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竹敏
我相信 我相信
在未来的某个早上
那久已迷失的太阳
能发出真实的 温暖的光
照在这片土地上
希望那时的人们 能笑着遗忘
激昂,却又不乏深情的旋律在舞台上响起,红衣女子微笑着拥抱死亡,而她的学生却将带着一个更大的秘密回到故国,承担起新的使命。
根据同名电视剧改編的音乐剧《伪装者》撇开那些电视剧耳熟能详的情节,却以一桩电视剧观众并不了解的幕后渊源开始讲起——冰天雪地的莫斯科,被噩梦惊醒的明诚,满目血腥的红色、遥远的、遍地疮痍的故国……
音乐剧《伪装者》首部《愿得此身长报国》似乎是想用这种方式告诉观众——此剧并非同名热播电视剧的缩写,而是基于相同人物、相似剧情的另一种情感表达。
从荧屏到舞台,音乐剧《伪装者》首先需要解决的问题是如何将电视剧48集的容量压缩到两个半小时以内,这可能也是诸多电视剧爱好者最大的好奇之处。虽然此次推出的只是三部曲中的第一部,更多故事情节、人物关系或许会在后续故事中展开,但仅仅交代清楚人物关系——尤其是谍战故事中纷繁复杂、隐藏极深的多重身份已非易事。对此,音乐剧编剧(同时也是小说作者、电视剧编剧)张勇颇为巧妙地舍弃了原电视剧中两条颇深入人心的男女情感线——明楼与汪曼春的“相爱相杀”,明台与于曼丽、程锦云的三角纠葛,而选取了感情线相对较为简单的明诚作为贯穿全剧的主人公,更合适的称谓也许是“讲述者”,以他的视角完成人物身份的交代,推动剧情的发展。
对人物关系的梳理能令剧情迅速发展,但却无法解决观众因为熟悉情节而丧失新鲜感和期待感。在电视剧剧情的基础上,编剧又“故弄玄虚”地加入了贵婉这一贯穿全剧的隐形人物。这一人物出自编剧张勇另一部谍战题材小说《贵婉日记》,因为尚未影视化,知道小说中“青瓷与烟缸”(“青瓷”是小说中明诚的代号,而“烟缸”正是他的上级贵婉)故事的人并不多。在舞台上,贵婉的身份是引领明诚走上革命道路的导师。而甫一出场便牺牲,每每在明诚最痛苦彷徨时出现的她,更像是一种意象,是全剧的“灵魂”,是信仰与牺牲的象征,如同主题曲中反复出现的那个字眼“火”。贵婉与明诚这条故事线是虚化的、诗意的,编剧并没有详细交代两人交往的细节和前因后果,而更多是描摹一种色彩,如信仰的种子在罪恶的炼狱之火中涅槃出绚烂的花朵,是在一次次惨烈的牺牲中面向光明的奔跑。
相比之下,来源于电视剧《伪装者》的情节则更加写实。在电视剧环环相扣的复杂剧情中,音乐剧选择了“运送红色药品”“海军俱乐部惊变”“绝杀南田洋子”等重要事件,并以此为核心延伸展开“明家姐弟的重聚”“特务委员会对明台的刑讯逼供”等相关剧情。从情绪节奏上考虑,“运送红色药品”偏重于人物心理活动的深入刻画,海军俱乐部的大场面和音乐舞蹈令人印象深刻,“绝杀南田洋子”则将故事矛盾推向最高潮,也完成了明诚的最终蜕变。
“运送红色药品”这段情节讲述的是明家大姐明镜前往苏州与联络员接头,运送抗日所需药品,被南田洋子获取情报暗中埋伏。闻讯赶往营救的明诚晚到一步,面对大姐的安危和联络员的生死陷入两难。最终联络员选择自尽以保全明镜、也保住了秘密。这段内容在电视中并非重头戏,但在舞台上,却通过大段歌曲的演唱表现了明诚此刻内心的剧烈挣扎,歌曲《挣扎》唱的是虽然做好了随时牺牲生命,却始终无法眼睁睁看着同志在眼前牺牲的痛苦。此时明诚内心的痛苦也是所有“伪装者”共同的痛苦,是将真实的自己深深隐藏,努力扮演最令自己厌恶的角色的痛苦,是面对亲友唾弃有苦难言的痛苦,也是不知何日能卸下伪装,大声说出自己信仰的痛苦。通过音乐剧的演唱,编导和演员能够将这种痛苦更为直观、浓烈地表现出来。
