异质的中产阶层教养方式:理想类型与“双重”行为逻辑

2021-10-10 13:02
社会科学动态 2021年10期
关键词:中产阶层双重阶层

蔡 玲

一、引言

教育不仅是代际流动的重要渠道,也是社会阶层再生产的重要途径,在决定个体生活际遇上发挥着越来越重要的作用①。自二十世纪全球范围兴起免费教育,世界上很多国家与地区在不同层次的教育上都经历了持续的扩张。然而,诸多研究表明在很多工业资本主义内部,教育持续性扩张并没有改变不同阶层受教育程度的实际差距。对于阶层间受教育差距究竟是扩大还是缩小这一问题的探讨,至今学者们莫衷一是,对这种差距本身也呈现出不同的解读。然而,几乎可以达成一致的是,那些相对较高的阶层在教育扩张中受益更多,特别是在很多资本主义社会中,中产阶层的孩子相比来自弱势阶层的孩子更容易得到教育扩张释放的红利②。

在过去的几十年中,教育不公平的状态得到了学术界广泛关注,为解释这一状态,学界进行了大量研究。针对不同教育机会与社会分层,学者们提出了很多真知灼见。有学者对教育机会扩大与社会结构变化的关系进行了探讨③;有学者对家庭教育支出与阶层差异进行了分析④;有学者从家庭资本角度探讨教育公平问题⑤。毋容置疑,这些尝试对我们理解已知的阶层差异状态大有裨益,在制定旨在缩小阶层差异的教育策略上具有很大的启发性。但就目前社会学视角对国内教育公平的研究来看,绝大多数研究依旧将“起点公平”作为研究重点,而对教育过程如原生家庭资本之间的差异、家长在教育动机与教育期望存在的差异、教育价值观与文化上的差异等“过程研究”相对不足。

布迪厄指出,家庭是社会再生产的重要场所。从家庭维度对教育公平进行分析的研究中,家庭教养方式阶层化的研究视角日益引起学者们的普遍关注⑥。作为文化资本身体化的一种途径,家庭教养方式通过父母向子女传递与学校或社会相适应的知识、策略、习惯和风格,潜移默化地对子女产生影响⑦,具有巩固和促进优势家庭的优势传递、增强代际再生产,进一步稳定阶层壁垒的作用⑧。

在体现家庭内部资本与教养方式间关系的研究中,黛安娜·雷伊展示了英国中产阶层母亲如何运用语言(语言也是文化资本的一种形式)来加强家庭与学校间关系,从而发挥他们的阶层特权优势⑨。安妮特·拉鲁则通过对美国家庭的研究向我们展示了“文化资本的本土传播”,其在《不平等的童年中》中详细描述了中产阶层如何“协作培养”孩子各方面的技能与才能,而这些在孩子身上的投入不仅可以帮助孩子在社交能力、语言使用、自我解决问题等方面形成自己广阔的视角,且可以为他们日后获得良好的发展机会铺平道路⑩。近年来,中国本土的一些学者也从家庭教养方式角度对教育公平以及阶层壁垒形成展开了相关学术讨论⑪。上述研究多将中产阶层与劳工阶层的父母进行了二元对比,虽为家庭教养实践的研究提供了启发性视角,但绝对的二元分类对比,并不能有效捕捉到各阶层家庭中不同社会群体因资本与教育优势的不同而在教养实践中的差异性。本文认为,虽然很多学者在研究时将“中产阶层”设定为某种特别的研究对象,但实际上就目前中国的实际情况看,尚不存在一个统一的中间阶层,并且中间阶层的内部构成也具有很大差异,各个群体在经济利益、文化程度以及生活方式等方面差异性大于一致性⑫。换言之,目前在中国中产阶层内部很难形成某种统一的利益诉求,中间阶层内部群体不同成份的研究就成为学术界新的研究热点。在教育场域中,一方面,中产阶层的父母常常可以利用自身阶层的优势而获得更多的教育资源;另一方面,在中产阶层内部,群体的异质性也不容忽视,表现在资源异质性的中产阶层内部,由于资源上的差异导致了不同家庭的实际教育优势差异性较大。因此,对社会同一阶层但不同群体家庭发挥自身优势的动态描述将有助于我们更为全面地了解阶层内部可能存在的不同的教养价值观与教养方式,获悉同一阶层内部不同的父母群体如何利用有限的资源在结构限制下进行教养实践,从而呈现出不同教养方式间转变的动态过程。

基于上述分析,本文以中产阶层家庭为例,采用质性研究方法对父母在家庭教育领域的作用进行对比分析。本文将在当前亲职叙事的脉络与时空环境下,探讨在社会经济转型背景下,父母自身资本地位的高低及对孩子的教育期待是如何影响其教养方式,了解中产阶层父母为实现对孩子的期望会做出怎样的教育决策,以及父亲或母亲又是如何参与到孩子的日常教育之中。本文将通过对上述三个方面问题的回答,试图发现资本在积累与转变过程中影响资源异质性较高的中产父母及其家庭教养方式的内在机制,探究在社会场域中家庭教养方式是如何通过不同类型的资本再分配来协商异质性中产阶层间的差异与社会不平等。

二、文献综述与研究框架

与以往学术界侧重于从阶层间差异视角考察家庭教养方式和教育不平等的研究不同,本文致力于从中产阶层内部异质性的视角出发,以布尔迪厄的场域和资本概念作为“思维工具”,考察中产阶层内部差异对教育资源的配置影响以及由此产生的教养方式类型,探究中产阶层不同群体家庭教养方式分歧与变化背后的逻辑。为此,本文将基于已有的文献,回顾中国中产阶层发展状况,将其置于经济社会发展脉络之中,梳理阶层与教养方式二者之间的关系,并从理性(现实)逻辑与情感逻辑两个维度,对中产阶层不同群体家庭教养方式分歧与变化背后的逻辑进行解释,为理解当前中国异质性中产阶层家庭的教养方式提供一个新的分析框架。

(一)当代中国中产阶层及其异质性

据统计2016年全球中产阶层人口已达到32亿,且预计以每年1.4亿的增幅增长,其中亚洲是全球中产阶层增长最快的地区⑬。作为一个群体,中产阶层是在不同的历史条件下产生的,因此按照不同的社会文化背景,对中产阶层的定义也各有不同。近年来中国中产阶层的增长速度较快,根据2015年瑞信研究院发表的数据表明,中国目前中产阶层的人数已经占全国成年人口的11%。中国的中产阶层虽已达到较大规模,但其并非是整齐划一、具有鲜明性格特征的阶层实体,与之相反,中国的中产阶层是一个包含多层次的群体集合和多元化的群体形态⑭,是一个广泛的异质性群体⑮。

