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杰弗瑞·迪弗/著周允东/编译
“一开始,我以为是我自己的问题……但现在,我十分确定,是我丈夫,他想要把我逼疯。”
哈里·伯恩斯坦医生点了点头,片刻停顿之后,他认真地记下病人说过的话。
“他并没有刺激我,但他老是让我怀疑,我自己的心智是不是还正常。而且,他是故意这么做的。”
帕特茜·兰道夫边说边转过脸来,看着她的医生。尽管在进行治疗的时候,哈里将办公室的灯光调暗了,依然能看见帕特茜满含泪水的双眼。
“你很难过。”他用和蔼的口气说道。
“是的,我很难过。”她说,“而且,怕得要命。”
这个年近五十的女人来他这儿已经两个月了。在治疗的过程中,她有好几次差一点儿落下泪来,却始终没有真正哭出来。眼泪是情绪的晴雨表。在医生面前,一些病人许多年都没有哭过,但当他们的眼里饱含泪水的时候,任何一个合格的心理医生都会用心注意观察。
哈里仔细观察着帕特茜,她把脸扭向一边,拉扯着大腿旁坐垫上的一枚纽扣。
“接着说,”他鼓励道,“跟我说说事情的来龙去脉。”
她从沙发旁的盒子里抽出一张面巾纸,轻轻地擦了擦眼睛。她擦得很小心,和往日一样,脸上化的妆毫无瑕疵、无可挑剔。
“这事已经有段时间了。”她勉强说道,“昨晚最可怕了,我正躺在床上,忽然听到有人说话。一开始听得不是很真切,而后……”她犹豫了一下,“那个声音说,它是我父亲的幽灵。”
没有比这更典型的病例了,哈里更加专心起来。
“你不是在做梦?”
“不,我没睡。我睡不着,就起来喝了杯水。接着,开始在公寓里来回走动,就这么踱来踱去。我感觉心乱如麻。当我躺回床上,那个声音又开始说——那是彼得的声音——它是我父亲的幽灵。”
“他都说了些什么?”
“他信口开河,不停地说,讲的都是关于我过去的事情,一些我小时候的事。我不是很确定,听不太清。”
“这些事你丈夫都知道吗?”
“不全知道。”她的声音有些沙哑,“不过他可以查出来,比如查看我的书信、纪念册之类的。”
“你有把握他就是说话的那个人吗?”
“那声音听起来非常像彼得的。再说,还会有什么人?”她咯咯地笑道,“我是说,根本不可能是我父亲的幽灵,对吧?”
“也许,他是在说梦话。”
她一时无语,过了一会儿又说:“可是……他当时不在床上,他在书房里玩电子游戏。”
哈里继续记着笔记。
“所以,你听到的是他在书房里的说话声?”
“当时他肯定在门口……哦,医生,我知道,这听起来很荒唐,但是,我想他当时就跪在门边——就在卧室隔壁——低声说话。”
“你去书房问过他吗?”
“我快步走到了门边,但是我打开门的时候,他已经回到了桌子旁。”她看了看自己的手,发现面巾纸已经被撕烂了。她瞥了一眼哈里,想看看他是否注意到她这种强迫性的行为——他当然注意到了。接着,她把那些纸屑塞进了自己的裤子口袋里,那是条高级米色斜纹裤。
“后来呢?”
“我问他有没有听到什么人的说话声,他看了我一眼,那眼神就好像在看一个白痴,转而接着玩他的游戏。”
“那么,当晚你就再也没有听到有人说话的声音了?”
“没有了。”
哈里仔细观察着他的病人,心里想,她年轻时应该很漂亮。因为眼下的她就是个漂亮的女人(心理治疗专家总是能够从成年人身上看到他们儿时的影子)。她的容颜保养得很好,柔滑而有光泽,细长的鼻子高高地翘着——这样的鼻子正是康涅狄格州的上流阶层人物想要通过隆鼻手术得到的。他回想起帕特茜曾告诉过他,她从来不担心自己的体重,因为只要体重增加了五磅,她就会去请一位私人健身教练。
他问:“你说以前就发生过此事,這种声音你之前听到过?”
她犹豫了一会儿说:“大概有两三次。都是这几个星期的事。”
“可是彼得为什么要把你逼疯呢?”
帕特茜是个患典型中年危机症的女人,她来找哈里时,并没有过多提起自己的丈夫。哈里只知道他很英俊,比帕特茜年轻几岁,没有什么大志向。他们三年前结婚,且两人都是再婚,似乎没有什么共同的兴趣爱好。当然,这都是帕特茜的一面之词。在心理治疗专家看来,这些“事实”往往靠不住。哈里·伯恩斯坦一直努力成为病人谎言监测仪,而婚姻对他而言,多数就是丈夫与妻子间的冷战。
帕特茜思忖了一下他的问题:“我不知道,我和萨丽谈过……”哈里记得之前她曾提到过萨丽,那是她最好的朋友。她也是个有钱的时髦女人,住在上东区,嫁给了纽约最大一家银行的董事长。“她说,可能是彼得嫉妒我。我是说,我在社交圈很吃得开,有很多朋友,又有钱……”他注意到她的声调似乎接近躁狂的边缘,她再一次控制住了,“只不过,我不知道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你和他谈过吗?”
“我试过,他不承认。”她摇着头,眼眶里再一次盈满了泪水,“然后……是那些鸟。”
“鸟?”
