这才一路寻来。
六婶迷迷瞪瞪地听着,但她听清了一个事实,张茂没去台湾,他参加了解放军。六婶的心里一下子就亮堂了。六婶再看天,天清亮清亮的。
一周后,张茂被一辆黑色小轿车送回了家。六婶抚摸着那个玉白色盒子上的那张照片,念念叨叨:“七十年了,你终于回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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