事实上在中国的阶层划分中,一直较少使用“中产阶级”或“中产阶层”这一概念,自1949年新中国成立到1978年,中国社会中具备现代意义的中产阶层群体的比例非常低⑯,当代中产阶层的产生与20世纪70年代末开始的改革开放有关,到20世纪90年代后才逐渐出现并伴随着改革开放以来的市场化与现代化进程不断发展和壮大,在此期间, “优势群体”的社会构成开始了重新调整,出现具有中国特色的内源性中产阶层与外生性中产阶层⑰。从具体的生成路径看,中国的中产阶层既有因体制分割而形成的延续再分配特征和市场经济特征的群体成员,也有在两种体制的劳动力市场内部因市场能力和市场机遇不同而明显分化的新中产和边缘中产⑱。与此同时,新中产阶层内部也逐渐出现了代际划分,不同世代的中产呈现出不同的性格与价值观⑲,中产阶层的异质性日益成为学术界所关注的一个重要方面。

对于中产阶层家庭的划分,学术界通常按照收入水平、家庭成员的教育水平、家庭收入主要来源和消费模式等参数进行划分。这部分群体或代表了生活在大城市、并为国家经济做出了贡献的专业群体;或代表了那些有一定稳定收入,但同时还需继续努力工作维持这一稳定收入的家庭;或代表了部分出生于农村、但经过教育或其他途径如今进入到城市中、站稳脚跟的相对富裕群体,他们有一定的经济实力,可确保子女在城市中获得相对优越的教育资源。在进行结构分化研究中,一直以来城乡差异都是学者们关注的重点方向,实际上在我国的分层体系中,诸如单位、行业、区域等集团性因素具有明显的“结构壁垒”、 “资源垄断”以及“机会阻隔”作用⑳。这一分析视角启发我们,在进行分层结构的研究中还应重视社会内部的区域、集团性划分,相关研究也证明,不同社会群体间差异最为明显的是福利保障和其他社会资源与机会㉑。但从目前已有的社会分层结构研究看,对这方面的研究尚且不足,相关研究主要集中在结构和制度因素对收入的影响上。实际上,随着改革的进一步深化,在包括教育资源在内的所有资源分配中,真正受到结构与制度等再分配手段影响的多是收入之外的社会资源,如教育机会与教育质量。

虽然中产阶层内部有较大差异,但几乎所有的中产阶层家庭在子女教育上不遗余力。目前有关阶层教育的研究多是将中产阶层视为一个整体,鲜有对中产阶层内部家庭在教养方式与教育投入上进行更为细致的观察,如在中产阶层内部,比较中产阶层上层与中产阶层边缘群体的区别。本文拟通过从中产阶层内部异质性的视角出发,考察中产阶层在教养方式上的差异及其对教育资源的配置影响,以期对相关研究予以补充。

(二)教养方式形成的阶层属性

父母阶层如何型塑其教育期待和教养方式并影响子女的未来成就等一直受到诸多学者的关注。梅尔文·科恩是最早对家庭教养方式进行社会学探讨的学者,其通过对美国华盛顿地区和意大利都灵地区家长教养态度的相关数据,建立了最初有关家庭阶层地位与教养观间的联系,提出影响父母教养态度与价值观的关键是职业,不同阶层的职业对个体的要求不同。其中,中产阶层职业较为注重人的自主能力,而劳工阶层则强调绝对的服从。教养观的差异也进一步影响家长与子女间的互动方式,其中中产阶层父母较为重视孩子的自主性,因此多采取互动的双向交流;与之相对,劳工阶层则注重强调服从,因此多采取指令性为主的单向方式㉒。随后尤里·布朗芬、布伦娜的研究也进一步证明和发现,中产阶层的父母在亲子互动中更加民主、平等与包容,劳工阶层的父母则更为强调子女的服从㉓。与上述学者侧重于阶层间教养需求与表现不同,布迪厄认为教养方式的阶层差异主要来自于客观化的地位以及惯习,资本与品位在代际间的传递促成了阶级关系的再生产㉔,并通过“地位”与“性情”的绞合关系对被概念化的“阶级”进行阐释。

美国社会学家拉鲁在布迪厄的文化资本理论基础上重新定义了家庭教养方式,认为文化资本不仅指对高雅文化的欣赏能力,还包括与社会机构相适应的一系列策略与风格,借以更好地帮助个体适应环境㉕。她通过对中产阶层父母与劳工阶层父母育儿方式上的差异研究,提出了“协调培养”和“自然成长”两种育儿方式,并认为中产阶层所采取的“协作培养”不仅可以帮助孩子在社交能力、语言使用、自我解决问题等方面形成自己广阔的视角,且可以为他们日后获得良好的发展机会铺平道路㉖。近年来,中国本土学者对家庭教养方式的研究主要是建立在拉鲁的理想类型基础上的定量分析㉗。

家庭在教养方式的选择上除了与其所处的阶层地位有关外,家长原生家庭的阶层地位与个体的社会流动经历也可能会影响其对子女的教养方式。对此,一些学者认同布迪厄的阶层轨迹理论,认为教养方式主要受到阶层惯习的影响,社会流动难以对此产生作用。但也有学者从索罗金、李普塞特等提出的社会流动理论出发,认为教养方式的形成不仅具有阶层继承性,同时也是个体理性选择的过程㉘。一些经验研究业已证明,家长在孩子培养问题上所呈现出的阶层内异质性主要源于家长原生家庭所处的阶层地位,那些出生于劳工阶层家庭并经历了向上流动的家长与出生于中产阶层且继承了中产阶层地位的家长相比,更加注重课业成绩而对课外活动的重要性较为忽视㉙。我国学者田丰、静永超利用本土化数据进行的定量分析也证明了教养方式的阶层继承呈现出非对称性的特点㉚。

(三)教养方式的分析维度

教养方式的经验研究中,拉鲁提出的两种理想类型为后续诸多研究提供了基本框架,具有十分深远的影响。虽然拉鲁在其著作《不平等的童年》中将教养方式划分为亲子互动、家校互动方式、课外生活的组织形式与孩子的社会联系等四个方面,但通过梳理文献可知,具体的实证研究吸取了心理学及教育学中的相关研究,主要从行为层面对教养方式进行测量,且“孩子的社会联系”这一维度并没有太多地出现在其他学者的研究之中㉛。目前,西方学者从社会学角度对教养方式的测量主要包括教养观、亲子关系和能力培养三个维度。

从教养观看,学者们较为关注其体现的阶层差异,认为家长对自己与孩子关系的定位是造成教养观阶层差异化的主要根源㉜。多数学者认同协作培养侧重于对孩子自主性的培养,其承认每个孩子都是独立的个体,认为家长的核心责任在于与孩子建立较好的情感联系,并将教养孩子本身视为自我发展的一种经历;自然成长强调对孩子服从性的培养,家长往往视孩子的成长为自身生命的延续,平时较为注重物质需求㉝。

从亲子互动方式看,协作培养注重“沟通”,自然成长强调“命令”。由于协作培养注重亲子之间的情感联系,因此倡导这一教养方式的家长与子女间关系往往较为亲密,倾向于与子女进行理性沟通,多为权威型家长;自然型成长通常与孩子间沟通以命令性为主,不注重情感互动与支持,亲子关系较为疏远,往往是专制型家长㉞。

