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进安,胡雪雪
(福建师范大学 文学院,福建 福州 350007)
自1985 年朱德熙先生发表了 《汉语方言里的两种反复问句》一文后,汉语方言里的反复问句开始受到众多学者的关注。安徽霍邱话的反复问句除了可以用在谓词性成分前进行提问 (即 “可—VP”),还能出现在体词性成分前构成“可—NP”问句进行提问,颇有特色,值得研究。霍邱县位于安徽省西部,处于大别山北麓,淮河中游南岸,是南北的过渡地带;西与河南省接壤,北与阜阳隔淮相望,东与六安市区、寿县毗邻,南与金寨相连。霍邱方言属于中原官话信蚌片,其中声调方面,阴平213,阳平55,上声 35,去声 51。
霍邱方言的疑问句和许多汉语方言一样,可以区分成是非问句、 特指问句和选择问句三种类型。本文采用朱德熙先生的说法,即霍邱方言的“可—VP”问句属于反复问句,而反复问句也是一种选择问句。 两者的区别在于:一般的选择问句是让对方在X 与Y 里选择一项作为回答, 反复问句则是让人在 X 和非 X 里选择一项作为回答[1]。
霍邱话反复问句中的“可”读作[k‘i213],在霍邱话中[k‘i213]音节没有相应的普通话或方言同音代表字,有学者用“可”来表示,也有学者用“克”来表示,本文暂且采用“可”进行表示。经考察,在霍邱话实际语流中“可”的读音会产生两个条件变体,在阴平、阳平、上声前,变读为[k‘i53];在去声前变读为[k‘i55]。
从句子形式上来说,霍邱话的反复问句有三种形式:
A.可—VP 型:这种形式在霍邱话中最常用,表示一般的疑问。例如,“可去?”(去不去?)、“可想回家? ”(想不想回家? )。
B.可—VP 来型:这种形式是由A 型句式后附加语气词“来”构成,询问的是已然的情况。 例如,“可去来? ”(去没去? )。
C.可—VP 了型:这种形式是由A 型句式后附加语气词“了”构成,询问的是未然的情况。 例如,“可去了? ”(去不去了? )。
1.“可—VP”单独作为句子
“可—VP” 问句既可以单独作为句子出现,也可以作单句中的谓语进行提问, 下面我们先讨论“可—VP”单独作为句子出现的情况。 能接在“可”后面的谓词性成分,可以是单音节的动词、形容词,或是带上动态助词的动词、形容词,也可以是动词或形容词词组[2]。
以上描写的是霍邱话中非述补关系作谓词性成分的反复问形式。 霍邱方言述补结构中 “可—VP”形式中间有的带“得”,有的不带“得”。 不带“得”的述补结构可分为表结果和表趋向两大类。表结果的述补结构在霍邱方言中不能单独出现在“可”的后面,需要带上别的成分,最常见的是带语气词。 如:
表趋向的述补结构则不受限制,可以单独出现在“可”的后面。 如:
带“得”的述补结构也可分为两类:表可能和表状态。表可能时(“可—VP 来”型一般不表可能),都可以出现在“可”的后面。 如:
带“得”的述补结构如果表状态,情况则要复杂一些。 当表状态的形容词由性质形容词充当时,“可”要放在性质形容词的前面,即“可—VP”形式作状态补语。 例如,“跑得可快? ”“摔得可疼? ”
如果表状态的补语由主谓短语或动词性短语充当,要带上语气词才可以跟在“可”的后面表示反复问。如不能说“可疼得直叫唤?”但是可以说“可疼得直叫唤来? ”(有没有疼得直叫唤? )“可疼得直叫唤了? ”(是不是疼得直叫唤了? )
如果表状态的补语本身由状态词充当,这种述补结构可以直接跟在“可”的后面表示反复问,这跟前面两类表状态的述补结构正好相反。如:“可捆得结实? ”(捆得结实不结实? )“可捆得结实来? ”(有没有捆得结实? )“可捆得结实了? ”(还捆不捆得结实了?)带语气词“来”询问的是有没有做某事,带语气词“了”询问的是还做不做某事了。
在普通话中,表示可能的述补结构采用肯定式和否定式并列的结构表达,即“V 得 A(B)V 不 A(B)”,如“看得见看不见”;表示状态的述补结构通过变化补语部分来实现,即“V 得 A(B)不 A(B)”,如“唱得好不好”。普通话中表示可能的述补结构和表示状态的述补结构构成的反复问句不同形。霍邱方言述补结构中的“可VP”问句分为甲式“可+V+得+补”和乙式“V+得+可+补”两种形式。 霍邱方言与普通话的不同之处在于,虽然霍邱方言表示可能的述补结构只能采用甲式,但是表示状态的述补结构和表示可能的述补结构的“可—VP”问句有时同形,即甲式在霍邱方言中是有歧义的。 不过这两类述补结构的反复问形式在结构上是不同形的,这种不同可以反映在各自的否定形式上。 如:
为了消除这一歧义,在霍邱方言中可以将这两类述补结构变换成不同形的“可—VP”形式进行表达:
2.“可—VP”作单句中的谓语
霍邱话中“可—VP”问句可以作单句中的谓语进行提问,“可—VP” 在谓语中充当什么成分要依其在谓语中的表现情况而定。通常可以作句子的谓语、状语、补语、宾语,一般不能作主语、定语。
a.“可—VP”作谓语:“她可高兴? ”“你可忙? ”
b.“可—VP” 作状语:“你/可会/唱歌? ”“他/可会/画画? ”
c.“可—VP”作补语:“你看看地拖得可干净? ”“你讲他做得可对? ”
d.“可—VP”作宾语:“这样做你觉得可行?”“这教室你觉得可凉快? ”
从以上分析中不难发现,把“可—VP”作为一个整体分析成句子成分,它的句法结构规律与一般单句的结构规律并没有多大的区别,因此,我们完全可以用一般的句法结构作依据对它进行成分分析,即“可—VP”在单句中作什么成分,就把它分析为什么成分。
在霍邱方言中,“可”不仅能出现在谓词性成分前进行提问,还能出现在体词性成分前构成“可—NP”问句进行提问。
a.可+时间词:今个可星期五? 今天是不是星期五?