类似的唱段在剧中还有不少,都是类似人物内心独白的情感表达,这也是音乐剧相比电视剧的优势所在。虽然电视剧《伪装者》对于情感的描写已经相当细腻真实,但究其表达方式还是以“情节带动情感”为主;而音乐剧,更多则是“情感推动情节”的演绎方式。在这点上,作为外来艺术样式的音乐剧与中国土生土长的传统戏曲有着令人惊奇的相似之处。两者都善于运用“唱”表达人物情感,同时在旋律中营造出“情感结界”,将主人公与身边人物隔离开来,甚至打破时间的流动性,形成某一阶段的凝滞。不知是否和编剧张勇乃是戏曲编剧出身、浸淫传统多年的缘故有关,在电视剧创作中,已可隐约看到这种可能是下意识的叙事表达。而在此次音乐剧的创作中,这种表达方式通过不同情绪的歌曲创作则更为明显。如电视剧中明诚为骗取南田洋子信任,向她抱怨自己在明家不被重视。舞台上的一首《边缘》,一句“在灿烂阳光永远照不到的地方,你理解一个边缘人的感受吗”就远胜过许多具体时间的交代。还有专属于南田洋子的那首《关于花与死亡》,让南田洋子这个狂热偏执的日本军国主义分子形象瞬间鲜明。音乐剧的歌曲、传统戏曲的唱词相比电视剧中的台词更凝练,更善于将具体的个人情感凝练、升华为共通的情感。
主题曲《我相信》中,笔者相当钟爱的一句是“我希望那时的人们能笑着遗忘”。其实读许多烈士的事迹,无论是李白、江姐、王孝和,他们的牺牲都带有这种“功臣不必有我”的无私与坦然。他们以“永沉黑暗”的代价,换取我们今天阳光下绽放的微笑。但这种伟大的情感似乎在电视剧这一写实为主的艺术样式中很难通过台词表达,一不小心就难免会有“文艺腔”之嫌,而用旋律演唱,却如此直指人心、令人震撼。事实上,音乐剧《伪装者》的主创团队相当准确地把握了音乐剧的这一优势,在并未增改太多故事内容的基础上,把很多情节通过这种方式完成情感的升级表达,带给观众不同的心灵震撼。
走进音乐剧《伪装者》剧场的观众,很大一部分可能是带着“寻梦”的情怀而来的。主创团队也并不避讳对于这种情怀的“借力”,从艺海剧院大厅“海军俱乐部”的复古布置,到依照电视剧形象打造的主要人物造型(尤其是大哥明楼的造型气质,几乎就是靳东的翻版),都不难看出这一点。
但看完全剧,不少观众给出了一个新的评价——“这是一出真正的音乐剧”。这应该算是一种很高的褒奖。中国音乐剧发展之路经过多年探索,近来似乎隐隐找到了一种适合剧种特色,又能完成中国化叙事功能,被中国观众接受的模式。最近一段时间,上海舞台陆续上演的《赵氏孤儿》《在远方》《伪装者》几部原创音乐剧,题材各不相同,涵盖古典、现实主义、红色题材,但都呈现出这一特质。无论是剧情节奏还是心理节奏更能让观众接受,不在是话剧表演加上的歌曲演唱的简单组装,而是歌、舞、剧情融合得更加自然流畅。这是一个令人欣喜的现象。
当然,作为一部优秀的作品,音乐剧《伪装者》也难免有些瑕疵。由于原著太过深入人心,令演员在台上的表演不免有可以模仿之嫌,难免让人觉得是带着脚镣在跳舞。对于剧情和人物关系的交代,编剧虽然竭力做了梳理,但有些地方依旧模糊,需要观众通过自身观看电视剧(或阅读小说)获得的信息加以填补。剧中最令人印象深刻的人物似乎并非明家三兄弟或大姐明镜,反倒是反派南田洋子,无论是那首唱词优美、旋律妖娆的专属歌曲《关于花与死亡》,还是她生硬的普通话,喜欢乱用成语的“癖好”,这些都是音乐剧独创的,也令这一角色“人设”突出。但对于南田洋子的大量着墨,不可避免地压缩了对主角明家三兄弟的刻画。三兄弟虽各自有几首不错的歌曲,在特定情境下刻画心理、交代情节也很到位,但都是一唱即罢,不如《关于花与死亡》旋律的反复出现起到强调作用。三人(包括大姐明镜)的戏份过于平均,也对人物塑造带来一定损害。事实上,三兄弟的“人设”:明楼的沉着稳重、明诚的执行力强、明台的顽皮聪慧,很大程度上并非来源于两个多小时的舞台形象,而是观众脑海中关于电视剧主演靳东、王凯、胡歌的记忆代入。
但,无论如何,音乐剧《伪装者》整体还是令人欣喜的,当电视剧已达到一定高度,舞台呈现并非简单复刻,而是力图突破。该剧基于音乐剧本体做的改编尝试显而易见,也取得了很大成功。相比于剧本裁剪、演员表演方面些微令人意犹未尽之处,这台演出带给观众“音乐剧化”的欣赏体验似乎更值得称赞。何况,《愿得此身长报国》还是《伪装者》三部曲的“第一部”。相信随着后面两部作品的陆续推出,更多令人纠结的人物关系也将一一浮出水面,而随着剧情发展,明家姐弟的形象也会越来越丰满。
音乐剧《伪装者》三部曲,还是很令人期待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