从能力培养方式看,主要从家校互动方式与课外活动的组织形式两个方面进行分析。其中对于家校互动方式,部分研究借鉴了科尔曼的社会闭合理论,强调父母与子女之间、父母与学校之间的联系对孩子学业成就具有积极影响。协作培养强调家长在家校互动中应采取积极主动的态度,积极参加学校活动,理解并遵守学校的相关规定,多与老师沟通等;自然成长则主张孩子的教育应由学校负责,家长通常较为被动的听从老师指令。在对课外活动组织形式的分析研究中发现,协作培养较为重视孩子的综合能力培养,特别是孩子对高雅艺术的鉴赏能力和运动能力,而自然成长多重视课业成绩,对课业以外的活动并不太关心㉟。有学者指出这一差异性在暑假期间表现尤为明显,协作培养的家庭会给孩子尝试很多兴趣班,培养在艺术、人文、科技等方面的兴趣,而自然成长家庭的孩子则常在假期无所事事,花费很多时间在看电视上㊱。

(四)家庭教养方式差异化的其他影响因素

除了教养方式的阶层属性外,影响家庭教养方式因素主要有以下几个方面:

一是“爱子”背后相异的驱动力表现。当下和未来的幸福是父母对孩子关心的两个主要方面,包括父母教养方式在内的所有教养行为都反映了其对这两个不同方面的权衡。相关学者根据父母对孩子的爱所具有的不同驱动力将其分为:利他主义和父爱主义。利他主义的父母对于孩子完全共情,即接受孩子自己认为的什么对他们有益的观点,而非强加给孩子父母的观点;父爱主义的父母则更加关注从成年人的视角权衡孩子行为的利弊。完全利他主义的家长通常是履行放任型教养方式的家长,完全父爱主义的家长通常是履行密集型教育的家长㊲。当然,实际现实中并不存在只出于一种特定驱动力的家长,无论是利他主义还是父爱主义经常是两种力量不同程度地同时体现在父母身上,只是表现程度的多少不同。

二是经济社会的平等程度。家庭教养子女的过程中,父母与子女之间的分歧之一在于如何处理“当下乐趣”与“未来投资”间的关系,在二者进行权衡决策的过程中,与孩子倾向于眼前的满足不同,作为理性人的父母通常更加注重关注孩子的未来㊳。其中经济社会发展的平等程度是影响家庭教养方式的重要因素之一。从理性角度看,父母对子女采取密集型教养方式时,势必会考虑所花费的时间、精力和金钱是否值得。在一个工资收入差异化较低、蓝领普通工人也具有较高社会地位的社会中,父母通常不会太担心孩子的受教育程度,这时宽松的教育后果容易被大家接受,整个社会放任型教养方式较为普遍。与之相对,在过于看重学历文凭和教育回报率较高的社会,家长就会有很强的动机敦促孩子学习,并倾向于采取密集型教养方式。

三是成本与收益。在现有的社会经济发展环境下,几乎所有的家长都认为有必要引导孩子,但具体实施的教养策略却有不同。有的倾向于采用强迫型手段,即通过禁止某种行为或让孩子必须从事某事的专断性教养方式;有的是通过劝说,即父母试图通过塑造孩子的价值观与行为偏好,来促使孩子可以自愿去做与父母所希望的选择相一致的决定,属于权威型教养方式。从经济学视角看,当这两种教养方式并不存在明显好坏时,教养方式的选择将取决于父母对成本与收益间的权衡。比如,专断性家长需要花时间和精力督促孩子,而权威性父母也需要努力给自己的孩子灌输某种观念。

此外,不同家庭在试图通过软实力影响子女价值观和行为的能力与机会并不相同,对于那些工作十分繁忙,经常加班、出差的父母来说很难对孩子实施密集型教养方式;而权威型教养方式的前提就在于父母需要具备一定的文化知识和谈话技巧,才能有效地对孩子的价值观产生影响,成功地劝服孩子;只有家庭经济条件较好的家庭才能根据需要报各种有助于培养孩子能力的兴趣班、辅导班。与此同时,还有一些家庭的父母可能都不清楚不同的教养方式对子女会产生怎样的影响,父母意识不到与子女交流互动的益处,低估了教育的经济价值等,甚至认为在子女教育过程中只有依靠体罚才能控制孩子的行为㊴。

综上,现有对阶层与教养方式关系的研究主要建立在以布迪厄为代表的教养方式阶层继承性和索罗金、李普塞特等提出的社会流动理论之上;在经验研究的具体分析中,拉鲁提出的教养方式的两种理想类型为后续的研究提供了基本的分析框架㊵,也为家庭教养实践的研究提供了启发性视角。受文化与经济发展的影响,不同国家与民族之间教养方式存在较大差异,作为研究社会阶层的重要议题,家庭教养方式近年来受到了国内学者的关注,很多学者从中国的文化传统和制度安排,对当前中国家庭教养方式的基本状况以及存在的教养方式差异进行了描述与分析,但存在研究方法以定量研究为主,测量维度单一、阶层地位划分较为模糊以及对教养方式差异化形成的内在机制分析不足等问题,有待进一步的探讨。

第一,从研究方法上看,目前有关家庭教养方式的心理学与社会学研究主要以量化分析为主,在测量维度上,由于目前对教养方式的研究多以定量分析为主,受数据本身变量限制的影响,很多学者只能选取一到两个维度进行分析,对教养方式的整体性和全面性把握相对欠缺。具体看,目前已有的研究多集中在探讨家庭教养方式的阶层差异,以及这些差异可能与儒家文化或社会制度等方面存在的可能联系。这样的研究思路虽然有利于呈现我国家庭教养方式的基本特征,但在理解阶层与教养方式间关系上依旧缺乏系统性思考。且由于缺乏相应的效度检验,即便是对指标的同一维度上测量也时有出现不一致的情况,如在亲子互动方式上,李骏和张陈陈㊶就与洪岩璧和赵延东㊷得出了完全不同的结论。因此对于教养方式的变与不变,通过哪种机制运作、显示出怎样的阶层内群体差异等仍有待通过质性分析进行深入探讨。

第二,在对家庭所处的阶层划分上,目前的研究多以一种静态的视角将阶级视为既定的结构位置与二元范畴㊸,或者以家庭收入角度,将家庭阶层地位视为简单的连续变量,或从教育、职业角度将家庭阶层地位二元划分为中产阶层和劳工阶层,对阶层内部可能存在的异质性关注不足,未能捕捉到各阶层家庭中不同社会群体在教养实践中的差异性,缺乏反映社会同一阶层但不同群体家庭发挥自身优势的动态描述,也就难以注意到阶层内部可能存在的不同的教养价值观与教养方式。

第三,从对教养方式的研究内容上看,现有研究对教养方式表现的特征描述较多,其表现出的教养方式较为单一且静态,特别在差异化教养方式的形成机制分析上相对不足,要么强调惯习的代际传递,认为教养方式受到父母的教育程度、职业、收入等与社会经济地位相关的阶层特征影响㊹;要么指出父母作为具有主观能动性的个体,其流动的经历㊺、自我反思能力㊻对教养方式所具有的作用。通过这两种分析思路可以看出,现有研究对教养方式形成机制分析的单维度取向,不管是强调社会结构性因素,还是偏重父母的主观能动性特质,都是建立在将教养方式的选择视为家长理性行为选则的结果,忽视了价值(情感)性因素的分析。