b.可+名词:这可遥控器? 这是不是遥控器?
c.可+数量词:香蕉可五根? 香蕉是不是五根?
d.可+代词:刚才那人可他?刚刚那个人是不是他?
e.可+方位词:那可西边? 那儿是不是西边?
通过上面的翻译不难发现,“可—NP” 问句中的“可”一律翻译成普通话中的“是不是”,且音值均为[k‘i55],由此我们推断体词性成分前的“可”后面实际上隐藏着一个“是”。
从以上分析中可以得知,“可—NP” 问句中的“可”实际上是“可是”的省略形式,例如今个可星期五?=今个可是星期五?关于这一点还可以从语音层面上得到验证。 霍邱话反复问句中的“可”读作[k‘i213],在实际语流中“可”的读音会产生两个条件变体,在阴平、阳平、上声前,变读为[k‘i53];在去声前变读为[k‘i55]。 例如:
a.可+阴平调:菜可烧好了? (“烧”在霍邱话中为阴平,“可”变读为[k‘i53])
b.可+阳平调:吃的可黄瓜? (“黄”在霍邱话中为阳平,“可”变读为[k‘i53])
c.可+上声调:作业可写了? (“写”在霍邱话中为上声,“可”变读为[k‘i53])
d.可+去声调:这屋子可六间? (“六”在霍邱话中为去声,“可”变读为[k‘i55])
在霍邱话中“是”为去声,调值为51,按照“可”在霍邱话中的变调规律, 当其后音节为去声时,“可”变为阳平调,调值为55,这正好与语音事实相符[3](P10)。 由此我们可以认为霍邱话中的“可—NP”问句实质上是“可—VP”问句的一种特殊形式。
不是所有的体词性成分前面都可以直接加“可”,例如不能说“这人可女?”“这病可急性?”不能直接和“可”组合进行提问的这些词都是“区别词”,区别词既不能直接作句子的谓语, 也不能直接作“是”的宾语。但上面的例子变成“的”字短语后便可以直接和“可”组合,即“这人可女的?”“这病可急性的? ”可见,“的”字短语可以和“可”直接组合。
体词性偏正短语能直接和“可”组合进行提问的是不带“的”的偏正短语,而带“的”的偏正短语不能直接和“可”组合。 另外,体词性联合短语也不能和“可”构成“可—NP”形式进行提问。 因此,我们可以得出结论:在霍邱话中,能和“可”直接组合进行提问的这些体词性成分可以直接作句子的谓语或和“是”一起构成句子的谓语,即霍邱话中的“可—NP”问句是“可—VP”问句省略了动词“是”的句子形式。
通过上面的分析不难发现,由于“可”总是出现在谓词性成分之前,因此“可”在霍邱话中应该是一个表示发问的疑问副词,可以看作是“可—VP”问句的疑问标记词语。这种由疑问副词加上谓词性成分构成的问句在苏州话中表现为“阿—VP”,在昆明话中表现为“格—VP”,在合肥话中表现为“克—VP”,霍邱话的“可—VP”与三者是完全平行的反复问句句式。 袁宾认为,把“岂”“可”“克”“格”联系起来考察,可以得出这样一个结论:秦汉以来两千年左右的汉语口语里,始终存在着一个以舌根塞音为声母、可构成反复问句的疑问副词[4]。 它们大致经过了同样的语义发展历程, 从表反诘发展到表猜度,再进一步发展出表中性问的用法,即“F-VP”问句(F 表示疑问副词)。 通过比较发现,“阿、格、克、可”很可能同出一源,这个疑问副词在明清白话小说里写作“可”,例如《古今小说》:“壁上文词,可是秀才所作? ”[5]
关于“可”字,《现代汉语词典》(第七版)中将其分为动词、助动词、副词、介词、名词(用于姓氏)、连词六种词性。其中作副词时可以用在反问句里加强反问句的语气,例如“这件事我可怎么知道呢? ”也可以用在动词、形容词的前面,表示疑问,例如“这件事他可愿意? ”“你心里可难受? ”[6](P737)“可”在《现代汉语八百词》(增订本)中有助动词、副词、形容词、连词四种词性。其中作副词时有两种用法:一种表示强调语气,程度由轻到重都有。多用于口语。一种表示疑问,多见于比较早期的著作,现在少用。例如“一向可好?”“杭州你可曾去过?”[7](P333-334)“可”字原本是个助动词,表示“能、可以”,那么它是如何由助动词虚化为疑问副词,如何由肯定义转表疑问义的呢? 下面我们尝试对“可—VP”问句中“可”的语义演变路径进行探索。
