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添歌
有一个在海滩上玩耍的孩子,他被一枚绚丽的贝壳吸引了过去,他拾起了那枚贝壳,放在手掌心里仔细地把玩、欣赏。忽然一阵海浪卷走了他手上的贝壳,他只能将目光投向烟波浩渺的海洋。他空着手离开了海滩,正如他空着手来玩耍,但是他内心深处那枚贝壳的位置却永远空缺了下来。
这或许也是我们为什么如此害怕失去:在“得到”的过程中我们充盈着自己的内心,也给自己的心灵扩展了空间;而在“失去”的过程中一件件充实内心的事物渐渐消失,只留下空虚。在那远古时代的烈日下失去本可饱腹的猎物,或是在洪水中失去几亩被淹没的良田,所呈现的空虚感,都被“写进”了现代人的基因里,当我们像小男孩一样丢失了心爱的贝壳时,这种基因就开始顽强地“表达”出来。人生来就是要经受这种空虚的,也是生来就要面对这种空虚的。
释迦牟尼曾经坐在虬枝盘曲的菩提树下对弟子们说,万法缘起,一切都是缘聚缘散的“无常”,所以人要学会“放下”。而庄子就更加直接了,他会“曳尾于涂中”,让人世间一切的得与失、胜与负,乃至生与死,都随着百川灌河的秋水顺流而东。是啊,这位妻子去世后仍然“鼓盆而歌”、楚王大夫求见仍然“持竿不顾”的智者,他如果遇见了那个因为丢失了贝壳而郁郁寡欢的孩子,大概会这么告诉他:所谓的得失,也只是心灵的一种幻象罢了。他们眼里,没有起点,没有终点,也没有过程。
如果这枚贝壳从未被海浪卷到沙滩边,我们空空地来到海滩上又空空地离开,那我们会为失去它而感到沮丧吗?进一步说,我们将贝壳捧在手心的短短几秒,我们真的得到了它吗?再进一步说,就算我们把贝壳带回了家,封在了玻璃盒子里,我们又是否得到了它呢?正如马可·奥勒留说的:“我不会真正地失去什么,也没有什么东西会失去,失去了的只是重新回到了它原来的地方而已。”我也可以认为:“我不会真正地得到什么,也没有什么东西会被我得到,得到了的终将要回到它原来的地方。”
这样对待得与失是十分诱人的,有关填补人生空虚的问题好像也得到了解答。但这却是经不起推敲的。“得到”和“失去”一定是虚幻的、没有价值的吗?如果这样的话,我们不就“赤裸裸来到这世界,转眼间也将赤裸裸地回去”了吗?佛老之学不过是在用更大的空虚去对抗空虚,洒脱如东晋“书圣”,也会在兰亭雅集、曲水流觞之际感叹“一死生为虚诞”,对于我们来说,则是“一得失为虚诞”。甚至可以说,没有了得与失,人何以为人?人并不仅仅是由身体和心灵来定义的,还有他们身边的一切所得之物啊!
“宇宙以其不息的欲望将一个歌舞炼为永恒。”人的欲望是不可祛除的,最起码人有“生”的欲望。而每一样欲望都对应着“得与失”。正因我们有衣食住行的欲望,我们才一边失去作为一般等价物的货币,一边得到令我们满足的服务;正因我们有为了获得生命真谛的欲望,我们才一边燃烧着自己的生命,一边获得“抽象”的生命体验。
人正是不断地通过得与失来塑造自己,这正是生命的过程。生活在当下,我能够为自己的“失去”而不感到怅然若失吗?实话实说,我做不到。但当一切价值都由一个人的“所得”来衡量时,可以说,每一种理想主义,都被社会有关“得失”的权衡磨成种种精致利己主义的样子。理想与现实纠缠,成为裹挟当代年轻人的一对矛盾。
所以,我们应该如何跳出得与失的怪圈呢?冯友兰先生把人生分为“自然”“功利”“道德”“天地”四种境界,在功利境界之后,并不是单纯对得与失的解构与否定,而是需要达到“从心所欲,不逾矩”乃至“万物皆备于我”的高度。在这个高度下,我们并不会逃避得与失的客观性,但也不会为一离一合而感到沮丧。得与失既要陪伴一个人到一生的结束,又仿佛只是更高一层人生境界的开端。但无论如何,我们在不断的得失之间所创造的生命体验,或许已经超过得失本身了。
最后,当我们人生中弥足珍贵的贝壳被海浪卷走的时候,我们或许可以这样告诉自己:不再丢失贝壳的唯一办法,是让自己变成海洋。
简析
浙江高考作文题讨论的“得与失”问题,其实是讨论“得与失”背后的价值观问题。正是这个价值观,才导致了人们对“得与失”阶段“論”的不同。人能够超越“得失”吗?论述这个复杂的文化命题,颇有难度。中学生其实并不缺少相关文化资源的感受和体验,作者从《逍遥游》《兰亭集序》的“得失观”入手,以史铁生《我与地坛》中关于“欲望”的思考作为基底,直抵冯友兰人生四种境界中的“天地境界”,在作者看来,天地境界是大功利、大得失,它也是无功利、无得失。“思辨”常常表现为悖论命题的内在统一,看似二元对立的命题,却并非不能打通,作者的哲学思辨在此完成了一次精彩的自我“超越”。以“贝壳”“大海”的比喻打头、收尾,形象生动,在逻辑上又递进一层,是本文亮眼之处。把当代青年人的理想、抱负、困境、追求放在这个语境中加以思考时,可以适当添加当下的材料,会更为精彩。
(浙江省杭州外国语学校 倪 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