鸣雷
孔怀这次回老家,一路上都在想着爷爷,一遍遍地想象和爷爷“见面”的情形。
“明明前几天他还在电话里谈笑爸爸的糗事。”孔怀心里想着。
孔怀的父亲之前经营着自己的工厂,生意也还算不错。但谁都没想到,半年前父亲被他的合作伙伴“篡权夺位”,还赔了不少钱。现在,他们只能租房住,经常要被房东催租。
墙上了新漆,但那棵终年常青的枇杷树枯了,树枝上只剩下几片刀片似的棕红色叶子。种在院外的油菜花也没有记忆中沁人心脾的香气,在杂草里凌乱着。
“这就是人们说的那种熟悉又陌生的感觉吧。”孔怀心想。
从入学以后,孔怀就和爷爷、和这个小院没什么交集了。
“他的眼睛是深邃的,温润却浑浊,是沉重的铅灰色,温暖的爱意几乎从眸子里淌出。”她看着爷爷——心里这样回忆着。这是她最后一次见爷爷:老人的身体已经僵硬,比她记忆中瘦小了许多,树皮一般的皮肤直贴骨骼。
接下来的几日,她每天都感到浑浑噩噩,冰冷沉重的空气压着她的胸口,连呼出的气体都是向下坠落的。坐在棺木旁边,她心里难过极了,却始终哭不出。
“我可能只是感到愧疚吧。”她想着,把頭埋进棉袄里。
乡下的天看上去那样高,但她觉得,铅灰色的天空像是有重量一样,生硬地压着她的肩膀。
唢呐连着吹了三天。
“孝子进,见逝者……”
亲戚们排着队进了灵堂,这是爷爷下葬前与他这一世的亲人最后的“会面”。孔怀的父亲在队尾,企鹅一样慢慢挪动。
“他们……”她刚想说话,姑妈却拽着她蹲下来:“别说话,快蹲下来哭。”
姑妈拿出揉皱了的纸巾,艰难地挤出一两滴泪珠,一只手灵巧地擦着干涩的眼眶,一只手攥紧了葬礼上分的几百元钱。姑妈“呜呜呜”地哭起来。顿时,灵堂里满是“呜呜呜”的声音。
孔怀哭不出,于是便又一次缩起脖子,将鼻子以下埋在棉袄里,眼睛直勾勾地盯着父亲。
父亲绕过棺木,缓慢地走。孔怀有种直觉——父亲眼睛肿了。
父亲走到爷爷旁边停下,久久地凝视着他。
父亲伸出手,又缩回去。
之后他哭了,身体跟着颤抖,宽大的肩膀一耸一耸。他双手撑着棺木两边,刚开始是小声地抽泣,随即大放悲声。紧接着,他把手伸进去……他想触碰爷爷。
“我的——”父亲五官扭曲着,艰难地憋出几个字。
那些亲戚们蜂拥着扑上来,他们劝着,拉扯着。
“我的——我的——”父亲嘶吼,伴随着暴风骤雨般的哭泣。他的手指紧紧地抠着棺木,像是要镶进去,几近疯狂。
屋里所有人都乱了,一齐冲上去,一根一根掰开父亲的手指,被拖开的他抓住门框,拼死挣扎……
最后,他被拖了出去,院子里清楚地传来他的声音:“我的——”一声接着一声,在院子里,在早已乱的人心上。
孔怀看见了,在这混乱里,她全都看见了。这年孔怀14岁,她第一次参加葬礼。
当她听到父亲嘶吼的哭声,她终于哭了。泪眼模糊中,她低着头,不去再看,但她心中有个声音在响:
“看着父亲,你心疼他,你觉得这对他太残酷,但是你看着他!总有一天,你要去经历,你要去感受……”
孔怀看着父亲,像是看见了不久后的自己。于是她哭得更厉害了,恐惧、悲伤充斥着她的全身。
几天后,父亲带着她来到爷爷的坟前。
让她惊讶的是,父亲的脸上竟是充满温情和幸福的微笑,而不是她想象的痛苦。他没有看坟,而是望着原野。
“他给我美好幸福的记忆,我将永远铭记着……”父亲说道。
“所有人都要经历的啊……”他叹口气,“总有一天,我也会躺进去。到那时,你会难过吗?”很显然父亲问了一个愚蠢的问题。
“我……”
“别想这事了啊!你现在还不用考虑这些问题,我身体倍儿棒嘞,好好面对当下吧。”父亲拍了拍孔怀的背,“我还是去想想怎么应付下个月的房租吧。”
她看到父亲眼含笑意,就不再作声,而是和父亲一起望着原野。正午的阳光刺眼,光线悬停在深邃的天空,看久了,就变得毛茸茸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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