她又抽了张面巾纸,擦拭了一下眼睛,再把它揉烂。这一次她没有把纸巾藏起来。“我收藏了一些陶瓷制的鸟类雕塑,是勃姆公司的产品。你知道这家公司吗?”
“不知道。”
“这些雕塑很昂贵,德国货,做得很漂亮,原来是属于我父母的。父亲去世后,史蒂夫和我分了遗产,但家里大部分传家宝都让他拿走了。这事一度深深地伤害了我,好在我拿到了这些鸟类雕塑。”
哈里知道她的母亲十年前就去世了,大约在三年前,她的父亲也过世了。父亲对帕特茜的哥哥史蒂芬要求极其严格,同时也格外宠爱他,这使得他在帕特茜面前老是显出高人一等的优越感。
“我现在有四个,原本是五个的,十二岁的时候,我不小心打碎了一个。当时,我因为某件事非常兴奋,急着要告诉父亲,跑进房间时撞到桌子,将其中一只麻雀雕塑撞到地上摔碎了。我父亲用柳条鞭抽了我,还不让我吃饭。”
啊,非常重要。哈里馬上做了笔记,但他知道,此刻不宜对这一事故多加追问。
“后来呢?”
“就在我第一次听到父亲幽灵的说话声的第二天早上……”她的声音有些刺耳,“我是说,就是彼得开始对着我小声说话的第二天早上……我发现,其中一只鸟类雕塑被打碎了。它就躺在客厅的地板上。我问彼得为什么要这么做——他知道这些东西对我来说有多重要——但他否认是他干的。他说我一定得了梦游症,是我自己梦游时打碎的。但我知道我没有,都是彼得干的。”她的声音再次变得刺耳、狂躁。
哈里瞥了一眼时钟。他讨厌心理治疗专家留下的陈规旧俗:即每次治疗时间最好控制在五十分钟左右。他觉得仍然有不少东西需要深入研究。但根据老一派的规矩,病人们需要连贯的治疗而且强度要适当,于是他说道:“对不起,我想治疗的时间到了。”
帕特茜顺从地站起身来。哈里注意到她的衣着不太整洁。没错,虽然她脸上的妆化得很仔细,但上衣的纽扣却系错了。也不知是因为穿衣时太过匆忙还是没有注意。再有,她脚上那双昂贵的棕色鞋子的一条鞋带也开了。
她站起来表示道谢:“谢谢大夫……能有人耐心听我把事情说出来,我感觉好多了。”
“一切都会好起来的,下周再见。”
帕特茜离开之后,哈里·伯恩斯坦在办公桌前坐下,慢慢地转着椅子,两眼凝视着他的那些书——《精神疾病诊断准则手册》《日常生活精神病理学》《美国心理协会精神病手册》,以及弗洛伊德、阿德勒、荣格、克伦·霍尼等人的著作和其他各式的书籍。之后,他又向窗外望去,只见傍晚夕阳的余晖下,无数的车辆在派克大街上疾驰而过,朝北驶去。
一只飞鸟掠过头顶。他想起了帕特茜童年时被摔碎的那只陶瓷麻雀。哈里思忖着:那是人生多么重要的一个阶段啊。
不仅仅对他的病人,对他也同样的重要。
帕特茜·兰道夫之前还只是一个性情温和、有中年危机的病人,但今天,对于她来说,意义非比寻常,这将是个重要的转折点。他自信,能够彻底改变自己的命运,而且,这样一来,或许他可以挽回失去的一切。
哈里大笑起来,如同游乐场里的孩子。他又一次旋转自己的座椅,一次,两次,三次……
此时,门口出现一个人影。“医生?您没事吧?”他的秘书米里亚姆歪着脑袋问道,她长着一头乌发,打理得整洁、漂亮。
“我很好,怎么这么问?”
“嗯,只是……我觉得已经很久没有听到您笑了,而且,我也从来没有听到您在办公室里笑过。”
又一个笑点,他再次笑了起来。
米里亚姆皱了下眉头,眼神中流露出忧虑。
哈里止住笑声,神情庄重地看着她,说:“听着,你可以下班了。”
她面带困惑地说:“但是……已经到下班时间了,医生。”
“跟你开玩笑呢,”他解释说,“只是个玩笑。明天见。”
米里亚姆怯生生地注视着他,满脸疑惑:“您真的没事吗?”
