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少才
标题
钓鱼人主要分为两类,一类是职业钓鱼,也可称之为商业性钓鱼;另一类是休闲钓鱼,即为了放松身心而钓鱼。海员钓鱼,多属于休闲钓鱼,但也有在特殊环境下,为了生存而钓鱼的。比如遭遇海难而弃船登上救生艇时,如能钓到鱼,生命便可延续。本文所述的真实事件,就发生在两伊战争期间。
两伊战争,即1980年至1988年发生在伊朗和伊拉克之间的一场战争,两国人民都为此付出巨大的代价。可是,很少有人想到,这场战争也让无辜的中国海员饱受火海之痛,甚至失去了宝贵的生命。
笔者的一位同学就曾亲历了那场战争,本文用第一人称讲述那段往事。
上世纪80年代两伊战争期间,我在“松花江轮”任报务主任。船在波斯湾航行时还能感觉到诗情画意,船员们虽然得知两伊战争已爆发,但对战争究竟打到何种程度一无所知。所以,船依然按既定航线开往伊朗。按国际惯例,战爭的任何一方都没有理由袭击商船。
船到阿拉伯河河口锚地,船员们还照例去甲板钓鱼。不想仅仅几天过后,船就被困在伊朗最大的港口霍拉姆沙赫尔(Khorramshahr)港码头上,并由此上演了一场惊心动魄的火海大突围的真实剧目。
两伊战争期间,霍拉姆沙赫尔的炮火
夜间空袭导致起火
1980年的9月末、10月初,海湾地区已有了丝丝凉意,但两伊战火却熊熊燃烧。宁静的阿拉伯河弥漫着炮火硝烟,两国的飞机不断空袭着对方的军事目标,炮击也越来越猛烈。船长果断下达了停止室外作业的通知,鱼自然也没法钓了。到底是上船卸货,还是尽快撤离这是非之地,大家都在等通知。
透过驾驶窗,我们看到霍拉姆沙赫尔码头的仓库、货场,以及不少船舶被击中起火。不知是炮弹不长眼睛,还是一方故意袭击。
更为触目惊心的是,离霍拉姆沙赫尔港不远的世界著名石油城阿巴丹被飞机轰炸起火,白天黑烟滚滚,晚上火光冲天,估计当地还不具备扑灭这种石油大火的技术,只能任其燃烧。两伊都是波斯湾地区盛产石油的国家,在这次武装冲突中,双方都以对方的石油设施为攻击目标,油城油港便首当其冲成了炮火最先光顾的对象。
10月2日晚10时,值班三副突然拉响警笛。连日值班备战、疲惫不堪的船员们闻警立即从不同的舱室奔向甲板。原来,一艘满载橡胶的伊朗货船中弹起火,缆绳被烧断,船员全部弃船逃命。这艘无人驾驶的船便成了一条名副其实的“火龙”,从阿拉伯河上游顺着潮水直冲而下,一路上滚滚浓烟四散蔓延。大家心里清楚,一旦与它亲密接触,后果不堪设想。
在船长和政委的统一指挥下,船员们舍生忘死,拉起皮龙管,扳开消防水栓向“火龙”猛射,并拼死用撑杆顶开它。
火借风势,风助火威,一般强劲的河风刮来,火舌瞬间燎到一个船员的身上,眉毛和头发被一扫而光,工作服也起火了。他就地一滚,及时压灭身上的火苗,有惊无险。
经过大家的不懈努力,“火龙”被送走了。可是凌晨3点,警笛又一次拉响——“火龙”随着上涨的潮水又漂了回来。这一夜,“火龙”三次与我轮擦肩而过,每次都是一场殊死拼搏。我们战胜了“火龙”,但个个精疲力尽。
两伊战争旧照
两伊战争的炮火
