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容摘要】传统修辞学关注修辞者的劝说目的问题、言语表达的策略和功能问题以及修辞话语的社会建构问题,而修辞行为发生的情景及其要素关系问题并未得到系统的研究。按照修辞情景理论的基本观点,修辞情景并不是由修辞构成的情景,而是一种需要修辞加以修复的情景,其意味着一种促使修辞发生的某种状况,如紧急时刻、危险状态或问题状态。相应地,事变状态、参与受众、制约因素构成了修辞情景的三个基本要素。修辞情景视域下的公共危机应对,需要正面回应“缺失”“紧急”“事变”“场景”“时机”五个关键命题。
【关键词】新修辞学;符号实践;修辞情景;修辞批评
一、何为修辞情景?
作为新修辞学的一种代表性理论,修辞情景(rhetorical situation)关注修辞实践中的“危机”与“问题”,其深刻地影响了修辞批评(rhetorical criticism)的认识视域。尽管亚里士多德的传统修辞学也关注修辞实践中的“情景”问题,但真正将其上升为一种理论话语则要追溯到美国修辞学者劳埃德·比彻尔(Lloyd Bitzer)于1968年在《哲学与修辞》发表的论文“修辞情景”①。传统修辞学关注修辞者的劝说目的问题、言语表达的策略和功能问题,以及修辞话语的社会建构问题,而修辞行为发生的情景及其要素关系问题并未得到系统的关注和研究。即便是传统修辞学的经典“五艺”——发明、谋篇、文体、记忆和发表,主体上依然聚焦于修辞者和文本层面,诸如政治演讲、法庭抗辩、道德教育等经典的古典修辞“场景”,也仅仅是作为修辞发生的“背景”,而未能成为修辞研究的独立考察对象。
修辞情景并非简单地等同于修辞所发生的语境(context),而是指促使修辞发生的某种状况,如一种紧急时刻、危险状态或问题状态。修辞情景并不是由修辞构成的情景,而是一种需要修辞加以修复的情景。例如,作为解决问题或危机而进行的话语努力,一场演讲必然是在某种情景的推动之下开展的。在20世纪30年代美国大萧条危局中,罗斯福总统发表“炉边谈话”的目的就是寻求美国人民对政府的支持,以缓解经济萧条;1937年,中共中央发出的《中国共产党为日军进攻卢沟桥通电》,以直接呼告的方式营造了修辞发生的“危机”情景:“平津危急!华北危急,中华民族危急!”劳埃德·比彻尔将修辞情景类比为“问题”或者“疑问”,而修辞言语就是对问题或者疑问的回答。他举例称,在布罗尼斯拉夫·马林诺夫斯基(Bronislaw Malinowski)所描述的特洛布里恩德群岛(Trobriand Islands)上,渔民的言语是在捕鱼的情景中产生的,其中“收网”“放手”“再过来一点”“起网”等语言的使用跟“捕鱼成功”的任务密切相关,是对情景的适当反应,②如果抽离“捕鱼”这个任务,这些语言将会变成毫无意义的絮絮叨叨。
从危机的角度看待图像,一方面,图像可以唤起某种危机症候;另一方面,图像可以回应某种危机状态并促进其处理。例如,美联社华裔摄影师黄幼公(Huynh Cong Ut)所拍摄的新闻照片《战火中的女孩》,抓住了战争中燃烧弹浓烟滚滚、孩子们惊叫着逃离战争现场的瞬间,呈现出一种迫在眉睫的危机。画面中最引人注意的是那个赤裸着身体奔跑的女孩,她一下子就抓住了观看者的目光。在此,《战火中的女孩》通过将“战争”与“恐惧”加于“孩子”的身上,建构出一种人类文明难以忍受的危机。可以说,战争是一种事实,战争的图像则是一种修辞,而要想解决战争这一事实就需要动用战争修辞。作为一种视觉修辞实践,黄幼公的照片被刊登在《纽约时报》上,它一方面展现了战争的真实状态,另一方面推动了反战运动以解决战争问题。照片对反战运动的推动正是源于图像中那个关于“战争”的修辞情景——如果那只是一场火灾,图像便不会引发如此大规模的社会运动。
二、修辞情景的基本要素及其视觉实践
按照比彻尔的观点,修辞情景是“由人物、事物、目标和关系所组成的一个综合体,它表示出一种事实上或潜在着的情况。这种情况可以完全或部分地被消除,如果被引进那情境之中的话语能够有效地把人类的决定或行动限制在一定的范围之内,以形成对那种情境做出重要的修正”。③显然,比彻尔提出了修辞情景的三个成分,即事变状态(exigence)、积极参与的受众(audience)和制约因素(constraint)。