按照马克思·韦伯对社会行动的相关理论,判断个体行为的逻辑不仅要依从个体理性逻辑,并将其放于整个社会理性的框架中,还应综合考虑价值(情感)性因素对其选择行为的影响。因此,在个体行为选择的背后不仅有理性因素也有情感因素,而决定哪一种类型占主导地位关键在于个体在社会结构中所占据的位置和具有的资源以及整个社会的制度性限定与约束。受此启发,本文拟从理性(现实)逻辑与价值(情感)表达作为当前中产阶层父母教养方式形成机制的分析视角。一方面,通过将家庭教养方式划分为两个层次: “教养观”和“教养实践” (“教养观”指的是父母透过叙事性理解,描述其所认同的有关教养的文化规范; “教养实践”指的是父母在日常生活中所采取的实际教养行为与策略,主要包括家庭与学校间关系、父亲或母亲参与子女日常教育的方式等),通过父母在经济、文化和社会等资本地位的高低和建立在不同教育价值观基础上的教育期待两个方面,建构出一个“亲职家庭教养场域”,并概括当前中产阶层教养方式存在的理想类型。

另一方面,在探讨亲职作为一种阶层化经验,其在中产阶层中所呈现出的密集化趋势背后可能的逻辑时,研究从理性(现实)逻辑与价值(情感)逻辑两个维度,考量当前所处的社会经济环境,将教育体制、劳动力市场等外部环境的不确定性、教育回报率以及家庭结构变化等因素纳入分析框架,试图对中产阶层不同群体家庭教养方式分歧与变化背后的逻辑进行解释,从而反思不同的中产阶层群体在受到资源、时间等结构性约束时,孩子在教育改革背景下可能面临的差异性机会。

三、研究方法与分析样本

(一)研究方法

本文作者于2019年11月初至2020年3月中旬陆续通过滚雪球的方式寻找合适的受访对象,通过访谈十位按照“国家社会经济职业地位指数(ISEI)”定义为中产阶层的父母,双薪家庭中父母双方若不属于同一阶层,则以较高者为准。质性研究通常采取的是小样本的微观视角分析,其目的在于深入理解受访者在经验上的个体差异,并指出与之相关的复杂脉络。当然,这样的分析结果必然存在无法做出定量研究中对整体现状的推估,但正如同有关学者指出的“访谈的目的并非呈现代表性,而是在于理解人的经验以及理解他们的生活”㊼。研究中的受访者尽量涵盖了处于中产阶层教养方式的不同典型,以及家长类属于不同性别、年龄、职业、学历等特征。这样的分类在滚雪球获得访谈样本的过程中,通过与受访者交谈的经验,尽可能地获取各种影响家长在教养方式差异性表现的因素,以增强本研究的信度与效度。

由于访谈的目的在于了解父母在教育领域的做法,因此提出的具体问题是开放式的,具体提问大致分为三个阶段,在第一阶段,研究者“多听少发言”,主要由受访对象回忆自身从农村到城市的流动经历、对孩子教育和当前教育系统的看法以及父母每天参与孩子教育的实践;第二阶段是研究者作为提问者,对受访对象描述的具体情节追问细节,并回答背后的原因和对自己的影响;在第三阶段,研究者尝试提问一些较为抽象性问题。随后,通过反复研读访谈笔记,对资料进行编码等工作后,概括出每位受访者的基本样貌,并按照不同编码背后指涉的概念进行整理分析,厘清彼此间关联,进而形成贯穿不同家长教养方式的主轴。

(二)分析样本

访谈对象主要有十位,其中七位女性,三位男性,年龄介于30—40岁之间,受教育程度均较高,包括:博士一名,硕士五名,大学本科四名。调查采用的是半结构式访谈,即事先拟定好题目大致框架和所要验证的假设,但具体问题没有细化,而是根据访谈的进展和被访者的回答及时进行调整。由于受到新冠疫情的影响,无法面谈,最后采取的是微信视频或语音等方式进行。

表1受访者基本资料

四、中产阶层家庭教养方式的四种理想类型

以往的研究指出中产阶层倾向于采取协作培养的教养方式,强调理性沟通、以理服人;同时注重孩子在社交、语言和自我解决问题的能力培养,对孩子的课外活动也有系统性的规划㊽。然而,在对不同中产阶层的访谈中发现,上述协作型教养方式并不能细致地描绘出当前中国社会中异质性中产阶层的教养观,在实际的教养实践上不同的中产阶层群体甚至呈现出较大的差异,在相异的教养态度下中产阶层群体间也表现出以不同的方式与当下的教育体制相适应。本文通过访谈资料的梳理,描绘出四种当下中产阶层教养方式的理想类型:

(一)时代变迁——事无巨细的“权威型父母”

虽然育儿习俗在不同国家中有不同表现,教养孩子的文化却随着时代发生变迁。宽松型的教养方式是如今很多70后、80后的成长记忆,但在今天当这些曾经的孩子成为父母后,却秉承了与父母完全不同的教养方式。在问及受访者自己的教养方式是否如父母一样时,多数受访者均表示“有很大不同”,其中身为大学教师的筱慈坦言虽然自己是八零后,也就是曾经常被人们说的‘小皇帝’,但实际上今天自己对孩子在日常生活的参与和干预程度远胜于父母。

“在我小时候,放学后和小伙伴一起玩到太阳下山才回家吃饭是常有的事,家长最多问问作业是不是写完了,一般不会特别安排额外的学习,寒暑假在记忆中基本就是自己和朋友撒欢地玩。”

各种“干预”的背后是部分中产阶层父母对子女未来的担忧,对此晓萍这样说:

“可以预见,未来我们的孩子会遭遇到前所未有的生活压力。信息时代、知识爆炸,各种不可预见的竞争压力都会扑面而来,他们能不能在社会上站稳脚跟就未可知了。我们那代人,虽说父母也希望孩子长大成才(主要指考上大学),但那只是建立在一种美好的期望之上,若孩子做不到也不是那么不可以接受,他们自己就是普通工人,也没有和身边人有太大落差。但我们现在这个时代不一样,在以前的大锅饭时代,大家都差不多,上不上大学也关系不大。现在可不一样了,有不考上大学就是文盲的感觉,估计养活自己都很难。”

为此晓萍表示出于对孩子爱的角度,必须更多的介入、严格要求才能为孩子把握好未来的方向。但当谈到自己对孩子的教养方式时,她也表示更多参与孩子生活、注意沟通方式、平等相处等行为被视为一种“标准”的教养方式。

“我们家两个孩子,除了给报了音乐班和美术班,我和他们的爸爸平时还要督促他们完成各项家庭作业,陪他们读书,安排好每个节假日的活动。此外,对他们平时的各种思想行为也不能放松,这个不是为了监视他们,而主要为了从源头发现各种可能存在的问题,避免小毛病演变成大问题。因此在我们家和孩子沟通是一件很重要的事情,我们从孩子很小的时候就灌输一种有什么事先不着急,大家可以坐下来好好谈的处事原则。”