“我没事,晚安。”
“晚安,医生。”
过了一会儿,他听到办公室的前门咔嚓一声被关上了。
他再次旋转起他的椅子,心想:帕特茜·兰道夫……我能拯救你,你也能拯救我。
而且,哈里·伯恩斯坦本人也是非常需要被拯救的人,他十分痛恨自己因迫于生计所做的一切。
但这并不是指,哈里痛恨帮病人解决精神和情绪问题——他天生就是一个心理治疗专家,认为没有比这更好的工作了。他痛恨的是在上东区从事精神病治疗工作,这不是他从业的初心。在哥伦比亚医学院就读的第二年,哈里这个高大英俊的学生遇见了亭亭玉立、清秀漂亮的现代艺术博物馆发展部主任助理琳达。还没等他实习,二人就结了婚。哈里从靠近黑人居住区的无电梯公寓搬出来,住进了琳达位于东区的八十一号独立别墅。婚后没几个星期,琳达就试图改变他的生活,她是一个对自己的男人有很高期望的女人(这一点和帕特茜非常相似,在几星期之前的一次随意谈话中,哈里看得出她对丈夫缺乏抱负表现得很生气)。琳达渴望过有钱人的生活,想成为梅特福利俱乐部的常客,更想在埃兹、摩纳哥、巴黎的四星级饭店里享用饕餮大餐。
而哈里,来自纽约郊区,好学用功,性情随和。他深知听从了琳达的话,自己便选择了一个错误的方向。但他爱她,所以只得依从她。他们在麦迪逊大道的一幢高楼里买了一套房子,并把工作室的招牌(一块精致厚重的黄铜牌)挂在这个位于派克大街和七十八号大道交叉路口的办公室外面,每月房租高达三千美金。
一开始,哈里还在担心天文数字一般的巨额账单,但不久后,钞票就源源不断地涌了进来。他一点儿也不用为生意犯难,住在曼哈顿这个小岛上的人不是大富豪,就是巨额保险的受益者,其中患有神经衰弱的大有人在。而且,这一领域正是他的强项。来就医的病人都很喜欢他,而且他们每个星期都会来。
“没人理解我;没错,我们很有钱,但钱并非万能呀;有一天,管家看我的样子就好像我来自外太空似的,可这并非我的错呀;难得休息一天,我妈非要去购物,我忍不住大发脾气;我感觉萨穆埃尔有了外遇;我觉得儿子在搞同性恋;我无法接受自己丢了十五镑钱……”
他们的困扰或许很庸俗,甚至有时,只是一些令人忍俊不禁的芝麻绿豆大的小事,但哈里时时记得自己的初心。再者,他的性格也不允许自己小看他们,所以他总是竭尽全力帮助他的病人。
长久以来,他一直无暇去做自己真正想做的事情:为一些严重的精神病人治病,比如那些患有妄想型精神分裂症的患者、双级型忧郁症患者、具有边际型人格的人群,他们虽然生活在痛苦之中,但不像哈里现在的病人那样,把自己的痛苦藏匿在金钱之下。
有时,他会到各种各样的诊所——尤其是布鲁克林区的一家专门为无家可归的人提供治疗的小诊所——担任志愿者,但由于自己在派克大街的诊所仍有许多病例亟待处理,而妻子,需要经常参加社会义务活动,因此,他不可能花太多的时间到那些诊所去。他也曾想过抛弃派克大街的工作,当然,如果真这么做的话,他的收入将会骤减百分之九十。他和琳达结婚几年后就有了孩子——两个可爱的女儿。哈里非常爱她们,但她们的日常开销十分高,再加上念私立学校的高额费用。再说,他是个在许多方面都追求完美的人,且心里清楚,如果他在布鲁克林开始全职工作,琳达马上就会离开他。
但颇具讽刺意味的是,即使琳达最终还是离开了他,他去那个诊所的时间也不比和琳达在一起时多。他们结婚后,琳达负下的巨额债务无时无刻不在折磨着他。他的大女儿正在一所费用昂贵的大学念书,而小女儿明年则要去上瓦萨尔学院。
然而,就在许多病人为种种微不足道的失望和不满抱怨不已、牢骚满腹的时候,一个真正绝望的病人帕特茜·兰道夫出现了:这个女人向他讲述了有关幽灵的事情,告诉他自己的丈夫正想把她逼疯,她无疑正处在崩溃的边缘。
当天晚上,哈里连晚饭都没吃,回到家后就径直走进了书房。那里高高堆放着整个年度颇有价值的专业期刊,他之前从来没想过去看这些东西,因为期刊所涉及的都是一些严重的精神病疗法,而这些对于哈里的病人来说,根本没有什么用处。他踢掉脚上的鞋子,拿起几本期刊随意翻看起来,他从中找到几个有关精神病行为的网站,就开始花几小时上网下载能对帕特茜的病症有所帮助的文献。
哈里反反复复读着《精神病杂志》登载的一篇晦涩难读的文章。能找到这篇文章,他非常激动,因为这正是治疗帕特茜病症的关键所在。他坐下后,听到一声尖锐的哨声。难道是因为他太全神贯注地读文章,从而完全忘记了自己正用平底壶煮咖啡的事?但他朝窗外看去,才发现不是平底壶发出的声音,而是一只落在附近枝头上的鸟在鸣唱。天已放亮了。
在接下来的疗程中,帕特茜看起来比一周前更糟糕:衣服没有熨烫,头发缠成一绺一绺的,好像已经有好些天没有洗过了,白色的衬衣沾上了污垢,衣领也扯裂了,裙子也是一样。而且,丝袜上也有道道抽丝。不过,她还是精心地化了妆。
“你好,医生。”她轻柔地说道,听起来怯生生的。
“你好,帕特茜,进来吧……不,今天不要坐在沙发上,坐到我对面来。”
“为什么?”她不情愿地说。
“我想,我们可以延后治疗,先来解决一下关于那个声音的问题。我想和你面对面谈谈。”
“问题,”她警惕地重复着这个词,一边坐进了他办公桌对面的那张舒适的扶手椅里。她交叉着手臂,两眼望着窗外——所有这些肢体语言所传达的信息哈里都一清二楚。这意味着,她心里很紧张,且对他心存戒备。
“现在我们来说说,自从上次见你之后都发生了什么?”他问道。
她跟他说,她听到的声音越来越多了——她的丈夫不止一次扮作她父亲的幽灵,对她低声说着一些恐怖的事情。哈里问,幽灵都说了些什么?她告诉他,幽灵说,她在闺中是一个坏女儿,而今又是一个糟糕透顶的妻子,还是个浅薄的朋友。她为什么不去自杀,免得给别人的生活带来痛苦。
哈里匆匆记着笔记,说:“听起来像你父亲的声音吗?我说的是语调。”
“根本不是我父亲的,”她说道,声音尖利,充满了怒气,“是我丈夫的,他假扮我父亲。我对你说过的。”
“我明白,但声音像吗?音色像吗?”
