樊 素

2021-10-15 09:31岑燮钧
百花园 2021年4期
关键词:哥儿双鞋老爷

岑燮钧

蒸汽弥漫了浴室,铜镜模糊成了一片。

他满脸黄斑,前胸下垂,像女人的乳房。“老爷,你真的要打发我走吗?”我有点儿鼻子发酸。

他是我第一个男人,却老得可以做我的爷爷。

“老了……”他的声音很含糊,接着就是咳嗽。自从中风以来,他走路都不利索了。因为吃药,身上全是药味。不过也好,这样多少可以掩盖些老男人的难闻的气味。

我为他梳头。他的头发已越来越稀疏,就像残冬的败草。“你把铜镜擦一擦。”我擦了。他半晌沒言语。“老爷,你在想什么?”我发现他在看镜中的自己,又似乎在看我。他的身体像一块用烂了的抹布。

这时,我听见张哥儿在外面喊:“老爷,买马的人来了,你打算见一见吗?”

他没说见也没说不见,呆呆的,有些犯傻。我盘好他的头发,想扶他起来,可他没什么反应。仔细一看,只见浑浊的老泪从他鼻翼两边流了下来。

“老爷,你怎么了?”我掏出手绢,像一个母亲,为他拭泪。

我在这里已经待了整整十年。来的时候,还是个懵懂的傻丫头。是他,把我调教成一个色艺双全的女人。他最爱听我唱《杨柳枝》。我轻轻地哼唱起来,他似乎有了精神,我扶他走出暖室。

“我要去看看我的骆马!”

张哥儿乖巧地扶他另一边,偷偷看了我一眼。

走到前庭岔口,我劝道:“老爷,你就在这里等着吧,让哥儿把骆马牵过来。”他似乎有些不甘,可气息有些紧。“你呀……”他想说什么,下巴抖动着,“都收拾好了?”

我黯然地点点头。小蛮姐已经走了好几天了,不知她是否寻到了好归宿。我记得有一年在长安,小蛮走丢了,老爷还满城贴告示找人呢。

骆马牵来了,他抚抚马背,自己牵着骆马,一瘸一拐地往前走。我们在后边跟着。张哥儿偷偷捏住我的手,我挣脱了,打了一下他的手。

老爷与马贩子在厢房商量价钱。

我转身去拿我的包裹。我是入了籍的,老爷没把我们卖掉,而是放我们做自由人,也不枉我伺候他这么些年。拿了包裹,我环视了一下住处,泪要涌出。我赶紧带上门,心想:马也卖了,我们也都放出去了,唉,人老了,做再大的官也没用。小蛮说得没错,趁我们年轻,得赶紧找个知心的小哥,否则,再过二十年,也人老珠黄了。

我出来时,马贩子牵上骆马,正要把它带走。我快走几步,抱住了马头。老爷没中风时,常抱着我骑在马上。有一次,老爷甚至让我骑在马上,他牵着马。平生得意,美人宝马也,他诗兴大发。可是,此时我回头看老爷,只见他耷拉着眼睑,嘴有些歪,嘴角上带着唾沫。

马正待要跨过门槛,忽地回头长嘶了一声。

“老爷!”我惊叫一声。

老爷向前紧走了几步,我赶紧去搀扶他。可是,他又停住了,挥了挥手。骆马一转身就不见了,可那一声长鸣依旧回绕在庭院里。

不知过了多久,我轻轻地说:“老爷,你保重,我也要走了……”

老爷呆呆的,好像没有听见我的话。中风后,他常呆呆的,我疑心他有时神志不清。

“老爷,樊素姐也要走了……”张哥儿提高了嗓门儿。

“什么,你也要走吗?”半晌,他回过神来,看着我,仿佛才知道似的。其实,昨晚,他已把要送我的东西都给了:一支金钗、一对玉镯、银子,还有一本他的诗集……

“老爷,”我看着他黯然的神情,不由得跪了下来,“骆马侍奉你五年了,从来没有不称老爷的心;樊素我侍奉你十年,三千六百天,今天离开老爷,不知谁人还会称老爷的心……”

“老爷,你就留下樊素姐吧。骆马已经走了,若是樊素姐也走了,你什么都没了……”张哥儿也跪了下来。

显然,老爷内心也不平静:“张哥儿,你去与我把笔墨纸砚拿来……”

“老爷你……”

“樊素你与我磨墨……”

“老爷,你不让樊素姐走了?”

老爷没有说留下我。当张哥儿把东西拿来,我像往常一样,替他磨墨,替他铺纸。他全神贯注,笔走龙蛇,我知道他动了诗兴。老爷一挥而就,最后加了个题目《不能忘情吟》。

“樊素,没了你,我怎么办啊!你看——”他指了指诗稿,“骆,骆,尔勿嘶;素,素,尔勿啼。骆反厩,素反闺……素兮素兮,为我歌杨柳枝……我与尔归醉乡去来。”

这一晚,我进去伺候老爷,只见他在箱子里摸索。我以为他要找什么东西,便说:“我来帮你吧。”没想到,半天,他拿出一双有点儿褪色的布鞋。“老爷,你要换双鞋吗?”我问。他沉浸在自己的心事里,过了很久,才摇摇头,自言自语:“你知道这双鞋我藏了多少年吗?五十年了。那时,我还在老家符离呢,是隔壁一个姑娘送我的……”

“老爷,你怎么忽然想起这双鞋呢?”

他捋胡须的手停在半空,长长叹了口气:“骆马卖了,小蛮放了,若你也走了,我就只剩下与这双鞋唠嗑儿了。”

老爷留我过夜。他抚了又抚,摸了又摸,虽然没戏,可是一直不停。我已很久没有陪老爷过夜,很不自在。中风后,他说要吃“素”念佛。可是,这会儿,“素”就是我啊!

我听见张哥儿的呼哨,可是我一时没法儿脱身。我心里对这个叫白居易的老男人爱也不是,恨也不是。“明日放归归去后,世间应不要春风。”这是他送我的诗。其实,我也在等我的春风。

后来,我一遍遍地擦身子。

“姐,你在干吗?”张哥儿在外面等得慌。

他不知道,从一个老男人身边到他身边,我得缓口气。

[责任编辑 王彦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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