首先,事变状态是一种紧急状态,“一种缺陷,一种障碍,一件待处理的事情,一件偏离了正常狀态的事情”。④当然,这种状态是一种修辞性的状况,即它不是不可改变的(如死亡、灾难),而是可以通过话语加以改变的。虽然死亡、灾难、污染等既有事实不具备修辞性,但是死亡的恐惧、灾难的预防、治污的动员则是修辞性的。在意义的层面上,非修辞性的状况能够轻易地被转换为一种修辞性的状况,从而克服由非修辞性状况所带来的问题。黄幼公所拍摄的《战火中的女孩》图片将“战争”“女孩”“恐惧”等元素连接起来并加以展现,向公众传递了越南战争陷入僵局的危机状态。而美国人民透过图像,发现并意识到了危机的真相。只有当带有“拯救”意识的反战情绪被唤起时,危机才有望被克服。
其次,修辞情景中的受众不等于普通的信息接收者,而是能够引起变化的“中介”。例如,在法庭上,辩护人的修辞受众是法官而非旁听席上的普通人,因为法官是能够使其辩护生效并减轻犯罪嫌疑人罪责或减免被告人责任的中介,而普通的旁听群体对判决影响甚微。与法庭上的修辞相反,当黄幼公所拍摄的照片被刊登在《纽约时报》上时,它所面对的修辞受众就是普通大众,其最终的修辞结果是:民众掀起的反战浪潮促使美国政府提早结束越南战争,民众被照片触动而进行的抗议成为解决战争危机的一股重要的中介力量。
最后,修辞情景中的制约因素指的是那些由“有力量制约改变事变所需的决定及行为”的人物、事件、物体和关系组成的因素。⑤它们不是制约事件本身的因素,而是制约话语力量产生的因素,构成的是修辞层面的制约,亚里士多德称之为“论据”。例如,一个人格上有瑕疵的人宣称的“人格保证”是无效的;一个乞丐声言要拯救全世界显然是一个笑话。因此,人格、财富、自身条件等限制因素决定了相应的修辞话语能否被认真对待并达到修辞效果。就视觉修辞而言,影响图像发挥修辞效力的要素包括图像的真假、事件的真实背景、人物的身份等。例如,《战火中的女孩》只有作为真实的新闻图片,才能实现与越南战争的紧密关联,从而产生强大的社会动员能力,这是艺术图像所不能具备的效果。再如,在2012年“微笑局长”事件中,时任陕西省安监局局长杨达才在特大交通事故现场面带微笑的照片引发了广大网友的不满,并导致了一场“人肉搜索”行动。在此,“安监局局长”的身份成为照片能够引爆舆论的制约因素,而类似情况则不太可能发生在一个普通人身上。
三、修辞情景视域下的危机状态及视觉应对方案
如果将修辞情景置于修辞实践范畴加以考虑,那意味着我们需要在修辞实践中充分考虑修辞情景的具体成分,并对其进行有针对性的考量和回应,如此才能有效地解决修辞危机。进入视觉文化时代,当公共危机越来越多地表现为图像事件(image events)之际,图像符号及其实践成为修辞情景中亟须回应的命题。具体来说,按照修辞情景理论的基本假设,由于修辞“出场”的直接前提是出现了危机状态,而修辞的目的是为了回应这种危机状态。因此,视觉维度上的修辞实践首先需要明确的问题是:这种危机状态是如何产生的?有些危机状态是某种深刻的社会问题或矛盾在既定情境中的显现,有些危机状态则是某一行为或要素直接引发或导致的后果。相应地,面对不同的危机状态,需要对其产生的原因进行甄别和分析,如此才能有针对性地识别和发现其中的“情景”要素及其问题。
面对危机状态,语言修辞和视觉修辞意味着两种不同的符号应对方案,前者侧重从语言维度上赋予危机和事件一种理性认知逻辑或解释体系,后者侧重从视觉维度上重构一种通往危机应对的符号化治理方案或论证体系。如果说危机状态的产生存在一定的视觉因素,那意味着我们需要对其进行深入的分析,从而在视觉意义上回应危机产生的原因,并寻求可能的应对方案。概括而言,修辞情景视域下的公共危机应对,需要正面回应“缺失”“紧急”“事变”“场景”“时机”五个关键命题。