她想了想说:“有点儿像。但我丈夫以前见过他,而且家里还有我父亲的录像带。彼得一定听过,然后模仿他。”
“你听到声音的时候,彼得在哪儿?”
她打量一下书架,说:“他不在家里。”
“不在家?”
“对,不在。他出去抽烟了,但我知道他是怎么做到的。他肯定是装了喇叭和录音机,或者是对讲机之类的东西。”她的声音越来越低。“彼得是个很擅长模仿的人,所以他可以模仿很多声音。”
“很多声音?”
她清了清喉咙继续说:“这回出现的幽灵比以往都多。”她的声调再次提高了,显得有些躁狂,“我祖父的、妈妈的,还有一些我根本不认识的人。”帕特茜盯着他的脸看了一会儿,随后垂下眼睑。她有些神经质地拉开钱包的拉锁,拿出一个小巧玲珑的粉盒和唇膏。她对着自己的妆容凝视了片刻,而后将小粉盒拿开。
“帕特茜……我有几件事想问问你。”哈里等了好大一会儿。
“您尽管问,医生。”
“为了便于把事情弄清楚,我们来做个假设:如果幽灵不是彼得假扮,还有可能从什么地方来呢?”
她急促地说道:“你根本不相信我说的话,对吧?”
对于一个心理医生而言,最困难的就是在探寻真相的过程中,让病人相信你是在为他着想。他心平气和地说道:“你说的有关你丈夫的事情,绝对是有可能的。但我们暂时把这些放置在一边,考虑一下是不是还有其他原因产生了那些声音。”
“什么?”
“我是说,我相信你的确听到了什么——可能是你丈夫在打电话,也可能是电视、收音机发出的声音,但无论是什么,都和幽灵没关系。你把你自己的想法投射到你听到的声音上了。”
“你的意思是,这些都是我的臆想。”
“我是说,也許那些话都是源自你的潜意识。你觉得呢?”
她思忖了片刻,说:“我不知道……有这种可能。你说的有道理。”
哈里微笑道:“很好,帕特茜,承认这点是关键的第一步。”
她显得很高兴,就像一个小学生得到了老师奖励的小红花。
接着,医生神情严肃地说:“现在,还有一个问题,那个声音会让你觉得受到了伤害,你是不想听的,对不对?”
“不会。”她勇敢地笑笑,“当然不会。”
“很好。”他看了一眼时钟,“我看时间差不多了,帕特茜。我想要你做件事情,记下那些声音对你说过的话,就像记日记一样把它们记下来。”
“日记?好的。”
“记下每一句话。”哈里强调。
她站起身,对他说:“也许我该让其中一个幽灵也过来治疗一段时间,但我想,你会收我双倍诊费的,对不对?”
他呵呵笑道:“下周再见。”
次日凌晨三点,哈里被一阵电话铃声吵醒。
“伯恩斯坦医生吗?”
“是的,什么事?”
“我是警察局的卡瓦纳夫警官。”
哈里坐起身,甩甩脑袋,试图驱走睡意。他立刻想到了赫伯,他是布鲁克林诊所的一个病人,那是个可怜的人,患有轻微的精神分裂症,不对任何人构成伤害,但因为粗鲁生硬,又出言不逊,总是被人殴打。
可警察不至于因为这事打电话来吧。
“你是帕特茜·兰道夫女士的心理医生吧?”
他的心猛地跳动了一下:“对,我是。她没事吧?”
“我们接到一个电话……赶过去时,发现她在公寓外面的大街上,情绪很不稳定,疯疯癫癫的。”
“我马上过去。”
当他赶到兰道夫家时,发现帕特茜正和丈夫坐在客厅里,一个穿制服的警察站在他们旁边。
虽然哈里知道兰道夫家很有钱,但这房子还是比他想象的要豪华许多倍。这是唐纳德·特朗普于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建造的豪华大厦之一。哈里记得,在《泰晤士报》上看到过有关它的报道,这样一个三室套间,当时售价就高达两千万。
“医生。”帕特茜看到哈里后叫了一声,径直跑到他身边。在与病人的身体接触这方面,哈里是十分谨慎的。他深知那些移情和反移情作用,即病人与心理医生之间完全正常的吸引关系,这样的接触尤其需要小心地应对。哈里扶住帕特茜的肩膀——这样她就没办法拥抱自己,可以让他陪着走回沙发旁。
“兰道夫先生?”哈里转向她的丈夫,问道。
“我是。”
“我是哈里·伯恩斯坦。”
二人握了握手。彼得·兰道夫与哈里想象中的样子十分相似。他年纪在四十岁上下,体格健壮,面目俊朗,穿着一件酒红色的丝质浴袍和柔软的皮拖鞋;眼里充满了愤怒与困惑,一副受到了伤害的样子。哈里不禁想起了自己的另外一个病人,那人只接受过短暂的治疗,当时,他不停地抱怨,说不知该如何维持拥有一个妻子和两个情人的生活。
“我想和帕特茜单独谈谈,你不会介意吧?”哈里问他。
“当然不会,如果有什么需要的话,到楼上找我。”他对哈里和警察说道。
哈里也看了一眼警察,后者知趣地走开了,让医生和他的病人谈话。
“發生了什么事?”哈里问帕特茜。
“鸟……”她强忍着眼泪说道。
“那些陶瓷鸟中的一只?”