在父母与子女关系发生变化的同时,中产阶层家长与学校及老师间关系也与以往有了很大的不同。辰好在谈及之所以将孩子从普通公立学校转学到私立学校的原因时表示主要考虑学校的课程设置存在诸多弊端、授课标准难度较低、老师不能觉察自己孩子的天赋等。

“我们小孩以后是要奔着重点学校去的,结果学校里老师要照顾平均水平,讲的都太浅显了,他们也不太能根据孩子特点有针对性地授课。我们孩子喜欢上课问问题,因此也被老师“批评”过几次,说不许上课随便说话。其实孩子说的不是闲话,他只是想法比较多,乐于表达出来而已,这种情况老师需要做的应该是积极引导而非粗暴的约束。”

从上述被访者教养实践的描述看,中产阶层的部分家长秉承的是类似于美国学者戴安娜·鲍姆林德所提出的“权威型”教养方式,即家长一方面会制定很多规则和标准,但同时自身也投入大量的时间和精力去支持和激励孩子的学习活动,在试图改变孩子选择的过程中不是通过命令或约束,而是采取说理和塑造孩子价值观达到预期目标。

(二) “虎妈” “狼爸”——“大棒”下的 “专断型父母”

与倾向于采取理性和问题导向的态度引导孩子行为不同,访谈中发现虽然从职业地位看一些受访者被纳入到中产阶层,但依旧习惯于采取“世代延续”的行为来表现其为人父母之道,通过惩戒的方式要求孩子服从自己,甚至对孩子的行为施加较为严格的控制。

利明是一名个体私营主,在问及自己教养孩子与父辈有什么不同时,他一方面表示“肯定不同,以前的那套现在不行了”,但同时又常对孩子说的一句话却是“我小时候就是被打大的,所以你不听话也要挨打”。与利明类似,母亲艳玲同样认同孩子在家要听从父母的话,在外(学校)要服从老师的要求,同时对体罚等行为并不排斥,但会讲明原因。

“现在包括媒体和教育专家都说要和小孩做朋友,我觉得这个做朋友要看怎么个事,平时是可以做朋友,但更多的时候父母就是父母,孩子很多时候还是需要父母的约束。该打该骂还是要打要骂,否则孩子就‘上天’了。当然,我一般都会和他说清楚原因,也都是为了他好。”

访谈进一步发现,那些信奉“大棒”专断型教养方式的父母通常也更为强调勤奋,甚至自己就是这一教养方式的受益人。被访者晓春表示,自己来自于一个普通的农村家庭,父母世代都是农民,如果不是自己勤奋读书最终考上大学,如今可能还在老家务农或者像千百万农民工一样远离家乡,外出务工。因此他在教育孩子的时候不仅提倡要严格要求、 “不行就打”,且最常对孩子说的一句话也几乎是自己从小听到大的“如果你不够勤奋,不够努力,以后就要去‘要饭’。”

在与老师关系中,上述父母通常联系目的在于向老师了解孩子学习的情况。

“学校每个学期都会开家长会,孩子爸爸太忙,每次都是我去参加,除了有特殊的情况,都会准时参加,万一有事情也会和老师提前请好假,然后再约个时间去找老师。主要是为了了解孩子在学校的情况,考试成绩、课堂表现这些。如果他的成绩不好,或者表现不行的话,回去肯定是要有点教训的,也是为了他好。 (艳玲)”

保持和学校任课老师的联系,积极了解孩子在校的课业表现与这部分中产阶层父母重视“勤奋”,强调学业成绩的态度具有较高的行为认同,在当今教育被赋予极高竞争色彩的社会环境下,很多中产阶层父母对孩子的课业成绩给予较高的期望,希望他们可以在分数竞争中脱颖而出。在以往的研究中,学者们倾向于认为只有劳工阶层的父母才采取专断型教养方式,但通过本研究中的访谈发现,要求孩子服从、以一系列行为准则塑造、评估孩子行为与态度,在遇到孩子与他们所理解的正确行为发生冲突时,以惩罚的方式限制孩子的自我意识等教养方式同样发生在中产阶层家庭中,特别是当面对学业成绩时,惩罚性甚至“棍棒”性教养方式依旧存在,只是这种管教时常与情感互动交织在一起,显得相对柔和。

(三)扶你上马——规划中的“放任型父母”

虽然诸多研究均认为现代家庭在育儿方面较以往有很大不同,其中最为集中的即体现在育儿方式中的变化,如从过去的“散养型”和“粗放型”转变为“圈养型”和“精细化”㊾,在教养方式转变的背景下,中产阶层家庭也越发表现出“育儿焦虑”,一方面十分注重课内成绩,因为这是确保升入优质学校最为重要的入场券;另一方面课外兴趣培养也不敢落下,因为这是代表孩子综合素质的表现。然而,在本研究的访谈中发现,并非所有的中产阶层家长都表现出上述“只能成功”的育儿“焦虑”,还有个别中产阶层父母崇尚的是相对自由和宽松的教养方式,特别是对教育资源的选择上更加倾向于为孩子选择有利于个性发展的空间。

受访者阿松虽然自己与妻子都是接受国内正常体制内教育,但在对两个孩子的学校选择上却“另辟蹊径”,他们选择的是一所以弘扬传统文化、注重孩子个性发展为办学特色的私立寄宿学校。谈到之所以选择这所学校的动机时,他表示“最初的想法是小时候就一直觉得自己是深受体制内激烈甚至说残酷竞争教育下的受害者,各种规矩很多,每天作业也很多,童年毫无快乐可言。而这所学校一方面学习的是传承千年的文化,既然能传承这么久就一定也经受了时间的考验;更关键的是学校同时十分注意对孩子创造力、想象力、动手能力等方面的培养与训练,而这些在这代孩子身上将会极其宝贵。”在面对逃避主流教育的质疑时,这位家长则很有信心地回应: “来这里就是为了避免孩子受到填鸭式教育对孩子可能产生的负面影响,至于有些东西学校没有教,或者教的少也没关系,我们可以自己教啊,即便是自己教不了的东西也可以请家教啊。”

此外,一些中产阶层家长会将自身对生活的态度迁移到对孩子的养育过程中。生活在北京的被访者LH夫妇就是这样,夫妻俩双双辞去稳定的工作,依靠一技之长成立了自己的工作室,成为了新中产阶层中的一员。妻子怀孕那年,他们卖掉了位于中国人民大学附近的学区房,搬到位于北郊昌平的一个小区,过起了“理想中的生活”。

“虽然我老公之前在是中央电视台工作,听起来是不是还不错?呵呵,但是他辞了,一点不后悔的辞了,我们觉得那种朝九晚五的生活不是我们追求的。虽然现在生活看起来没有之前那么安逸和稳定,但却是一种有梦想的生活。”

显然这种对生活的态度也表现在他们在教育子女的态度与行为上:卖掉众多中产家庭宁愿牺牲生活品质、背负重重贷款也依旧一房难购的“学区房”。 “我和老公都不觉得那个学区房就如何了,孩子总会长大,他未来如何不是一套学区房可以带来的,我们觉得孩子需要自由生长,特别是小时候,他真正需要的不是做多少道题,考多少分,而是有自己的思想,明白他就是他自己。”在进一步的访谈中发现这种看似“自由宽松”的教育理念,一方面是出于家长爱子的情感方向,认为只有充分尊重孩子的自我、遵从孩子的天性,信任孩子本身的潜质才是有利于成长的方式,另一方面也需建立在雄厚的家庭经济基础之上。母亲HY表示“我们俩会尽力给孩子所能拥有的,如果真有一天国内考不上大学了,而孩子又需要读书的话,大不了自费出国去念。”

