负重一万斤长大，我终学会修复童年之伤

同木

骤雨初歇，被雨打落的树叶凌乱地铺在地上，黄的绿的。

铃声响起，校园顿时沸腾起来，下早自习的孩子们脚步匆忙，脚印在湿漉漉的水泥地上，亮晶晶地如同裹上一层油膜的落叶被脚风带起，蹁跹飞舞，又落下……

高考、中考成绩陆续出来，转发的朋友圈和人们的闲聊中尽是关于人生中这两场最基本的考试。

还记得那年也是这样的六七月，也是这样的骤雨初歇。

我小学毕业，父母商量着去镇上理发店说一说，给我找个学徒的活计，“起码有门手艺，干三年可以自己开店了。”老爹的原话。我又哭又闹，非要上初中。爷爷召开家庭会议主张我读书，父母做出让步，但是，初中三年于我而言异常黑暗。

每天放学回家迎接我的是父母的白眼、奚落和打骂。父母心里始终不愿我再读书，当时我们村只有两个大学生，都是男孩子，读的还是军校，那个年代农村哪有女大学生？父母觉得我上完了小学，会写自己的名字，出门会看路牌不会走丢就够了。

一个女孩子读那么多书干什么？反正要嫁出去的。20世纪80年代独生子女政策严厉，生了我这个“赔钱货”后，他们和周围的村民一样期待一个儿子。

父母在我之后积极招弟，年年办准生证，年年办不到，年年都怀孕，年年都是妹妹。后来听老妈说的，有两个生下来送人了，不过没有养活。

终于，在我大约十岁的时候，父母欢天喜地地迎来了弟弟。也就是说父母在结婚后的十年，一直在忙于怀孩子生孩子送孩子或者打胎以及坐月子，家里一贫如洗。

他们本来就没有计划供我读书上大学，我也不知道是哪里来的犟劲，只知道一定要读书，一定不要成为我妈那样的农村妇女。

我从小就知道自己不被父母所喜，看到他们逗弄、爱抚、亲吻小弟弟，转头却扔给我一个恶狠狠的白眼，还是难过。不知道多少次，我偷偷地躲在被子里哭，哭到枕头浸湿，哭到没有力气。我上了初中不能为家里干活挣钱，还要交学费生活费，所以每天从学校回家必然遭一通乱骂。可能现在很多人不知道，一个不认识字的农村妇女是怎样气急败坏骂人的——“龟儿婆娘，你个短命的娼妇”——这是我能用文字表达的最文明的话了，还有好多，我根本就说不出口，你怎么也想不到，这会是一个妈妈对亲生女儿说的话——每天说的话。

所以我每天回家快速地做些家务，不然动作慢了不知从哪个角度就飞来一脚。之后就着昏黄的白炽灯泡写作业，15瓦的灯泡挂在房梁正中，桌子靠墙放着，也就是说我只有背靠灯光做作业。这一坐下来看书写字往往就会忘了时间，常常到半夜，夏天时也感觉不到蚊虫叮咬，白天才发现被叮出很多包。

感谢书籍为我打开了一个崭新的世界。我每天忙于吸收各种知识，无暇顾及其他。路上背英语单词，烧火的时候拿本历史书，放牛的时候背诗词。我那时很自卑，没有朋友，同学们对我的印象就是一个沉默寡言独来独往、时而嘴里念念有词、老是穿着不合身的旧衣服的女孩子。

我那时就一个信念：要读书，要走出去。这个信念坚定无比，冬天起床生火做早饭，借着火光温习课本，吃了早饭，天黑漆漆一片，偶有星辰与残月，乡村还在沉睡，没有灯火，不知何处传来鸡鸣声打破沉寂，山和树林黑影重重，唯有马路泛着隐隐的白，通往那神圣的殿堂。路上一个人也没有，但我从未害怕，也不打手电筒，边走边背诵课文。我很享受这样的上学路：苏轼“寄蜉蝣于天地，渺沧海之一粟”、辛弃疾“醉里挑灯看剑，梦回吹角连营”，马致远“古道西风瘦马，断肠人在天涯”……抑扬顿挫恣意洒脱，没有旁人打扰，当真是最愉快的上学路了。

夏天时常暴雨，泥泞积水到处都是，有时候雨太大，外面下大雨，歪歪斜斜的小伞内下着小雨。到学校时一身全湿透了，待上完一天课，从头到脚自然晾干，好在我身体好，“人体烘干机”的功能还是担得起的。

中午一般在学校食堂吃，米是自己家里背来换成饭票，一顿2两每周1斤米2毛钱的加工费，没有钱买菜，老妈会特意用菜油炒了咸菜或者泡菜让我放书包里。我那时最馋食堂的馒头包子，老远都能闻到香味。蝉蜕、桑葚、麻芋子、树底掉落的未成熟的柑子果儿，都能捡来卖钱，它们丰富了我的课余生活，也暖和了我的胃。

中考成绩特别好，父母虽不情愿，但也在周围邻居的艳羡声中让我读了高中——“考了重点高中，为啥不让她读呢？”高中离家远，要住校，远离了压抑的环境，我开始有了朋友，慢慢地不再沉默内向。我想我会终会怀恋那段充实的时光——早晚自习、从早到晚各种课程、争分夺秒奋笔疾书、两天一小考五天一大考……虽然每次回家拿生活费必然是一场苦仗，我默默地忍受着老妈的各种歇斯底里和老爸的叹息。

日渐长大，也慢慢理解父母。粗糙结茧的双手、佝偻的身形、浑浊的眼眸、满脸皱纹的脸上斑点像河滩上的鹅卵石，他们就像地里的牛，日复一日年复一年辛勤地劳作着。有一年，老妈好不容易凑齐20枚鸡蛋孵小鸡，除却没有成功破壳的、得病死掉的，最后长大的有12只鸡。刚开始下蛋，那些鸡却在某个夜晚被蟊贼偷走了，老妈伤心地哭了一夜。

我大学上的师范，这让父母很满意，他们觉得教师是铁饭碗。选择师范，我是自己喜欢，想回到教室，帮助那些和我一样的草根孩子实现梦想改变命运。大学里，我依然是个普通的女生，固定节目就是背着书包到图书馆上自习，周末就去找家教、做家教。

如何才能好好生活？我时常在想这个问题。我不怪父母，不怪他们重男轻女，不怪他们动辄打骂，因为那个年代在农村，家里没个男孩子会被周围的人瞧不起会被欺负，他们的认知告诉他们必须要生个男孩子。因为他们的生活也不如意，怪他們也没有用，毕竟是他们一分钱一分钱地供我上学。好在弟弟也很争气，大学毕业工作稳定，已经是个男子汉了。

如今，我已经在一所农村高中教学14年。普通的岗位，普通的人生，普通得不能再普通，少年时那些上九天揽月的梦啊，多半未能实现，然而我已用尽了所有的力气。人生有时候就这样，有人是在父母的威逼利诱下上学，有人是在极度困难的情况下求学;有人一出生就被家庭安排好了一切，有人要为一杯咖啡一套房子拼个头破血流。我们的极限也许还不到别人的起点，然而，努力过便不再后悔，拼搏过才有自己的精彩。

我们竭尽全力，只想过好这普通的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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