“是的,”她口中喃喃地说道,“他摔坏了它。”
哈里仔细地打量着她。她今晚的状态很糟糕:头发没有梳理、打着绺,睡袍脏兮兮的,指甲也不干净。和那天进行治疗时一样,只有妆容很自然。
“告诉我发生了什么。”
“我正在睡觉,忽然听到有个声音在说:‘快跑!快点儿离开这里,他们快来了,他们要伤害你。我一骨碌跳下床,跑到起居室,看见那里有一只勃姆鸟,是知更鸟,已经被打得粉碎,碎片散落了一地。我忍不住尖叫起来——因为我知道他们在我身后。”她提高了声调,“那些幽灵……他们……我是说,彼得在我背后。我一把抓起睡袍,匆匆穿上,就逃了出来……”
“彼得呢,他做了什么?”
“他在后面追我。”
“但是,他并没有伤害你?”
她迟疑了一会儿才说:“没有。”她疑神疑鬼地环顾了一下这个冷冰冰的大厅,“不过,他打电话叫来了警察……你没看出来吗?彼得没有做别的选择,他不得不给警察打电话。要是自己的妻子尖叫着跑出公寓,换了谁不都会这样做吗?不打电话报警,反而会被怀疑……”她的声音低了下去。
哈里想看看她是否有过度服用药物或饮酒的迹象,但他什么也没有看出来。她再次用眼扫了一遍大厅。
“现在感觉好点儿了吗?”
她点点头。
“对不起,”她说,“害你大半夜地跑过来。”
“我到这儿来就是想知道……告诉我:你现在没有听到什么声音了,对吧?”
“没有了。”
“还有那只鸟,可能只是个意外,对不对?”
她沉思了片刻:“彼得在睡觉……也许我早先拿起它看过,之后放在桌子边了。”她说的话听起来很有理性,“也许是管家打碎的。也可能是我自己碰到了它。”
警察看了看表后慢慢地走过来,问哈里:“我可以和你谈谈吗?”
二人来到了大厅的角落。
“我想我得带她到市里去,”这警察说话带着奎恩区的口音,“之前,她完全不能控制自己。但这得由你来决定,你觉得她是情绪失常吗?”
情绪失常——这个诊断一旦做出来,就会导致非自愿监管。如果他说是,帕特茜会被带走并送进医院。
这是一个关键时刻。哈里大脑飞快地运转着。
我可以帮你一把,你也能帮助我……
他对警察说:“给我点儿时间。”
他转身回到帕特茜身旁,坐下来,说:“我们有麻烦了,警察要带你去医院。如果你想指控彼得,说他想要把你逼疯或是伤害你,法官是不会采信的。”
“我?我什么也没做呀!是那些个声音,是它们……我是说,是彼得。”
“但他们根本不会相信你,情况就是这样。现在,你要么回到楼上去继续你的生活,要么被警察送进市中心医院。我知道你不想这样。相信我。你能够控制住自己吗?”
她把头垂到手上,最后,终于说道:“好的,医生,我可以。”
“这就好……帕特茜,我还有一件事和你商量。我想单独见见你的丈夫,可以打电话叫他来吗?”
“为什么?”她疑惑不解地问,脸色一下暗淡了下去。
“因为我是你的医生,我想要弄清楚究竟是什么一直在困扰着你。”
她扫了一眼警察,眼神中充满忧郁和沮丧。而后,她对哈里说:“好吧。”
“很好。”
等到帕特茜走进电梯时,警察说道:“不知道怎么回事,医生。我看她好像有些疯疯癫癫的,这样的事我见得多了,最终会很难缠,也很危险。”
“她是有些问题,但并不危险。”
“你想要承担这个风险?”
沉默了片刻之后,他说:“是的,我愿意承担。”
次日早晨,哈里问彼得·兰道夫:“昨晚我离开以后,她怎么样?”此时,两个男人正坐在哈里的办公室中。
“看起来挺好,平静多了。”彼得呷了一口米里亚姆给他端来的咖啡,“她到底是怎么了?”
“抱歉得很,”哈里说,“我不能和你详谈你妻子的病情,这属于隐私。”
“那你叫我来干什么?”彼得的眼神中顿时闪露出愤怒之色。
“因为我需要你协助我帮她治疗。你也很希望她好起来,对吗?”
“那是自然。我非常爱她。”他向前欠了欠身,“但我实在不知道这到底是怎么了。几个月前她还好好的——自从去你那儿后,恕我直言,情况就开始变糟了。”
“人们刚开始看心理医生的时候,有时他们会面临一些之前从来没有遇到过的问题。我想帕特茜就属于这种情况。她正接近某些重要的问题,这些问题会让她感到迷惑,不知所措。”
“她一直说是我假扮幽灵,”彼得不无讽刺地说,“这看起来比迷惑更糟糕。”
“她目前的状况正在急剧恶化,我可以帮她摆脱出来……但这不太容易,因此我需要你的协助。”
彼得耸了耸肩道:“我又能帮你什么呢?”
哈里解释道:“首先,你必须对我绝对诚实。”
“当然,这没问题。”
“出于某种原因,她把你和她的父亲联系在了一起。她对他有太多的怨恨和不满,而她将这些投射到了你的身上。你知道为什么她会对你发火吗?”
一阵沉默。
“说吧,你在这里所说的一切都是保密的——不会有第三个人知道。”
“她可能认为我有外遇,可这想法太愚蠢了。”
“那你有吗?”