“可”字作为助动词,用在动词前面,表示“能、可以”; 其核心语义表示客观事态与主观预期之间的匹配关系[8]。 当“可”出现在反问句中时,带有一定的主观性,且有反诘意味,与真性问不同。实际上早在东汉前后,“可”字就已经用作疑问副词,相当于“岂”“难道”,句末常伴有“乎、耶、么”等疑问语气词,表示反诘,不过还不多见。例如《论衡?寒温篇》:“齐、鲁接境,赏罚同时。 设齐赏鲁罚,所致宜殊,当时可齐国温,鲁地寒乎? ”[9](P221)到了唐代以后,“可”的这种用法已经变得十分普遍,例如《续高僧传·释法藏传》:“报朕此言,可非健人耶? ”[10](P23)等等。
可以发现,“可”由于出现在疑问句中且逐渐形成固定句式,因而带上了疑问语气。 而“可—VP”型反复问句表达的是让对方在X 和非X 中选择一项作为回答,不再带有说话人的主观倾向性,因而疑问语气词“么”也不再适合此类问句,所以在使用“可—VP”型反复问句的现代汉语方言中,有的选择省略句末语气词。由此我们认为“可”字从助动词虚化为疑问副词是在反问句的语境中形成的,有两点依据:一是“可”作为助动词和作为疑问副词的位置相当,都位于动词前;二是“可”在反问句中表达的是否定义,犹“不可”,从而使“可”带上了反诘副词的意味,进而虚化为一个疑问副词。
田永苹通过文献材料对“可—VP”型反复问句进行考察,认为其最早出现于唐五代时期。 唐五代时期可以肯定的“可VP(么)”有12 例,并且这 12例中的“可”都是疑问语气副词,表示真正的询问,和后面的VP 构成反复问句“可VP”,表达的是“VP不 VP”的语义。到了宋、金、元时期,“可 VP”型反复问句有 14 例。 明代“可 VP 么”是最常见的形式,直至清中叶,“可VP 么”显现出衰落趋势。 田永苹认为,作为疑问副词,“可”有两种功能,一种是用在反诘问句中表示反诘语气,一种是用在真性疑问句中表示一般疑问语气[11]。江蓝生根据历史上“可”的句法功能将其分为“可1”和“可2”,前者用作反诘副词,后者用作推度副词。两者出现的时间也不同,可1 在东汉时就已出现, 可2 最早见于唐五代的文献。到了唐代以后,可1 使用得十分普遍,它的使用时间很长,直到今天仍在一些方言中使用。 比如北京话表示赞同的“可不是”,其中的“可”就是“可1”的残存[12]。 可 2 最早见于唐五代的文献,但用例比较少,多出现在诗词和禅宗语录里,而且后面的动词比较单调,多为“能”和“是”。 到了明清白话小说里,可2 大量出现,分为句末带疑问语气词和不带疑问语气词两种形式,句末疑问语气词一般以“么”为主,也有少数句末加否定词“否”或“没有”。另外,清代还出现了“可VP 不VP”的句式,大概是现代汉语方言中“VP 不VP”的早期形式;霍邱方言中的反复问句只有“可—VP”型,其表达的含义与“VP不VP”型问句相当。
但是“可—VP”型的反复问句一直到宋代都不多见,元代以后渐趋增加,直至明清白话小说才大量出现。 霍邱方言“可—VP”型问句的共时形态中既有单纯的“可—VP”型,也有“可—VP+语气词”型(包括“可—VP 来”和“可—VP 了”型),这和明清时期“可—VP”问句基本一致。 加上霍邱县地处于淮河中游南岸,离中原地区较近,位于中原地区向南方地区的过渡地带, 深受中原文化的辐射影响;由此我们可以推断,霍邱方言的“可—VP”问句是保留了近代汉语的特征,是直接从近代汉语传承而来的。
霍邱方言中的 “可—VP” 型反复问句相当发达,用途广泛;“可”不仅可以和谓词性成分进行组合,还可以直接和体词性成分组合构成“可—NP”问句进行提问,而这种“可—NP”结构实际上也是“可—VP”型反复问句的一种特殊形式。 对“可”的语义演变进行探索发现,“可”字从助动词虚化为疑问副词是在反问句语境中形成的,“可—VP” 问句历经唐宋,直至明清才大量出现。综上所述,我们认为霍邱方言中的“可—VP”型反复问句是保留了近代汉语的成分,应是与其他方言中的“F-VP”问句同出一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