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港
喇叭匠,喇叭犟,听着一样,实际也一样。
红事白事,接神请戏,哪样少得了喇叭?王喇叭、张喇叭、李喇叭……可今儿说的这位,直接就叫喇叭匠,仿佛这人复姓喇叭名匠。
喇叭匠看长相。尖嘴猴腮不中,弯腰驼背不中,太俊太帅也不行——看你还是看新郎官?瞅你还是瞅老寿星?说这喇叭匠,腹大如瓮,脚外八字,腿也八字,走起来占俩人的道。猪肚子脸,左腮帮子三斤,右腮帮子三斤。——没这肉,吹到“九曲十八弯”就得换气,声音就达不到云霄。光这不中,这还称不得“喇叭匠”。
高的是把这个人吹成那个人。比方说,揭盖头前,姑娘都想的是嫁了英俊好汉,一揭开,心凉了——麻子。新娘子忍着泪,转着肠子,怨爹怨娘怨苦命。往后这家人日子可就得掰心过了。喇叭匠看着,心如明镜,几曲下来,新娘子憋的气,十成顺下六成。这家人往后的日子就又能过顺了。再比方,丧家大姐哭着骂大哥耽误了给老娘治病,准备掰扯掰扯。喇叭匠吹出《归天道》《九条龙》,大姐火气消散。
庄稼农户花钱小算计,请喇叭来来回回地磨叽,可到喇叭匠这儿不成,一口价,要得贼高。你若张口讲价,给再多也不吹了。因这个,多叫他“喇叭犟”。犟是犟,可还是愿意出高价请他。
出事这回,是家大粮户娶媳妇。
大马花轿,吹吹打打,风风光光。走到一半,杀出一标人马,支支枪指上人。——遇上了胡匪。
胡匪攔截花轿,要多少得给多少,还不带过夜的,过了夜,新娘子就不是新娘子了。
怪了耶!这股胡匪,一没挑轿帘,二没捅新郎官,直接冲喇叭犟下手。黑布蒙眼,四马攒蹄,将喇叭犟绑上马背。喇叭犟冲人群喊叫:“欠二十个曲子,往后再说!”
马背上,喇叭犟蹬踢喊叫:“吹喇叭的,你们也绑,懂不懂规矩?!”
胡匪黑话称喇叭“冲天叫”,意思是喇叭声天能听到。因怕吹喇叭的把事吹给老天爷,故而胡匪有不抢吹鼓手这规矩。
任喇叭犟号叫,马蹄嗒嗒,没人搭理。
到得山寨,去了蒙眼布,喇叭犟冲大当家的喊叫:“人家的活儿我才做一半,你们太不讲究!”
大当家的笑笑:“我呢,这是请你,不是绑票。我呢,我也当当新郎官。专门请先生你。可是,可是你这喇叭,可不咋的,铜没铜色,木没木色。前清的吧?”
“喇叭是吹的,不是看的,吹了再说。”喇叭犟心生怒火。
山里山外娶媳妇一个样,喇叭犟照常吹出曲曲喜庆调。
酒也吃过,乐也乐过,第二天一早,喇叭犟堵大当家门口,说是要喇叭钱。把门的崽子,窝心一脚,踹得喇叭犟滚三滚儿。
喇叭犟还是叫嚷要钱。大当家的出来说:“你是什么物转世?竟敢问我要钱!山寨是有规矩的,这地儿只收钱不出钱。要不是看你能吹,早一枪崩了!”
喇叭犟说:“人家的活儿我才吹到一半,得赔人家。钱得你出!”
大当家的笑得前仰后合:“竟有你这样式儿的。我在喜事里,不想见血要命。滚!”
“不给不中!不给不中!”
崽子们上手拿人,大当家的说:“放他!我倒看看他咋个‘不给不中。看我犟还是他犟!”
喇叭犟下山,背倚大树,吹将起来,吹得胡匪个个思乡念母想睡热被窝。
连吹两天,二当家的敲大当家的门嚷道:“可不好了,‘冲天叫吹得人心散了,有人想下山了。”
打!可是,打的是树,打不着人。
大当家的说:“下去人。插了狗操的!”
二当家的说:“咱一追,他一跑,不把兵招来?”
“妈了个巴子,认了,出血。你下山,给钱。”
喇叭犟得着钱,跑到娶亲那家,铺开大衫,倒出一袋钱币,作揖道:“吹了一半曲子,欠着你家的。婚事不能重来,少一赔十,这是赔的。”
主家说:“不怨你。是我赶上倒霉。好在媳妇囫囵个儿到家了。”
喇叭犟非得给钱,主家说啥不要。
喇叭犟:“这个磨叽!再不要,再不要我不吹喇叭了!”一蹦高儿,喇叭掉砖地上,捡起来一吹,变味了。
喇叭犟一脚跺上,噗一声,再吹,声如狼嚎。
主家连忙说:“别别,别价。我收钱。我收钱不中吗?!”
喇叭犟八叉腿坐地扇自己嘴巴:“怎么跟喇叭犟上了?”
一年过去,胡匪大当家的又娶夫人,放线人找寻喇叭犟。百里四乡,没得踪迹。只有传说,这犟人带单程盘缠上哈尔滨买喇叭,一去就没了影子。
没了喇叭犟,这一带人们的日子没滋没味,回关里家的回关里家,进深山的进深山,连胡匪绺子也挪了窝儿。
[责任编辑 王彦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