“你究竟想怎样,竟然这么问?”
哈里冷静地说:“我只是想知道真相。”
兰道夫平静了下来:“没有,我没有干对不起她的事,是她疑神疑鬼。”
“你从没说过、也没做过可能对她造成伤害的事?也没有影响到她对现实的感觉?”
“没有。”彼得说。
“她身家多少?”哈里直截了当地问。
彼得眨了眨眼睛:“你指的是,她的全部资产?”
“资产净值。”
“具体多少我不是很清楚。大概一千一百万。”
哈里点了点头:“这些钱全是她的,对不对?”
彼得·兰道夫皱了一下眉头:“你到底想问什么?”
“我是说,要是帕特茜疯了或是自杀了,她的钱就都归你了,是吗?”
“去死吧!”兰道夫吼着,霍地一下站了起来。哈里以为这男人要揍他,但他只是从裤子后兜里拿出钱包,从中抽出一张名片,扔到哈里的桌上,“这是我们的律师。打电话给他,问问他我们的婚前协议。如果帕特茜疯了或死了,所有的钱都将归信托基金,我一个子儿也得不到。”
哈里将名片推了回去。“这倒没有必要……如果我的话伤害了你,我向你致歉,”他接着说,“对我来说,病人始终是第一位的。我得知道你有没有伤害她的动机。”
兰道夫理了理衣袖,系上扣子,说:“可以理解。”
哈里点点头,仔细观察着彼得·兰道夫。成为一名心理医生的先决条件就是能够迅速地判断出一个人的性格。现在,他打量着眼前这个男人,随即作出了一个决定:“我想对帕特茜采取些极端的方法,这需要你的帮助。”
“极端的方法?你是指……把她监禁起来?”
“不,这对她的伤害太大了。当病人出现目前这种状况时,你不能伤害她,但也不能宠她,你必须要强硬起来,从而迫使他们变得坚强。”
“你的意思是?”
“不要采取敌对的行为,但要迫使她融入到正常的生活中去。她可能会退缩——随她去,但不要纵容她。如果她说她不高兴了,不想去购物或者出去吃饭,不要顺着她。坚决让她做她应该做的事情。”
“你确定这是最好的办法?”
确定?哈里心想,不,他一点儿也不确定。但他已经作了决定,他要狠狠地推帕特茜一把。他对彼得说:“我们别无选择。”
但当这个男人离开办公室后,哈里忽然回想起以前在医学院读书时一位教授常说的一句话:“你必须正面迎击疾病,不是治疗就是杀戮。”
这么多年了,哈里早忘了这句话了,今天他也不希望自己記起来。
次日,帕特茜没有预约就走进了他的办公室。
在布鲁克林那个小诊所,这种事是司空见惯的,而且已然成了标准程序,没有人在乎这些。但在派克大街的心理医生诊室,来看医生时未经预约是人们所避讳的。哈里看得出,她非常沮丧,也就没有对她的不期而至再说什么。
他站起身关上了门,看见她瘫倒在沙发上,紧紧地缩成一团。
“帕特茜,你这是怎么了?”他问道。
他注意到她的衣服比之前见到她时更为凌乱,到处是污迹且被撕破了。她的头发湿漉漉的,手指甲里也沾满了污垢。
“本来什么事都没有的。”她啜泣道,“可是,今天早晨,我坐在房间里,又听到父亲幽灵的说话声:‘他们就要来了。你时日不多了……于是我就问:‘什么意思?他说:‘去客厅看看。我去了,看到其中的一只陶瓷鸟,又被打碎了!”她打开坤包,拿出一块陶瓷碎片给哈里看,“现在,就剩下一只了!如果它也碎掉的话,我就要死了。我知道我会的。彼得今晚就会去敲碎它,然后再杀了我。”
“他不会杀你的,帕特茜。”哈里心平气和地说,完全没理会她歇斯底里的状态。
“我想我还是应该到医院去住上一阵子。”
哈里起身,挨着她坐到沙发上,握住她的手说:“不用。”
“什么?”
“去医院会铸成大错的。”
“为什么?”她嚷道。
“因为你不能逃避问题,你必须要面对。”
“在医院里我会觉得更安全些。医院里不会有人杀我。”
“没有人要杀你,帕特茜。你要相信我。”
“不!彼得……”
“彼得也不曾想过要加害于你,是不是?”
她停顿了一下,说:“是的。”
“好吧,我想让你做一件事,听我说,你在听吗?”
“在听。”
“不管彼得是不是在假装你父亲的幽灵说话,那都不是真的。跟着我说。”
“那都不是真的。”
“好,现在说,根本没有幽灵。我父亲已经过世了。”
“根本没有幽灵,我父亲已经过世了。”
“很好!”哈里笑道,“再来。”
她如同念咒语般地重复了数遍以后,逐渐平静下来。最后,嘴唇掠过一丝淡淡的微笑。不久,她又皱起眉头:“可是这只鸟……”她再次打开她的提包,拿出那些陶瓷碎片,手不住地颤抖着。
“不管发生了什么都跟这鸟没关系,那不过是块瓷器罢了。”
“但是……”她低头看着碎片。
哈里向前欠欠身:“听我说,帕特茜,听好了。”医生语气激动地说,“我要你回家去,拿出最后的那只鸟,打碎它。”
“你让我……”
“用锤子砸碎它。”
她开始时有些不情愿,但很快笑着问道:“我行吗?”