按照LH夫妇卖房时间看,他们那套学区房出售于2017年,也是中国房价上涨最迅猛的一年,房子面积为98平方米,按照当时中国人民大学附属小学对口学区房的平均价格15元万元/平方米算,他们卖掉那套房子的总房款价格为1470万元,再减去他们在北京郊区买的这套200平米的大平层实际花费450万元,还剩下基本上一千万元的资产。不能不说这笔钱给予了LH夫妇无论是在自己职业发展还是孩子教育上可以任性生活的底气。

显然, “自由宽松型”的教育方式看似类似于拉鲁所提的“自由型教养方式”,实则存在较大的不同,所谓的“自由放任”只是被设定在家长的另一种精心规划的框架之中,寄期望于以某种区别于传统的教育方式,帮助孩子可以脱离以考试为目的、分数至上的窠臼,享有更为全面的发展与学习,而在这一教育选择的背后通常或者是由家庭经济资本为支撑,或者是文化资本为依靠。

(四)心有余而力不从心——无奈中的“佛系父母”

与众多学者所指出的当前中国乃至全球范围内广泛出现的家庭教养方式密集化投入、 “母职经纪人”等现象大相径庭,访谈过程中的几位中产阶层父母对自身教养孩子的行为方式冠以“佛系养娃”,同时将自己也称为“佛系父母”。抱以这种教养理念的父母,秉承的是“天生我材必有用”, “爱孩子就是给予他们足够的自由,去做自己想做的事。”他们通常不会对孩子提出太多的要求,时间安排比较随性,也不会对孩子的学业成绩提出过高的期望,甚至缺乏对孩子不同阶段教育问题的思考。

被访者阿信说: “五味太郎(日本的一位绘本作家)有句话不是说么‘将来出息的孩子不会太多,何必让他们的童年那么苦。’对此,我挺认同的。”同时,他还进一步补充道: “每天我和孩子妈妈下班回来,自己就很累了,你说管孩子这个,那个的真没那份精力。说起来我们也是读了大学的,这孩子以后能啥样也是看造化,家长能管多少?我们觉得以后能找份工作养活自己就行了,我们现在也给不了他太多,以后也一样。既然这样,那还不如现在就快乐点吧,他还是个孩子呢,玩就玩吧。逼得太紧未必真好。”

与专断性教养方式容易造成亲子关系紧张不同, “佛系父母”在日常的亲子沟通中常表现出较强的融洽性。对此,阿颜表示: “我见过那些勤快的、要求高的父母,没错孩子是真优秀,但是他们的亲子关系也是真紧张啊,反而是我们这样的对孩子要求不高的佛系家长更受孩子欢迎,我们孩子就觉得我和爸爸可好了,有什么事我们家都是可以直言不讳。佛系点挺好,家长不累,孩子也自在。至于你说以后,那谁知道呢?其实有想法有思想的孩子以后才能有大出息,不是你非逼着他干着干那才行。”

对于学校老师的沟通方面, “佛系家长”普遍采取的是“按要求做事,随大流”,不会刻意和老师套近乎,也不会故意漠视老师的消息。 “一般老师说什么就是什么,我们不会特别主动积极去找老师干什么,提什么,但是也不会别扭的故意不配合,毕竟孩子还在上学,关系搞砸了孩子没什么好果子吃的。” (阿颜)

“我们就一个原则,随大流。其实就是别人干啥,我干啥,群里有通知,你们说 ‘收到’,那我也说‘收到’,不多说一句,也不会少说半句。让开家长会,那我们也去,听听就行了。现在都倡导什么家校互建,但我觉得对我们家来说没什么意思,一来怎么互建,我不知道,也没人告诉我;二来,告诉我了,估计我也没时间和精力和你互建;三来,互建了又能怎样?谁也不知道。” (阿信)

此外,在对学校的选择上,与很多一掷千金购买学区房的中产阶层父母不同, “佛系父母”最大的原则就是“方便”和“近”。

“孩子学成个啥样还不知道,你说就花大钱买学区,那我家做不到,我也买不起。他要是个学习的料,在哪都能学好,要不是,你就是请私教也就那样。所以上学近点好,他可以早上多睡会,我也不用非要接送。” (阿信)

由此可见,在教育竞争下移且不断加剧的社会背景下,家庭教养模式在走向“拼”的一端的同时,也出现了向“佛”的一面转移的趋势, “低欲望、无所谓、都可以、随大流”等字眼同样出现在一些中产阶层家长的口中,其既不同于事事以孩子为中心的密集型教养方式,也与完全不上心的放任型教养方式有差异,这一新的教养模式的出现以育儿过程中以尽量减少投入的时间、精力和金钱等为出发点,争取达到利益最大化。 “佛系”的背后体现的是部分中产阶层父母对孩子未来通过学业、职业等方式提升阶层可能性的怀疑,隐藏的是对子女通过教育获得“阶层跃迁”的恐惧与焦虑,表现出的是他们对当前阶层秩序的一种抵抗。加之在媒体不断宣传放大的教育危机、教育压力等背景下,他们索性以“佛系父母”自居,试图以逃避的方式面对子女中产阶层跃迁道路中的束缚与压力。

需要指出的是,上述教养方式是根据访谈资料总结的四种理想类型,实际上绝大多数中产阶层父母可能会结合其中两种或多种教养方式特点的育儿方式,表现为在不同的力量间拉扯、游移。如有些家长一方面会制定很多规则和标准,但同时自身也投入大量的时间和精力去支持和激励孩子的学习活动。对于这种既专断又权威的教养方式,Mattbias和Fabrizio将其称为 “密集型教养方式 (intensive parenting)”,指的是时常插手又强烈干预孩子生活的父母教养行为。对于父母在教养方式的选择上㊿,本文认同相关学者的观点,即认为父母的教养方式并没有“好”与“坏”之分,其行为都是基于关心子女以及帮助子女实现未来美好生活这一目标之下所选择的不同教养策略。因此,本文将进一步从理性(现实)逻辑与价值(情感)逻辑着手,试图找到驱使中产阶层父母在实际生活中选择某种教养方式的行为逻辑。

五、教养方式形成的双重行为逻辑

在对家庭教养方式的研究中,教养方式形成的机制一直是学界研究存有争议且探讨相对薄弱的方面,科恩认为是“职业价值”,布迪厄提出是“阶级秉性”,拉鲁虽延续布迪厄的文化资本理论,将劳工阶级与中产阶级的父母和儿童进行了详致比较,却缺乏对具体传递机制的分析。对此,本文结合韦伯关于社会行动的相关理论,认为决定中产阶层父母教养方式的行为逻辑有工具性理性,也有价值合理性因素,既需将其放于效率理性的框架中,还应综合考虑价值(情感)性因素对其选择行为的影响。