来不及休息,10月3日上午8时,不知从哪儿飞来的一发重磅炮弹呼啸而至。一声巨响过后,船舷被击穿,水手长、木匠、水手、驾助、电机员的五个房间被击毁,六舱的主甲板被击穿。万幸的是,头天晚上全体船员都去对战“火龙”,早饭开得晚,炮弹降落时船员都在餐厅吃早餐,所幸只有三名船员受了点轻伤。一个水手安慰受伤的同伴说:“这叫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10月4日上午,又一发炮弹击中我轮,驾驶台、电台,以及许多船员的房间都被炸毁了。当时我正在楼下开船务会议,幸免于难,但是偏偏炸毁的是我的电台,一切通讯设施都瘫痪了,整艘船被迫失联。看着自己心爱的工作岗位遭到毁坏,我落泪了。在危难时刻,我们与祖国失去联系,这就意味着孤军作战,生死难卜。
船员们已不能待在房间了,只能集中在船中部的桅房避难,那里相对安全些。
5日上午,在一阵雨点似的炮火轰击过后,码头已成一片火海。我轮停靠的是木质结构的旧码头,码头的地面是沥青铺设的,码头上所有货场都着了火,所有的建筑物都化为瓦砾。
火借风势猛烈地燃烧着,并迅速烧到我船的缆绳处。船岸相连的几条尼龙大缆点火即着,如果大火蹿上船来,这片浮动的国土势必遭受更大损失。全体船员再度行动起来,打开消防水栓试图阻火保船,然而火势太大,已难以控制。千钧一发之际,船长下令砍断缆绳,强行离港。在常规状况下,强行离港是违规的,必受重罚。可是特殊时期,危难时刻,只能见机行事。
此时,岸上已是烈火熊熊,两伊中的一方似要发起冲锋,我们头上炮弹纷飞,呛得人喘不过气来。政委、大副、木匠先后三次冲向船头,试图砍断缆绳,都被炮火逼了回来。此时,有着20多年海龄的老木匠两耳已被炮声震聋,只能看别人打手势理解对方的意图。
缆绳着火了,火舌直逼船身。政委、大副、木匠不顾安危,挥动着太平斧再次发起冲锋,冲向船头。这一次,他们终于成功了,着火的缆绳终于被砍断,船离开了码头,徐徐向下游漂去。然而,船还没漂多远,又是一阵密集猛烈的炮火向船上袭来,其中有两发炮弹击中了机舱的要害处,引起机舱2号辅机污油柜起火。大管轮杨健成、轮助李栋林抱起灭火器就冲了上去,好不容易将火势控制住,又有几发炮弹飞来,发发击中要害。
机舱停电,出口也被大火封住,大管轮冒死将轮机日记和其他重要文件抢救出来,率领机舱人员摸黑从逃生孔撤了出来。
船被炮弹击中时,管事和大厨正在厨房准备午餐,一发炮弹击穿厚厚的船钢板打了进来并爆炸,两人同时倒在血泊中。管事醒来时,伴着一阵剧烈的咳嗽,他感到右腿钻心地疼痛,这才发现右小腿被炸断,左大腿也被削掉一大块肉,右手肘被击伤,手臂被烧成紫黑色,全身鲜血直流。再看大厨,更是血迹斑斑,他的腰部、臀部都受了重伤,无法移动。管事安慰大厨:“你先坚持着,我去喊人。”常人无法想象,管事靠着怎样的毅力,拖着断腿,忍着剧痛走出了生活区。他拼死寻找出路,全靠一个信念——只要抢出一分钟,大厨就有被救的可能。当管事被大家发现时,他第一句话就是:“快去救大厨!”等管事再次睁开眼睛时,昏迷的大厨已被人抬出。此刻,整个生活区已是一片火海,凭我们的力量已无力扑灭,如果烧到油柜就会引起爆炸。已经没有别的选项了,船长含泪下了弃船令。
两个重伤员怎样撤离呢?救生艇悬挂在生活区的两侧,此时已处在火海之中,无法靠近。用救生圈也不行,伤员下水也不能行动。船长让水手长找几块木板,绑在两个救生圈上,扎成一个浮托器。首批挑选了15名水性好、年轻力壮的船员,他们先下水探路。可是,15名船员刚下水,就被急落的潮水快速带向西岸的伊拉克方向。