“当然行。只要你自己想这么做就行。回家去,喝杯红酒,找把锤子,砸碎它。”他伸手拿起桌下的废纸篓,递给她,“不过是一些陶瓷碎片罢了,帕特茜。”
她迟疑了一会儿,把那些雕塑的碎片丢进废纸篓里。
“干得好,帕特茜。”医生心想,让他妈的什么移情见鬼去吧,他张开双臂拥抱了自己的病人。
晚上,帕特茜·兰道夫回到家中,看见彼得正在看电视。
“回来这么晚,”他说,“去哪儿了?”
“买东西去了。我买了瓶红酒。”
“我们今晚要去杰克和路易斯家,别跟我说你把这事忘了。”
“我不想去,我有点儿不舒服。我……”
“不,我们非去不可,你不能逃避。”过去一周里,他说话一直像这样阴阳怪气的。
“好吧,我先办件事,可以吗?”
“可以。不过,我不想迟到。”
帕特茜走进厨房,打开一瓶昂贵的墨尔乐红葡萄酒,依伯恩斯坦医生所言,倒了一大杯。她呷了一口,感觉好极了。“锤子在哪儿?”她喊道。
“锤子?你要锤子干吗?”
“我想修理东西。”
“在冰箱旁边的抽屉里。”
她找到了锤子,拿着它走进了大厅。她瞟了一眼最后一只勃姆鸟,那是一只猫头鹰。
彼得看了看她手上的锤子,又转回头去看电视:“你要修理什么?”
“你。”她答道,而后使出浑身力气,用锤子砸向他的头顶。
她又用力砸了几十下才杀死他。当这一切结束后,她向后退了几步,只见地毯和沙发上到处是血迹,形成一幅独特的图案。而后,她走进卧室,拿起床头柜上的日记本,就是伯恩斯坦医生让她写的那本。帕特茜转身回到大厅,坐在丈夫的尸体旁,在本子上写下了一段杂乱无章、毫无条理的文字——她最后是如何摆脱幽灵的声音的。她终于得到了安宁。她并没有写下所有她想说的话,因为用手指蘸着血写字很费时间。
写完之后,帕特茜撿起锤子,砰的一下将那个勃姆陶瓷猫头鹰砸了个粉碎。接着,她大声尖叫道:“幽灵死了,幽灵死了,幽灵死了!”
警察和医生赶到时,她嗓子都快喊哑了。她被带走的时候,穿上了拘束衣。
一星期之后,哈里·伯恩斯坦坐在监狱医院的等候室中。他知道自己现在的样子看上去一定糟透了——他已经好几天没有刮胡子了,穿着一件皱巴巴的衣服,其实,昨晚他就是穿着这件衣服和衣而睡的。他两眼一眨不眨地盯着肮脏的地板。
“你没事吧?”一个高高瘦瘦、留着十分好看的胡须的男人问道。他身穿一套漂亮考究的西装,戴着一副阿玛尼框的眼镜。此人正是帕特茜的首席辩护律师。
“我怎么也想不到她会做出这种事。”哈里对他说,“我知道会有隐患,我知道有些不对劲,但我以为,一切都完全在我掌控之中。”
律师看着他,眼神中充满同情:“我听说你也遇到了麻烦。你的那些病人……”
哈里苦笑道:“一窝蜂地全都走光了。换作是你,你不会吗?派克大街的心理医生多如牛毛,他们何必要冒险来找我?我可能会使他们被人杀死或者成为罪犯。”
监狱看守打开了门,说:“伯恩斯坦医生,你可以见犯人了。”
他缓缓地站起身,靠在门框上。
律师看了看他说:“咱们过几天见,谈谈如何处理这个案子。在纽约为精神病人辩护很麻烦,但要是有你在,我可以搞定,把她弄出监狱……听我说,医生,你会没事的。”
哈里微微点点头。
律师温和地说道:“我可以给你一笔钱。两千美金,算是专家证人酬金。”
“谢谢。”哈里说。但他立刻把钱的事忘得一干二净,他现在满脑子想的都是他的病人。
和哈里预料的一样,房间里很阴冷。
帕特茜躺在床上,脸色苍白,微睁双眼,看着窗外。她看了一眼哈里,好像没有认出他来。
“你感觉怎样?”他问。
她皱了皱眉问:“你是谁?”
他也没有回答她的问题:“你看起来不算太糟,帕特茜。”
“我觉得我认识你。是的,你是……等等,你是幽靈?”
“不,我不是幽灵。”哈里将公文包放在桌子上。他打开公文包时,帕特茜的目光也向这边扫了过来。
“我不能待得太久,帕特茜。我的诊所要停业了,有很多事情需要处理,我给你带了些东西。”
“东西?”她像孩子一样问道,“给我的?是圣诞礼物,还是生日礼物?”
“嗯……”哈里在公文包里翻找着,“这是第一件。”他拿出一份影印件,“这是《精神病杂志》上的一篇文章,是你第一次跟我讲起幽灵的那个晚上找到的。你应该读一读。”
“我读不了,”她说,“我不知道怎么读。”她像疯子一样大笑起来,“我不放心这里的食物,我觉得这里到处有人暗中监视我。他们说不定会在食物里放些什么东西——毒药或是碎玻璃。”她再次刺耳地咯咯笑起来。
哈里将影印件放到她身旁,而后走到窗前。外面没有树木、没有鸟,眼前只见灰蒙蒙的曼哈顿市区。
他扭头看着她,说道:“这篇文章上写的都是关于幽灵的事。”
她眯起眼睛,脸上充满恐惧的神色:“幽灵,”她低声嘟囔道,“这儿有幽灵?”
