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学勤
自我有记忆起,从没有见过母亲喝醉过。
我少年时代,曾听闻村里人绘声绘色讲过母亲和堂叔斗酒的故事。
堂叔滥酒,有一年冬天聚餐,在周围人撺掇起哄下,要和母亲斗酒。好事之人已在母亲面前摆上了酒碗,母亲不动声色。堂叔端着酒过来敬酒,不是用的碗,而是用搪瓷脸盆!
母亲站了起来,也跟主事之人要了一个搪瓷盆。把碗里的米酒倒在盆里,又让人把酒倒到和堂叔差不多,然后端起脸盆,跟堂叔的盆碰了下,自顾自喝了起来!在周围一片热烈的叫嚷声中,母亲把脸盆里的酒喝完了,比堂叔还快!一抹嘴,母亲复又端坐下。堂叔也喝完了,但那晚上,他醉倒在地,母亲却只是脸色有些泛红。
从此以后,堂叔见了母亲一直很敬畏,母亲喝酒的故事却在村里传开了,村里人好酒之人,轻易不敢在酒桌上招惹母亲。后来我问父母,他们都笑了,说是有那么回事,但有些夸张了。
其实母亲酒量并不算大,喝不过我们兄弟俩。我舅舅及两个表兄弟酒量都不行,要说母亲家里也没有善饮好饮的传统。我小时候也不记得母亲平时有喝酒的习惯。
偶尔,喜宴和春节亲友来访时母亲也会稍微喝一点。我的几个堂姑父,特别喜欢春节到我们家喝酒,都赞我母亲好客义气。
故乡旧俗,喜欢用红枣泡酒,据说产妇喝了补血,容易恢复。母亲生我们兄弟仨后,红枣泡酒大概没少喝。母亲的酒量,大概是那个时候练就的。分田之后,母亲每年都做好多米酒,及米酒蒸馏成的烧酒,也泡些枣,招待来自各方宾朋,无论是我祖父辈父亲辈的亲友,还是我们兄弟的同学朋友,母亲都是一样的热情。她自己冬天晚上也经常喝点,但从不多喝。
1985年9月初,我刚离开故乡北上求学,母亲在社办厂就被水泥大梁砸了,小腿粉碎性骨折,在家躺了整整半年。虽然后来恢复了,但逢阴雨,依然疼痛难受。后来母亲又被邻村狼狗咬得很厉害,也是重伤。一次全身麻醉,一次半身麻醉,伤害甚大。两次重伤,除了父亲的悉心照顾外,按母亲的说法,平素最好的营养品,除了黑鱼汤,就是来自红枣泡酒。父母为人热情豪爽颇有名气,早年曾經收留过好几个我们兄弟处在青春叛逆期的朋友,少的一周半月,多的一住就是好几个月。后来他们事业有成,每年逢年过节,都会拎着各种酒来看望我父母。他们一来,母亲除了做菜招待,自然少不得要和他们喝酒,常常都是那些兄弟们被母亲灌趴了,看他们尽兴而醉的样子,母亲打心里高兴。母亲现在每天两顿酒。若是米酒,每顿一碗,若是烧酒,每顿半碗。下酒菜无所谓,咸菜青菜都行,没有菜也一样。
母亲除了陈年旧伤,如今胃贲门也有病灶。年岁已大,劳作却不肯停歇。我担心她老人家身体,劝她少喝酒。母亲一笑,说,我能喝酒,你们兄弟应该高兴。你爸最怕我不喝酒。我若不喝酒了,肯定身体出了问题。这倒是大实话。母亲这些年喝酒,对酒的舒筋活血提神功能算是摸透了。
选自“老朱煮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