第二批船员护送两位重伤员下水时,大家用麻绳捆住管事的腰,准备将他放到先下水的四个水手护着的木板上。可是管事刚接触水面,木板就翻了过来,上面的人只好把管事重新往上拉。这该怎么办?再延误下去,船一旦爆炸,会造成更大的伤亡。这时,管事在半空中大声说:“快给我一个救生圈,我能坚持游过去!”一只救生圈下来了,水下的四个人帮管事套好。船长又选派水手长和另一名水手张亚男共六位同志护送管事向岸上游去。由于水流太急,有些船员水性一般,加上连日疲劳作战,护送小组几次被冲散,最后只剩张亚男坚持下来,助推着管事。他安慰管事说:“你放心,只要我有一口气,就一定把你送到岸上,我绝不会丢下你不管。
就这样,他们相互鼓励,连游带漂近2千米,终于抵达岸边。张亚男身背管事,艰难地踩着没膝的淤泥,向岸上挪动脚步。张亚男终于累得昏倒了,但很快醒来,并且第一时间让管事躺在救生圈上,顽强地拉着管事又前进了十几米,每前进一步,都要付出很大力气。
管事说:“你放下我,你还是去岸上找人吧!”
张亚男考虑再三,只好叫管事先在原地等着,他去找人。
护送大厨上岸的难度更大,首先要將他放在水面浮托器上。大厨从昏迷中醒来,看到同志们还在身边,便让人找来政委,断断续续地说:“政委,我……回不去了,这里太危险,你……你们快走吧。”政委安慰他说:“你要坚持住,有我们在,就有你在,我们一定把你送到医院。”
大家费了好大一番周折,才将大厨放到浮托器上。
我与船长是最后离船的,船长交给我的任务就是保护好救生电台,他厉声道:“人在电台在,我死你都不能死!”可见救生电台在船长眼中有多重要。在最后离船的十个人中,有四个是党支部委员,他们在水中回望燃烧着的“松花江轮”,心如刀绞。历史上,只有败军之将才弃国土于不顾,难道我们是败军之将吗?我们纠结、痛心、不舍,又不甘。两伊交战,却殃及无辜的手无寸铁的中国海员。就是带着这样复杂的心情,我们离开了这块浮动的国土,船员的私人贵重物品一样都没带出来,只有少数几个人将现金钞票带在身上。
此时,交战双方仍未停火。放眼望去,浓烟蔽日,火光映红河面,炸弹四飞,枪响炮声密集。船员们早已将个人生死置之度外,为了抢救大厨,无一人自顾逃命。在河中,他们几次被冲散,但很快又重新聚拢到一起。快到岸边时,遇到急流,大副和一名水手赶紧抓住木板上的绳子,拼命向岸上拖。水手为了腾出手向岸上划水,就用牙咬紧绳子。
正在大家无计可施时,从岸上的淤泥中站起一个人来,他浑身上下尽是污泥,活像一个泥猴。只见他伸出一双手来,大副这才看清,他是先期上岸的水手张亚男。这时,被冲散的船员再度聚在一起,前拉后推,终于将大厨送上岸来,十几个船员也都先后爬上岸来。
管事自张亚男寻人求救后,又艰难地向前爬了两米多远。他见不远处的树林里有两个伊朗士兵,就向他们招手。两个士兵怕伊拉克打枪,不敢出来,示意管事爬过去。管事对他们大声说自己是中国海员,受伤了,不能动了,又艰难地向前爬了两米。这时,两个士兵突然跑出来,架起管事就往树林里拖。管事的断肢刮着地面,万箭穿心般疼痛。两个伊朗士兵放下管事,说是去找人,就再不见了踪影。管事由于失血过多,再也爬不动了。张亚男没找到人,又放心不下身负重伤的管事,就回来寻他。可是管事移动了地方,一时找不到,这时他正好看到后一批船员正护着大厨上岸。