哈里大笑道:“瞧,帕特茜,幽灵就是第一个线索。你那次就诊时提到幽灵——就是你口口声声说你丈夫要逼疯你的那次——我就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劲。所以,回家后我就开始研究。”
她一声不吭地看着他。
“这篇文章指出了在精神健康病例中诊断的重要性。你看,有时某些人表现出精神不稳定,这对于他们而言非常有利,由此可以规避责任。比方说,士兵不想打仗,有人作假骗取保险索赔,有人犯了罪。”他转过身继续说,“或者预谋犯罪。”
“我害怕幽灵。”帕特茜提高了音调说,“我害怕幽灵,我不要这里有幽灵!我害怕……”
哈里继续道:“对于一个健全的人而言,说服他人相信自己发疯的最好方法就是看见幽灵。”他那样子就像一个正在演讲的教授。
帕特茜闭上了嘴。
“这篇文章真是棒极了,”哈里朝影印件点了点头,接着说,“鬼魂或者幽灵就像思维错觉的产物,但实际上是一种复杂的抽象概念,那些真正精神失常的人根本无法理解。没错,精神病人相信是真人在和他们说话,他们认为拿破仑、希特勒或者梦露真的就在房间里和他们在一起。你根本不该说,你听到的是你父亲鬼魂的声音。”
看到病人脸上惊呆了的表情,哈里觉得是一种享受。他说:“几个星期后,你承认那也许是你脑子里的声音,而一个真正的精神病人是不会承认的,他们会对天发誓,自己的神志完全正常。”他慢悠悠地踱着步子,“还有,你肯定是在什么地方读到过:邋遢的外表是精神疾病的一个表现。所以,你的衣服又破又脏,甚至忘记了系衣带……但是,你的妆容却一直都完美无缺——在警察打电话叫我到你公寓去的那个晚上也一样。而真正精神有问题的人,首先是妆容不整——病人应该是蓬头垢面。你完全可以把自己弄得和他们一样——如果你有兴趣的话。”
“哦,对了,你还记得吗,你曾问过幽灵可不可以来就诊。真是好笑。但精神病学认为,幽默和讽刺这两个概念都是建立在丰富的阅历上的,和精神病患者的精神状态完全相反。”
“你到底想说什么?”帕特茜忍不住气呼呼地问道。
“精神病人从不会开玩笑,”他总结道,“这使我确信,你的心智非常健全,根本没有精神病。”哈里再次看了看公文包里的东西,然后抬头,微微一笑道,“我读了这篇文章后,判断你的症状都是装出来的——从你的言语中我听得出,你潜意识对你的婚姻状况不满——我推断,你是在利用我,所以,我请了个私家侦探。”
“我的天啊,你都干了些什么?”
“这是他的报告。”他将文件夹扔到床上,“简单来说,你丈夫有了外遇,而且伪造了你的主要投资账户的支票。当你得知他有了情人,还有这笔钱的情况后,就去咨询律师要和他离婚。但彼得知道你也有婚外情——和你朋友萨丽的丈夫。彼得以此作威胁,使你不能和他离婚。”
帕特茜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他,呆住了。
他看了一眼那份报告:“哦,你不妨也看看。假装你不会读?没这必要嘛。阅读和精神病行为没有任何关系——这是身体发育和智商的问题。”
她打开报告,从头至尾读了一遍,而后厌恶地扔到一旁,骂道:“王八蛋。”
哈里说:“你想杀死彼得,而且想要我为你作证,说你疯了。然后,你就可以住进私人医院去,一年后经过强制复审,你轻而易举地通过测试,就可以被释放了。”
她摇着头道:“你心里明白,我的目的是杀了彼得,而你竟然让我付诸行动了!见鬼,是你唆使我这么做的!”
“还有,我见到彼得后,让他成心和你作对……是时候让事情进展了。对于我们的治疗,我已经厌烦透了。”说着说着,哈里的脸色黯淡下来,露出真心的悔意,“我根本没有想到你会真的杀了他,我以为你只会对他恶语相加。唉,我还能说什么呢?精神病学本身就是一门充满不确定性的科学。”
“可你为什么没有报警?”她几近惊慌地低声道。
“啊,这就是我要和你说的第三件事。”
我可以帮助你,你也可以帮助我……
他从公文包里拿出一个信封,递给她。
“这是什么?”
“是账单。”
她打开信封,从里面抽出一张纸。
最上面写着“服务费”。下面是:一千万美金。
“你疯了?”帕特茜倒吸了一口冷气道。
想到现在所处的地点,以及他们谈话的内容,哈里不禁好笑。“彼得这人不错,他告诉了我你的身价。我给你留了一百万……这些你应该需要用来支付给你那个精明的律师。他的要价很高。现在,在我为你作证前,我得拿到现金或者是保兑支票。否则,我就只好在法庭上说出我对你的病情的真实诊断了。”
“你这是在敲诈我!”
“是。”
“为什么?”
“因为有了这些钱,我可以去做些善事,帮助那些真正需要帮助的人。”他看了看账单,“要是我的话,我就会马上开具支票——现在纽约还有死刑的。哦,对了,要是我,我也不会说食物被下了毒之类的话。在这种地方,你要是抱怨饭菜不好,就会被关进禁闭室里去。”他拿起了自己的公文包。
“等等,”她哀求道,“别走,我们好好谈谈!”
“抱歉。”哈里示意她看看墙上的时钟,“我想我们的时间到了。”
责任编辑/谢昕丹
绘图/杜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