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弋
一个保安。他的工作地点是地铁站外方圆五十米的一小块区域。工作了五个年头后,他明白了一件事:任何工作都是有禅意的。一个人可以通过很多种方式悟道,无论你是去深山闭关还是去乡村隐居,也无论你是在CBD坐班,还是在地铁门口卖烤面筋。
每天早上五点,他来到地铁站,打卡,泡好一杯热茶,放到值班室里,然后开始工作。除了维持秩序,他还负责管理那些不锈钢栅栏的摆放与开合。
按工作日的规矩,通常七点时,他便要把栅栏排成一种行走距离最长的样式——通过控制那些可滑动的部分。你知道的,那些栅栏就像一个小型迷宫,通过开合不同的部分,人们就得乖乖按照栅栏摆出的路线来排队。早上七点前,因为人还不多,距离地铁入口最近的一道栅栏是打开着的。七点一过,他就得把那道栅栏打开的那部分連接起来,系在一起了。有时候,不,往往,他要“关门”的时候,还会有零零星星的人正好在这时走过来,他会等他们一会儿。每当看着那些人飞也似的奔跑过栅栏,他心里就有一丝平静的快意:“我就像个上帝,决定着他们几分钟的命运——如果他们没赶上,就得从栅栏末端开始排队了。人马上就会多起来,从地铁外最远的那道栅栏排到地铁入口,得三四分钟呢。”
那些人奔跑过栅栏的样子让他想起某些场景,比如,过栏待宰的牲畜。
这比喻不对,他在心里默默提醒自己停止想象。“我没有恶意,”他在心里嘀咕了一句。“我又能好多少呢?”他想,“我只是一个保安,人们都不会抬头正眼看我一下。”当然了,人们都在低头看着手机。
在这里久了,他和每个三轮车司机、每个小摊贩都熟悉极了。他知道哪家的煮玉米最好吃、哪家的铁板豆腐最香,知道哪个三轮车司机最勤奋、每天要凌晨才收工。他知道他们每一个人的籍贯、家庭成员情况和月收入。他知道哪一块阴暗的墙角最臭——深夜里闲逛的小伙子会在那儿撒尿。他知道地铁门口那个废弃的地下通道里,有好几年沉积下来的脏东西:破棉被、塑料桶、编织袋、破大衣、泡沫饭盒、尿液、痰——虽然通道大门是死死锁上的,但玻璃早就被打破,流浪汉们会在走投无路的时候溜进去睡上一晚,或者很多晚。他知道地铁门口东南方向那条少有人经过的街道上,还停着一辆被丢弃的汽车,轮胎早已被人偷走拿去卖掉,所有车窗也早已被打破,里面扔满了各种各样的垃圾,车身则被划得一片狰狞,加上雨水的冲刷,那些锈迹呈现出难看的黄褐色。有时候他闲着无聊,会踱步走到那边看一眼,每一次,那辆车都变得更加糟糕。后来有一天,他在一本书上读到一个词,叫“破窗效应”:一件事情如果已经开始变坏,那它就会变得更坏。
每天傍晚时分,会有个男人经过这儿。他来时,每个人都和他打招呼。“大家都喜欢他,哎呀,真不知道为什么,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喜欢他。”他说。
那是个半疯的男人,走路一扭一扭,花枝招展的。他永远穿一件不变的外套,虽然颜色已经变得很含混,但大致能看出是咖啡色;一条深蓝色的裤子,裤子口袋里常常别着一本杂志——说是杂志,但通常是他在路边领的广告宣传册。他把那“杂志”插在裤子口袋里,只能插进一半,剩下大半截儿,随着他的脚步一上一下摆动着。他走路的样子就像还在上小学的小姑娘,一蹦一跳。那轻快的脚步,叫你一旦看到,眼神就挪不了地儿。有时候,他手里还会拿着不知在路边哪儿采的小野花,放在鼻子前闻着,脸上是微微的笑容。从来没见到他工作,可是他的衣服总是干干净净的。
“这附近的人都认识他。我们猜他是个同性恋,但是也不确定。我们问过他,可他不说。他每天经过这儿,我们就招呼一句:‘来了啊?去吃饭啊?他答应一声,就继续往前走。”他说。
“我们都不知道他的秘密,可是他知道我们的。”顿了一顿,他又说,“因为谁都知道,把秘密告诉一个疯子是安全的。再说,他看上去总是那么开心,不知不觉间,大家就喜欢他了。”
“我觉得自己和他有点儿像,但是到底哪儿像,我也说不上来。也许是可怜吧。我们都知道他很可怜,但是没人会对他说破这一点,就像我知道我自己也很可怜,但我不会承认。”
说完这句,他闭上嘴,往下扯了扯外套,又站回到栅栏开合处。他把手放在栅栏上,作势马上要关的样子,喊着:“快点儿了!快点儿了!”他等着那些人跑过去。只要有几秒钟的空隙,他就能马上把栅栏拉上,可是,这几秒钟随便一等,就又过了五分钟,或者十分钟。有时候,那些人为了赶在“防线”封锁前冲过去,甚至会因为跑得太快而绊倒。
就连终于能拉上栅栏的那一刻,他的动作都是轻柔的。这曾经让领导不满意,说他干活儿不利落、不积极。可他知道他不是。“我只是心太软了,所以总是等等,再等等。”他说,“能给他们方便就给他们方便吧。”
他只是不理解,那些人为什么这么紧张。多了这三四分钟,一切又能怎么样?少了这三四分钟,一切又能怎么样?每次看到那些人推推搡搡地往前挤,他就感到一丝悲哀,直到傍晚的时候看见那个疯男人,他才能又感到一种美好。“就是这些东西,我们的生活就是被这些东西毁了。往地上乱吐痰的人、为了快上半分钟而横穿马路的人、在公交车上为了谁的大腿占的座位面积更大而吵架的人……就是这些在毁灭我们的生活。直到你看到一个穿着干净整齐的疯子,一个采野花的疯子,你才觉得这个世界还有可以歌颂的地方。”
“每个人都有他悟道的方式。虽然我只是个保安,”他拍了下脑门儿,装作恍然大悟的样子,“可我也是个三分钟的上帝。”他把栅栏拉到一起,系好扣锁,又检查了一下。做完这一切,他走向值班室拿他的茶杯去了。
[责任编辑 王彦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