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炎艳
(昆明理工大学,云南昆明 650031)
《庄子》一书共分三个部分,分别是内篇、外篇和杂篇,其中在学界中普遍认为内篇出自庄子本人的思想,外篇和杂篇大部分是其弟子们的思想。在内篇当中,第一章就是逍遥游。庄子的逍遥游一开篇就是描写鲲化为鹏的寓言故事,鲲之大不知其几千里也,体积如此庞大的鲲,然而它在海中却是不为人知的,鲲也不满足于只在海里畅游,它化为鹏之后,翅膀就像天边的云一样大,它奋起而飞,飞去了南边的大海。在这里,我就不禁猜测,鹏还是鲲的时候,是不是去不了南边的大海呢?它从鱼化为鸟,超越着自己形体上的存在,是不是为了更好地翱翔在这广阔无垠的天地之间呢?“怒而飞”这三个词,我觉得用意深远,外在的束缚无论是对于海中的鲲来说,还是拥有双翼的鹏来说,这都是一种上升的状态,是鲲化为鹏后,对自身的一种超越。“抟扶摇而上者九万里”,鹏飞往南海的时候,翅膀拍打在水面上,能够激起三千里的浪涛,绕着风飞上了九万里的高空;“背负青天而莫之夭阏者,而后乃今将图南”正是鹏在九万里的高空上飞行,风就处在了鹏的身下了,鹏凭借着风力,背负着青天也觉得毫无阻挡,向着南边飞行的鹏是逍遥的。但是这对于寒蝉、小麻雀和斥鴳来说,这是它们完全想象不到的世界,它们所能飞翔的距离也只不过几丈之高,“此亦飞之至也”,仅仅几丈高的距离,就已经是它们飞翔的极限了,又怎么能知道“以之九万里而南为”,环绕着风飞上九万里的高空,只为向南飞,只为飞到南海的鹏的境界呢?所以麻雀嘲笑鹏,只是因为它们形体小造成的眼界小的结果吗?还是因为心脱离不了形体的牵扯,才让心也困在了形体当中?庄子不断提及的小大之辩,并不是限于形体的大小,而是由于心束缚在了形体的界限上,没有忘记外物,心自然也就会束缚在这一方之地。“此小大之辩也”,这就是麻雀和斥鴳与鲲鹏的区别。形体是很难改变的,鹏之大,也是因为鲲之大,但心是虚的,是可以没有边界的,它可以飞到任何一个地方,所以麻雀和斥鷃体会不到不断向南飞行的逍遥与自在。但是麻雀和斥鷃就没有逍遥与自在了吗?并不如此。庄子认为万物的逍遥是不同的,只要按照自己的本性存在就可以得到自在与逍遥。麻雀和斥鴳无法理解鲲鹏的逍遥,反过来也是如此,麻雀和斥鴳的自在也是鲲鹏无法感受的,这是动物的身与心的分离。那么人呢?“夫知效一官,行比一乡,德合一君而征一国者”,那些才智能胜任一官之责,行为能够保护一乡百姓,德行符合君王心意以及能力能够得到国家人民信任的人,“其自视也,亦若此矣”他们看待自己,不也就像麻雀和斥鷃一样吗?有学者认为“吾”是指在世俗当中,遵循自己自然本性,不拘束于世俗之道的那个本真的自我,而“我”就是那个把自己的本性丧于俗当中,遵循着这世间的规则,扮演着在这社会当中的不同角色,从而丢失真我的“我”,因此庄子提倡“吾丧我”,也就是希望人们能冲破一切世俗规则,追求自由个性,摆脱这个“我”,摆脱“我”对“吾”的束缚,追求无待,才能回归真实的自我,才能达到逍遥。庄子的思想真的是这样吗?对此,我有着不同的看法。
首先,我觉得庄子的无待,是基于有待的基础上提出来的。无论是鲲身在海中,还是鹏翱翔于天际,它们都被外物束缚着,这种束缚是没法改变的,就像麻雀和寒蝉不能在形体上化成鹏一样,它们处在这环境当中,有着这样小的形体,没有量的积累怎么化而为大?如文中所言“水之积也不厚,则其负大舟也无力,风之积也不厚,则其负大翼也无力”,外物是真实存在的,也是有其界限的,但心不一样。形体是沉重的,是占据着空间的,它和另外的形体以及空间对峙着,相互的无法逾越。要做到忘却形体的沉重,做到逍遥自在,唯有心而已。心是虚的,不像形体那般实在,它不是物,却可以化为一切物。离开了形体的心,是自游的,是无所依托的,任你遨游在天池或者南海,都是你自己给自己创造的一个广阔无垠的世界。这才是游于无穷,做到无待逍遥。