与其他学者将中产阶层父母教养方式统一归为“密集型教养方式”有所不同,本文在通过对不同中产阶层父母的质性访谈后将其教养方式细分为四种理想类型,同时借用布迪厄有关社会空间或场域的概念,结合影响教养方式的因素构建了一个亲职家庭教养场域,以父母的家庭资本高低和情感价值(对孩子爱的不同驱动力)方向,作为建构这一社会空间的两条轴线,如图1所示。

图1亲职教养场域

横轴代表父母情感价值中对孩子爱的不同驱动力,对于那些相对更为看重孩子享受童年时光,对孩子完全共情,倾向于接受孩子自己观点的父母来说,由于家庭资本配置与总量的差异,常表现出不同的教养方式,如第一象限中的父母通常在经济、文化、社会资本等方面配置较高,占据优势,因此即便是在当前教育竞争前置、教育分流低龄化的社会背景下,这些中产阶层父母依旧采用的是较为“放任”的教养方式,只是与拉鲁等学者提出的劳工阶层放任型教养方式不同,这种“放任”首先建立在相对雄厚的家庭资本基础上,是一种“规划”中的放任,他们在教养孩子的方式上倾向于追求多元化发展,注重对孩子的“软实力”等综合素质的培养,而非仅仅限于课内的竞争性考试。且在面对竞争越来越严峻、教育回报率越来越高的社会现实背景时,私立教育、海外留学等一定程度充当了“安全阀”的角色,使得这些中产阶层的家长可以更加坦然地采取自己理想的教养方式,以孩子享受童年作为宗旨,不强加给孩子父母的观点, “全面发展” “国际化人才”通常是他们培养孩子的主要目标。

与第一象限中拥有较高资本的家庭不同,第四象限的中产阶层父母虽然在驱动力上也属于利他主义,认可孩子要按照自己的节奏学习,遵循个体的特征发展,但由于其家庭资本上的欠缺,使得他们面对当前的教育体制和竞争压力,很难给予孩子“任性”的资本,但又同时不认可或做不到强制要求孩子的密集型教养,最终在教养方式上形成一种“佛系”态度,即:父母的教养方式不再全然符合阶级再生产的既定逻辑,父母并非以培养孩子的竞争力为首要目标,父母尊重孩子的做法与选择,但后果也由孩子自己承担,孩子未来成为什么样,全靠造化和自我。 “佛系”型父母与“规划”中的放任型父母在教养方式上最大的不同在于其无法依靠自身家庭资本给孩子“兜底”,也很难在“利他主义”驱动力作用下给予孩子更完善的安排。

在全球化以及人工智能重塑社会经济的背景下,中国的中产阶层所体现出来的“集体焦虑”以及“地位恐慌”也从自身压力转向对子代的教养方式上。上述亲职教养场域中第二和第三象限中的中产阶层父母均倾向于从成年人的视角权衡孩子行为的利弊,但因家庭教育资本的高低而往往呈现出不同的教养倾向。第二象限的“权威性”教养方式,其中产阶层父母或者有相当的文化资本,他们往往善于倾听,对自己的教育理念充满信心;或者有足够的经济资本,有能力提供各种优质的校外辅导,帮助孩子在当前激烈的竞争中占据优势;或者有相应的社会资本,在对各种教育资讯的获取上及时、高效。与之相对,第三象限的中产阶层父母往往在时间和经济上相对不足,这使得他们虽然也希望孩子可以通过体制内升学这一途径实现阶层向上流动的意志,时常向孩子灌输要好好努力学习的观念,父母本身对认知资源和教养理念上缺乏较多认识,倾向于采取简单、直接等立竿见影的教养策略:一边表示自己不愿受到父母的影响,一边又承认很多时候在自己的潜意识里还是会延续原生家庭的教养惯习;对打骂教育一边持保留态度,一边又会在教养实践中实施这一做法。

上述亲职场域分析呈现出家庭资本高低与情感价值如何型塑中产阶层父母的家庭教养方式:一方面,单纯的资本高低并非决定个体行为的唯一因素;另一方面对子女的情感价值取向也不能左右父母的教养行为。不同情感价值取向的父母,家庭资本越高,越能动员、转化象征性资本建立家庭教养方式实作的正当性。父母们看似相近的教养实作,其背后往往有迥异的行为动机与行为意义,而看似相同的教养价值(情感)取向确可能因行为者的家庭资本差异表现出不同的教养实践。

六、结语

家庭教养方式是一个包含多维面向的研究主题,不仅与当前教育体制、升学机制和社会不平等状况等现实社会环境有关,还受到家庭资本等因素的影响。本文试图对十位中产阶层父母的访谈描述出一副社会阶层结构下的微观运行机制画面,即家长作为社会阶层中的一员,是如何将其所具有的优势传递给孩子,如何利用其资源帮助孩子取得成功。虽然未能得到总结性、肯定的结论,但可被视为对中产阶层父母教养方式的一种现实性分析,并在此基础上提出有意义的检验命题,有助于后续研究。

(一)中产阶层父母在家庭教养方式中存在四种类型的理想类型

就研究发现来看,本文不仅回应了西方学者的部分观点,且对家庭教养方式,特别是对中产阶层教养方式的类型划分进行了本土化补充。一方面,将中国中产阶层教养方式家庭间差异化现象与西方研究相比,本研究发现目前中产阶层父母在教养子女上也存在较大的差异性与多元性特征,同时教养方式受到当前各地区学校教育质量上的差异、不同培养路线的学习系统、筛选学生进入不同培养路线的极度重要的考试以及大学的升学机制等现实社会环境的影响。另一方面,中国中产阶层教养方式又具有一定的独特性,即由于中产阶层尚处于形成阶段,其可运用的教育资源无论是数量还是种类上都有差异,这也导致他们的教育参与能力不同,从而参与行为在广泛性与深入性上存有差异。

本文认为中产阶层父母在家庭教养方式上大致可以归纳为四种不同的教养类型:权威性、专断型、 “佛系”型、 “规划”中的放纵型。这与西方研究中对中产阶层家庭教养方式的单一性划分有所差异。

(二)中产阶层家庭教养方式差异化表象下的情感与理性价值逻辑

本文旨在通过对中产阶层父母家庭教养方式差异化现象来探讨教养方式形成过程中所蕴含的行为逻辑,从前面的研究分析可知决定中产阶层父母教养方式的行为逻辑有其工具性理性,也有价值合理性因素。一方面,作为亲子关系最为重要的出发点,爱和利他主义成为影响父母不同教养决策与方式的情感价值因素;另一方面,家庭资本的高低以及面临有关资源、时间等方面的不同约束又是左右父母教养方式的现实工具理性。