上岸后,船长发动大家寻找管事。找到管事后,船长、政委组织大家来到树林中地势稍高一点的地方。在那里,我用救生电台与附近的巴林海岸电台取得了联系——救生电台密封防水,没有受损,但手摇发电功率小,信号又不稳定,只能近距离通讯。最终,我们辗转与中国大使馆取得了联系。
和平时期,伊朗繁忙的海上运输业
在等待大使馆救援的过程中,天色渐渐暗了下来。船员们在附近捡来干树枝铺在地上,不管不顾地席地而卧,想睡上一觉。此时,枪炮声虽然已息,但人哪里睡得着,浑身的湿衣服还没干,更主要的是船员全天滴米未进,这一静下来,胃口就不让了。
海员面对海难有多种求生手段,如钓鱼、捉鸟、挖野菜、采野果、抓蛇等,总之就是就地取材,凡是能吃的就行。可是时值深更半夜,地处人地两生的战争环境,后几项都没法实现。船长说无论如何也得给受伤的管事和大厨弄点吃的,政委就问大家有谁带了鱼钩鱼线。我说我带着。船有险情,我站在职业的角度,清空了我的单肩包(当时尚无双肩包),里面用防水袋装进电台日报、笔、电报纸、防水手电、私人现金,还临时装进平时用的钓鱼线组。此外,救生电台内还有五枚鱼钩,百米长的鱼线。
政委这么一问,另外还有一名水手和一名机工也带着鱼钩鱼线。
用衣服遮挡好防水手电——以免光亮外露,遭受袭击,借着微弱的光亮,我们整理好鱼钩鱼线,先派四个人持线钓鱼,另派三个人负责瞭望,出现突发情况就停止钓鱼,撤到树林中。其他人原地休息,做预备队,准备接应钓鱼人或应对突发事件。不得不说,关键时刻还是政委沉着有道,政委是部队转业来远洋公司的,在部队时任团政委,船长对他也佩服不已。
政委带人寻找钓点,发现此地河岸退潮后都是烂泥,不适合驻足钓鱼。最后,他们发现树林外有一河汊,涨潮时水满,落潮时肯定有鱼留在里面,几个人便在树林中寻小虫作饵。功夫不负有心人,当第一条鱼出水时,大家惊喜过望。这是一条4两左右的红鱼,不知是海水鱼还是淡水鱼。政委说,留一半鱼肉作饵,另一半赶快送回去给伤员充饥。
我与船长一直守着管事,管事伤口已感染,人在发烧。半条鱼送来时,船长细心地去刺,小心地将生鱼肉送到管事的口中。管事真的太饿了,吞了那半条鱼肉。
先前四人钓鱼,两个小时总共钓了十五条鱼,没有超过1斤的。政委说换班吧,大家说不困,就这样坚持钓。政委派人给树林里的一班人马送去八条魚,船长决定给管事一条大的,另外几条大家分着生吃。这也是我平生第一次生吃鱼,也许是太饿了,不但没感到腥,反而感到特别香,真是应了“饱了不好吃,饿了甜如蜜”这句俗话。直到天亮涨潮时,第二批钓鱼人才顺利钓到50多条鱼。东方露出鱼肚白时,大家全部撤回树林。
当地时间早8时,我通过应急收发报机收到巴林海岸电台转来的我国大使馆的电报,电报上说,救援组已经行动,叫我们做好接应准备。当晚,我们终于盼来大使馆派来的救援车队,我们得救了。生死关头,中国大使馆的相关人员同样彻夜未眠,为了营救我们而分秒必争。
再后来,经大使馆的努力,我们与漂到伊拉克的船员全部安全回国,管事直到当年12月份才伤愈出院。只有大厨,由于伤势过重,永远长眠在了异国的土地上。
两伊战争已结束30余年,留给人们的只有创伤和刻骨铭心的痛。
记述此文,愿世界和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