其次,破除“我”并不就是打破现有的一切规则,打破自己在社会中的所有角色,而是在心的基础上,做到忘掉自我,而忘掉功名是忘掉自我的前提。在逍遥游篇中,无论是宋荣子的“定乎内外之分,辩乎荣辱之境”,还是“尧让天下于许由,许由无所用天下为”拒绝尧的请求,都可以看出庄子在这俗世中,不过是求得自己心之自由。这世间的规则本不就是一人之力可以改变的,庄子当然了解。这世间与你相对的东西实在是太多了,作为臣子,你与君主相对;作为儿子,你与父亲相对;作为一个路人,你与另一个路人相对……在这俗世中,你不能拒绝父子之情,君臣之义,但是你却能自己选择是否接受或者拒绝这俗世的功名利禄,你可以享受这一切,毕竟权力的诱惑如日月之光,众人都在深陷其中,被光芒迷乱了心,犹如那麻雀和寒蝉以及斥鷃一样,它们往返于这几丈之间,认为这种“飞”就已经到头啦,哪里又会知道这广阔天地的游然自乐呢?所以我认为,庄子的“吾丧我”,并不是让人们做那打破束缚外在规则的行为,而是要忘掉心之外的功名与利禄,进而忘掉你自己。困住“吾”的并非只有外在的条条框框,也有你自己附加在形体之上的功名和利禄,是欲望的不满足,这是对心的束缚。这与尼采的那段“无论我到哪儿,我的狗总跟着我到处走,它的名字叫作‘我’”是有些相似之处的,正如以上所说的那样,“吾”可以心无依托,畅游在这广阔无垠的天地之间,享受着自由的快乐,但形体是占据着实体的空间的,是实体的,是沉重的,它联系着你的一切人际关系,联系着过去未来以及现在,它必须妥协,迁就着这个世界,受束在这世间的规则当中,只求在这乱世中保全自身,图一个逍遥与自在。
从儒家的角度看,庄子的这种思想无疑是消极的,是缺乏一种对世界的责任与担当的,缺乏着一种“宇宙内事即己分内事”的道德自觉。但道德是什么呢?在儒家看来,道德是仁义礼智信,是“己欲立而立人,己欲达而达人”,是在内在修养上做到外王内圣的一种道德最高点。这当然是道德的一种道德规范和道德标准,但仅仅只有这一种道德倾向吗?存在于人性当中的那一种自然而然的生长倾向,不应该只开出一根树杈吧?由此,有学者提出,庄子并不了解人的存在本身,不明白道德本身就有着自然的属性,庄子的思想是“蔽于天而不知人”。庄子是怎样解释“道”的呢?“夫道,有情有信,无为无形;可传而不可受,可得而不可见”,道是在天地万物之中,无处不在的,而“德”就在昭示着道的一切,“天地与我并生,而万物与我为一。”(《齐物论》)人与天地万物应该是和谐统一的,是以是否自然然作为道德的评判标准的。因此庄子的逍遥游是有其伦理的合理性存在的。
首先,《逍遥游》在第一部分末尾提道的“若夫乘天地之正,而御六气之辩,以游无穷者,彼且恶乎待哉!故曰:至人无己,神人无功,圣人无名。”这是逍遥游的主体,主要论述要达到“圣人”“神人”“至人”就必须“无名”“无功”“无己”,摆脱外在的名利和欲望,真正忘掉自己,忘掉一切才是精神境界最高的人。陈鼓应先生曾经指出,庄子说的“至人无己”中的“己”指的是因功名、智巧、形骸所束缚的小我。所以“无己”并非不是没有自我,而是指扬弃了世俗价值所拘束的小我,使自己从一偏狭窄的局限里超脱出来,而成为拥有大我的至人。这种道德标准当然与儒家的道德标准是不一样的,因为这个大我,是达于天地境界、与万物相通感、相融合的我。因此如果是以儒家的道德标准来衡量庄子的逍遥游,会得出“反道德”的结论也就不足为奇了。在庄子的思想里,外在的一事一物,虽然有小大之辩,有无与有之用,但在道的眼中,以道的眼界观察事物,自然的一切都是对立而又统一的存在,它们相互依存,与万物的生存混为一体。
其次,庄子的思考始终是立足于个人生命的。世俗是污浊与黑暗的,有着各种名利与欲望充斥其中,欲望之难填,往往会让自己陷于危难之中,又何必汲汲于其间呢?尧为天子,海内太平,万民称善,未尝不心满意足,可是当他面对藐姑射之山的神人们的时候,他也许会有另外的感觉,如庄子所说,茫茫然丧其天下焉。他也许发现天下或者天子之位并非一个可以安身立命之地,任何的功名都不过如此。世界和生命的意义在根本上是由人自己创造和赋予的,意义并不像是一个有形的东西那样存放在世界或者生命之中,也不会自然地在人面前呈现,它是一个心造之物。每个人都有心,用的心不同,选择的生活和世界也就不同。
庄子的逍遥游当然也有其消极的一面,其超脱于物的心灵追求也只能在想象中实现,在现实的问题上,如何解决外物对心的困扰,如何保全生命,庄子的解决之法是“隐世”和“游世”,这当然是有其历史背景的,当时的战国时期已不像春秋时期般有“君子之风”,各诸侯国之间“心机”四起,局势动荡不安,寻求生命自身的保全也就不得不为之了。但是我们依然要看到这种与现实保持心之距离的做法,是建立在精神世界的洁净与超脱之上的,对世俗之事有着透彻的经验的。如何在浊世中保持心灵的清透,在今天来说仍然值得我们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