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方
老魏坐在炕沿上,没有抬头,耷拉着眼皮,盯着自己的脚面,问老伴儿:“老大的电话还没打通吗?”
李兰香抬手抹了一把什么都没有的眼角,说:“通是通着呢,就是不接,怕是忙着呢。”
“老二呢?”
李兰香有点儿恼,她想不通老魏最近怎么了,连续三天,眼盯着让她给远在浙江的老大、在福建的老二打电话。娃娃们都是打工的,忙活着挣钱,有啥紧要事说呢?
“换弟呢?”
这一下李兰香真恼了,揭开炕上的被子、褥子找寻着手机,摸到了,猛地扔到老魏身边,说:“给你!一个破手机让你拿着,你说你不懂操作,这就像个拴狗的绳,天天拴着我。要打你打去,上面也就三个娃娃的电话,随便把哪个按开,都能说。换弟八月十五刚来过,人也见了,话也说了,钱也给咱们了,又打电话说啥呢?”
李兰香以为老魏会像她一样恼,但老魏只是双手撑着膝盖下了地,一边摸索着穿鞋,一边小声嘀咕:“都在忙他娘的脚,都是些白眼狼。”然后出去了。
李兰香靠在窗户上,透过玻璃,看着老魏走到十月的阳光里,望着天上的云,或者是看院外树上的梨。待了一阵,他进了南面的彩钢棚,推出了摩托车。
“你要是走街上,回来的时候买几个油饼。”李兰香隔着窗子喊。
院子里飘起一股淡蓝色的烟,很快就散了。剩下炕上的李兰香,独自抚摸着病腿,发着呆。
腿病是三年前查出来的,就是到了现在,李兰香自己都不能准确地说出那个病名,太难记。“就像是架子车的车轴上没了黄油,咯吱咯吱响一样。”当初在县医院诊断治疗的时候,大夫这样一说,李兰香和老魏都明白了,就是膝盖的连接处没有“油”了。老魏自作聪明地对大夫说:“那就是老式房门的门钻窝里没油了嘛。”大夫白了他一眼,说:“你说的比我说的形象。保守治疗也可以,做手术换掉软骨也可以,进口的比国产的贵得多,但我告诉你,进口的不给报销,就是建档户也不行。”
决定是不做。
在医院给浙江的大儿子打电话,老大说:“都六十几了,做啥呀!再说现在也不上山,不爬洼,腿疼了炕上缓着去。”
那时候李兰香是开着免提的,老魏也听到了。
在福建的二兒子说:“千万不要做手术,你们之所以被确定为建档户,就是因为我爸是肝硬化,老妈你有腿病,两个人都失去劳动能力了。就是做了,十年后还得再挨一刀,重换新的。”
老两口儿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后都看着攥在李兰香手里的手机。手机是个好手机,老年机,键盘大,续航时间长,通话清晰,就像两个儿子站在身边说话一样。老魏当时就抽了手机一耳光,低声说:“回!”
女儿换弟拖儿带女地来娘家伺候了两天,幸亏是假期,娃娃们不用上学,但一儿一女差点儿把房上的瓦揭完了。
李兰香心里烦,给女儿说:“你还是回去吧,没见过这么匪的娃娃。我一把屎一把尿地把你们三个拉扯大,也没见过你们这样上天入地地闹腾。”
临走,换弟给了李兰香四百元钱。老魏拦着不要,说:“钱是个啥?人来了比啥都强。低保、养老金全都打到卡上了呢,就是不知道取出来往哪儿花。”
晚上李兰香才给老魏说:“四百元,是老大的一百,老二的三百,用微信转到换弟的手机上的。”老魏气极了,抓过老年机瞅,说:“可恨这个手机转不了钱,不然,给狗日的翻倍还回去!”
这个腿病就这样拖着了,老魏的肝硬化也还是老样子。偌大的院子里,就老两口儿是出气的活物,天天看着太阳一步一步地走过东房顶,走到当院,走过西屋背后繁杂的树梢,最后走到山的那一边,天就黑了。屋里连灯都不用拉,两个人在炕上挺着。
黑暗里,老魏说:“你说咱们现在活的个啥味道?昨天是这么个,今天还是这么个,明天后天还是一个样。”
李兰香说:“你要个啥味道?我没你想得那样远,我就想啥时候老大、老二把媳妇拉扯上,死了也就安心了。”
老魏说:“你还说我想得远,我才说了三天的事,你说的那是没影影的事。如果十年前我没查出来肝硬化做手术,兴许用那些钱就给老大把媳妇娶上了。”
八月十五,女儿一个人骑着电动车来给两个老人过节,吃了顿饭,塞给李兰香三千元钱让买药,又匆匆忙忙骑着车回去了。她的那个小超市,也是一刻不敢离人。
两个儿子,连电话都没有打回来一个。老魏骂:“养上一双儿,连驻村扶贫的都不如,人家还隔三岔五上门来问候一下,看望一下。出了门多少年了没见一分钱,连个人影子都不见,好像是吃野粮食长大的。”
也就是从那天起,老魏连着几天让老伴儿给两个儿子打电话的。
摩托车一响,李兰香知道老魏回来了。
他没忘,买了一大包油饼,还有猪耳朵、酱猪肘,五六个煮猪蹄。
李兰香瞪着眼睛:“这不年不节的,买这么多?”
老魏说:“吃嘛。一天总要和一天不一样嘛,总得有个变化嘛。”
没吃多少,剩下很多。老魏说:“明天你热着吃嘛。”又掏出一叠钱,塞到李兰香手里:“这是八月十五女儿来给的钱,你拿上买药治你的腿。”
李兰香说:“不是让你存在卡上吗?”
老魏说:“天天取也麻烦。”
又躺在黑暗中的炕上了,老魏说:“你给两个儿子再打一次电话吧。”
李兰香说:“你到底要给他们说啥呀?吃得饱,穿得暖,啥事没有,打啥电话呀!”
老魏一字一句地说:“一天和一天好像一样,但实际上不一样。他们昨天忙,今天不一定忙;昨天没接,今天或许就接了。”然后又口气急促地说:“打吧,打吧。”
“……您所拨打的电话,已暂停服务,请查证后再拨。”
这是老大的电话。
“嘟——嘟——嘟……您所拨打的电话,暂时无人接听,请稍后再拨。”
这是老二的电话。
李兰香说:“看,咋样?还不是和昨天一样?”
黑暗中,老魏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说:“总有一天会不一样的。”
老魏翻身下炕。李兰香问:“干啥?”
老魏只说了一个字:“尿。”
等老魏浑身酒气地回屋上炕的时候,李兰香已经睡着了。
天亮,李兰香才发现她的老伴儿已经死了。
李兰香挪着病腿,在彩钢棚的摩托车那儿,发现了一个空酒瓶。她想起十年前老魏做了手术出院时医生的交代:“你这个病,要是再沾一滴酒,那就是你自己不想活了。”
看着像睡着了一样的老魏,李兰香心想:“快吗?老魏戒酒已经十年了。这一天一天的,都是怎么过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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