第一,危机往往是因为某种“缺失”造成的,如证据的缺失、理念的缺失、秩序的缺失、行动的缺失,等等,因此修辞情景视域下的公共危机应对,客观上需要对“缺失”的对象和内容进行识别,进而在图像维度上寻求可能的“出场”方式。一般而言,公共议题之所以出现危机状态,常见的原因是因为事实、证据、真相的“缺席”。相对于其他的符号文本,诸如现场照片、数据新闻、监控视频等视觉文本在事实呈现和真相发掘上具有难以替代的优势。因此,如何最大限度地利用视觉符号并将其作为通往危机应对的实践话语,成为修辞情景视域下公共危机应对的首要命题。简言之,视觉修辞实践必须是现实的,是真实的,而不能是文学艺术层面想象的,更不能是欺骗或者谎言,否则修辞就是虚构或者诡辩。
第二,既然修辞是对“紧急”状态的一种反应,它就必须是及时的、恰当的,如何在视觉维度上回应“第一反应”“第一时间”“第一落点”等问题,成为修辞者迫切需要回应的修辞情景问题。实际上,图像时代的议程设置,并不仅仅是纯粹的语言问题,因为图像往往发挥着极为重要的争议界定、事实宣认、社会动员功能。所谓“及时”,意味着要在第一时间做出反应,直面危机产生的核心争议;所谓“恰当”,意味着要充分考虑符号使用的规范和伦理问题,避免出现潜在的次生灾害。例如,对于一个严肃的新闻事件,戏谑化的漫画、虚拟化的动画、游戏化的H5等视觉文本显然是不合适的,因为其构筑的视觉“场景”往往会影响公众的认知和判断。
第三,在修辞情景中,修辞者只有洞察情景的结构,抓住“事变”的关键,确定说话的对象,掌握制约因素,才能真正处理危机状态,否则那将注定是一场失败的修辞行为。从稳定状态到危机状态,其中必然发生了某种关键性的“事变”。如果这种“事变”是因为图像符号及其视觉实践引起的,那便需要“以图像的方式”回应图像危机,由此引申出一个深刻的图像治理问题。例如,在西方数据新闻的视觉表征体系中,中国之所以被建构为全球语境中的“数据他者”,往往是因为经由可视化实践,数据关系被转化为了充斥着意识形态偏见的视觉关系。⑥因此,只有明确“事变”的真正成因,才能从根本上回应危机,并展开必要的修复和应对。
第四,危机状态之所以存在,是因为修辞情景中的要素关系出现了某种结构性的失衡或失序,只有回到危机发生的具体“场景”,对其中的主体关系、事件性质、时空属性进行评估,才能实現修辞行为的有的放矢。例如,对于以制造“图像事件”为目标的表演式图像行动而言,相关利益群体之所以通过“表演”的方式表达诉求,根本上是因为特定的政治机会结构决定的。⑦作为一种常见的表达剧目,“表演”意味着一种相对安全而有效的动员“语言”,而且在情感维度上酝酿着更大的情感力量。表演式图像行动的主体关系体现为不同社会主体之间的利益关系,事件性质体现为一场“现场制造图像,动员在别处”的社会抗争实践,时空属性体现为一种“现场重表演,动员在别处”的线上线下互动行为。
第五,修辞情景一般有成熟或者衰败的可能,修辞者必须把握好修辞话语的“时机”和“火候”,在修辞情景成熟的时候展开,倘若在修辞情景衰败时再使用修辞话语,那就于事无补了。例如,在黑龙江“庆安枪击案”中,一名叫徐纯合的男子与民警发生冲突,后被警察枪击致死。究竟是暴力袭警,还是过度执法?网络舆论迅速发酵。由于警方未能在第一时间公布监控视频,公众普遍质疑警察开枪的合理性。待到十天后监控视频公布,网络场域中的质疑依然未能消除,究其原因,主要是因为错过了修辞情景的成熟时期。
注释:
①国内有学者也使用“修辞情境”这一概念,本文在论述中并未对其进行严格区分。考虑到修辞行为往往携带着既定的修辞目的,其往往发生在具体的场景之中,回应的是具体的修辞问题,因此本文倾向于使用“修辞情景”这一概念。
②④⑤〔美〕肯尼斯·博克等:《当代西方修辞学:演讲与话语批评》,常昌富、顾宝桐译,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8年版,第119-132页。
③胡曙中:《美国新修辞学研究》,上海外语教育出版社1999年版,第130页。
⑥刘涛:《西方数据新闻中的中国:一个视觉修辞分析框架》,《新闻与传播研究》2016年第2期。
⑦刘涛:《视觉抗争:表演式抗争的剧目结构与符号矩阵》,《西北师大学报(社会科学版)》2016年第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