对于父母来说,他们在进行教养决策时,不一定都经过深思熟虑也可能并不完全了解每种教养方式的影响意义,实际上特定教养方式存在的局限性也每一位父母都需要面临的约束,本研究假设父母大致了解自己在做什么,在给定的环境下,他们的选择是合理的。从目前中产阶层父母的教养类型看,家庭资本的高低是影响家长选择教养方式类型的重要因素之一,其中家庭资本高的家庭能在时间、精力、社会关系以及经济上对孩子给予必要的教养支持,并采取密集型教养方式,与之相对,家庭资本相对较低的中产阶层家庭则通常倾向于采取放任型教养方式。然而,当我们将情感价值因素纳入讨论之中后就会发现,单一的家庭资本高低不能准确地描绘出不同中产阶层家庭教养方式背后的全部貌相,爱和利他主义同样影响着家长选择何种教养方式类型——认同于尊重孩子自身发展潜力的家长更加倾向于减少对孩子的干涉行为,尊重孩子的个体意志;认同父母应从成年人的视角权衡孩子行为的利弊并对孩子的行为及时斧正的家长,往往更加倾向于对孩子实施事无巨细的密集型教养方式。中产阶层家庭教养方式差异化的表象下是情感与理性价值双重逻辑的展演。

综上,本研究虽未像定量研究那样进行显著性检验,但作为探索性定性研究也获得了如下有意义的检验命题:

第一,中产阶层家庭教养方式具有群体差异性。

第二,中产阶层父母在家庭教养方式上大致可以归纳为四种不同的教养类型:权威性、专断型、“佛系”型、 “规划”中的放纵型。

第三,中产阶层家庭教养方式是在理性(现实)与价值(情感)双重逻辑下作用下产生的。

(三)研究的不足

本研究属于系列研究中的部分成果,在研究上尚存在如下不足:

第一,研究对象选取全面性不足。本文通过质性研究方法对中产阶层父母进行个案访谈,由于采取的是滚雪球式抽样,研究对象仅限于研究者个体的社会网络,且从数量上看只对十位中产阶层父母进行了调查,从对象选取的全面性上尚有不足。

第二,建构概念的不足。受到受访者全面性不足的影响,本研究只对中产阶层父母教养方式做了简单的分类,且并没有进行多元类型的分析,因此距离建构概念的目标尚有一定的提升空间。

第三,研究问题与诠释上的不足。实际上影响中产家庭教养方式的因素很多,所研究其问题本身也是多重社会结构与个体家庭资本等因素相互作用的结果,本研究仅对此议题进行了初步尝试型分析,在探讨中产阶层家庭教养方式形成逻辑的深层次诠释与检验上还需结合大样本的定量分析进行。

第四,分析框架上的不足。本文是综合分析西方学者对家庭教养方式的阶层差异成果提出的分析框架:中产阶层家庭教养方式的类型、中产阶层家庭教养方式形成的双重逻辑—理性与情感价值取向。进一步完善上述分析框架,更加深刻地揭示在社会变迁背景下中国本土中产阶层家庭教养方式形成的内在逻辑是日后研究的努力之处。

注释:

①[法]P·布迪厄、 [法]J·C·帕斯隆: 《再生产》,邢克超译,商务印书馆2002年版,第45页。

②[美]保罗·阿特瓦尔、 [美]凯瑟琳·S·纽曼:《日益加大的差距:世界各地的教育不公平》,张兵译,华东师范大学2018年版,第1—31页。

③杨宝琰、万明刚: 《城乡高中教育机会分配的影响因素及作用模式:结构决定抑或是行动选择》, 《教育研究》2014年第10期。

④龙斧、梁晓青: 《代际消费不平等:阶层化视角下子女教育支出对家庭消费的挤出效应》, 《南方人口》2019年第8期。

⑤郑雅萍: 《家庭资本对教育机会平等的影响研究》, 《东南学术》2017年第9期。

⑥㉔[法]P·布迪厄: 《区分:判断力的社会批判》,刘晖译,商务印书馆2015年版,第65—100页。

⑦㉖㉙㉞[美]拉鲁·安妮特: 《不平等的童年:阶层、种族和家庭生活》,张旭译,北京大学出版社2010年版,第40-65页。

⑧㉘㉚㊺田丰、静永超: 《工之子恒为工?——中国城市社会流动与家庭教养方式的阶层分化》, 《社会学研究》2018年第6期。

⑨⑩㉕㊵田丰: 《阶层教养方式述评:拉鲁框架与中国社会》, 《社会发展研究》2019年第1期。

⑪㉟㊷洪岩璧、赵延东: 《从资本到惯习:中国城市家庭教育模式的阶层分化》, 《社会学研究》2014年第4期。

⑫㉛㊱㊸蓝佩嘉:《做父母、做阶级:亲职叙事、教养实作与阶级不平等》, 《台湾社会学》2014年第27期。

⑬周晓红: 《全球中产阶层报告》,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05年版,第46—87页。

⑭⑱秦广强、张美玲: 《“类聚群分”:当代中国中产阶层的多元构成及其多维政治取向》, 《社会》2019年第2期。

⑮[美]李成: 《中产中国:超越经济转型的新兴中国中产阶级》,上海译文出版社2013年版,第217—344页。

⑯李强: 《当代中国社会分层与流动》,中国经济出版社2019年版,第38—40页。

⑰李路路、李升: 《“殊途异类”:当代中国城镇中产阶级的类型化分析》, 《社会学研究》2007年第11期。

⑲李春玲: 《中国中产阶级的增长及其现状》, 《江苏社会科学》2018年第9期。

⑳王天夫、王丰: 《中国城市收入分配中的集团因素:1986—1995》, 《社会学研究》2005年第3期。

㉑崔岩、黄永亮: 《中等收入群体客观社会地位与主观阶层认同分析——兼议如何构建主观阶层认同上的橄榄型社会》, 《社会发展研究》2017年第8期。

㉒陈陈: 《家庭教养方式研究进程透视》, 《南京师范大学学报》 (社会科学版)2002年第6期。

㉓廖青、肖廷: 《西方家庭教养方式研究的路径方法述评》, 《外国教育研究》2017年第10期。

㉗㉝黄超: 《家长教养方式的阶层差异及其对子女非认知能力的影响》, 《社会》2018年第6期。

㉜吴莹、张艳宁: 《“玩耍”中的阶层区隔——城市不同阶层父母的家庭教育观念》, 《民族教育研究》2016年第5期。

㊲㊳㊿[美]马赛厄斯·德普克、 [美]法布里奇奥·齐利博蒂: 《爱、金钱和孩子》,吴娴、鲁敏儿译,格致出版社2019年版,第36—108页。

㊴[美]安妮特·拉鲁, 《家庭优势:社会阶层与家长参与》,吴重涵、熊素春、张俊译,江西教育出版社2014年版,第108—132页。

㊶李骏、张陈陈: 《教养方式不存在阶层差异吗?——来自全国和上海的新证据》,2021年中国社会学年会论文。

㊹刘浩: 《中国家庭教养实践与阶层分化研究》,《北京社会科学》2019年第8期。

㊻㊽蔡玲: 《育儿差距:家庭教养方式的实践与分化》, 《青年探索》2021年第3期。

㊼[美]朱丽叶·M·科宾、 [美]安塞尔姆·L·施特劳斯: 《质性研究基础》,重庆大学出版社2015年版,第59—66页。

㊾郑杨: 《社会变迁中的育儿模式变化与“母职”重构》, 《贵州社会科学》2019年第7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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