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民
杨老头其实不算老,才60多岁,但自从去年冬天,当初和他一起入职的师兄去世后,他就成了水电站最年长的人。
40年来,他每天7点起床,7点20分出门,踏着那条水泥表面已被磨得光滑发亮的小路去上班。越靠近水电站所在的龙羊峡,从山上滚落下来的碎石便越多。但杨老头从不畏惧,他熟悉这山谷的每一个棱角,和风中飘落的每一颗砂砾。他迎着太阳眯起眼,检视领地般扫视了一遍横亘在峡谷之间的平直大坝,和大坝下游绿色水面上盘旋的鸟群。鸟儿们的翅膀像跳跃的水波,在阳光下熠熠生辉,灵动可爱。笔直的大坝与两边棱角分明的山体融为一体,堡垒般坚实可靠。他无论如何也不能相信,这座水电站将在半年后被水淹没。
沉重的电梯发出机械特有的声音,将他带到地下的监控室。通常,他们会先开个早会,给操作人员派发任务票和操作票,然后面对几台电脑屏幕和一整面墙的监控录像,盯着颜色复杂的图表,坐上一整天。只要数值有一丁点儿不正常,就要派操作人员前往机组厂房排查。不过归功于整体的稳定,经常连续好几个月风平浪静,什么事也没有发生,这使得日常的监控工作有些枯燥无聊。但杨老头不敢有一丝怠慢,作为一个经历过事儿的人,他知道懈怠意味着什么。平日里他还可以和其他同事聊聊天,拉家常。可如今,这偌大的监控室空空如也,唯一剩下的一名同事小吴也正弯着腰在收拾东西。
杨老头叹了口气,在自己的工位上坐下来,调出观测数据浏览。
小吴扭过头:“杨老,您还不走呀?”
“都走了,这些机器谁看着啊。”
“再不去县里的临时待机点,怕是要赶不上飞船喽。”
“有什么可着急的,龙羊峡不是一点事都没有,还能住人。”
“这可是第一趟人类星际移民的飞船呐,你就一点儿不激动?”
杨老头笑了笑,“确实是你们年轻人会激动的事。”
洛莉将头抵在飞船的玻璃窗上,注视着窗外无边的黑暗,她感觉自己快要被虚空吞噬了。他们已经连续飞行了135天,飞出仙女星系37万光年,却一颗可供开采的小行星也没发现。星际资源开采本来就是个炙手可热的行业,但随着周围小行星逐渐被开采殆尽,需要航行的距离越来越远,成本也随之提高,反倒成了一件苦差事。
“我们回去吧,这趟选的方向太失败了。”洛莉说。
哥哥里克皱着眉,紧盯着搜索地图,“不行,空手回去连燃料费都回不了本。”
“赚了钱又怎样?”洛莉叹了口气,“现在经济越来越差,连个苹果都买不起,没劲。”
“等到通胀到连米都买不起,你就知道为什么要赚钱了。”
洛莉撇撇嘴,“至于么,那么悲观。”
洛莉他们生活的星球,几乎没有重力,没有风,没有水流。漫天的沙尘漂浮于空中,会从身体的各个缝隙侵入,又悄无声息地溜走。当初祖辈移民时,选中它的唯一原因,是大气里有充足的气态水分子。祖辈们建起棚屋,将外界的水分子分解成氢和氧,供棚屋内的人呼吸。棚屋越造越大,几乎每座棚屋都等于一个城市。分解水分子的工作需要大量能源,這个星球无法产生任何水能或风能,矿物也算不上丰富,尽管高能转化器的不断升级已经使燃料的使用率比先辈那会儿提高了150倍之多,但能源缺口仍填不上。他们只能不断从周围的小行星挖掘可燃矿来维持分解机的持续运作。
洛莉伸了一个懒腰,“这日子没法过啊,要是我们继承了爷爷的遗产就好了。”
“都不在一个星球上了,何况那点房产早就不值钱了。”
“唉……听爸爸说,爷爷那辈根本不是这么过日子的。他们那时候遍地都是资源,风能水能太阳能,都用不完,根本不用外出找资源,还累个半死。”
“那有什么用,还不是被水淹了。”里克过于冷静的声音显得十分冷漠。
洛莉沉默了,又盯着窗外发起呆来。
第三波移民飞船飞走的早上,杨老头的儿子出现在他家门口。杨老头妻子早逝,儿子自从去了省城做房地产生意,便忙得不可开交,再没回来过这个地方。儿子已有中年人发福的样貌,一瞬间自己竟没认出他来。
“爸。”儿子的叫声有些生分,“他们说你不肯去市里的待机点。”
杨老头低头喝了一口热粥,“我不急,我最后走就行,我还要留在这儿发电呢。”
“还发什么电!这地方马上就要被水淹了!”
“能有啥事?那年那么大的洪水都没事。”
“这可不是一场洪水那么简单的事!没被淹的城市没剩几个了。”
“噢。是吗?”杨老头点燃一根烟,“我说最近怎么水电站的储电量下去得这么慢,到现在都还有4343兆。”
儿子见他仍无动于衷,有些恼火起来,“您老真是越来越顽固了。到时候整个星球都被水全淹了,包括这个水电站!”
“噢,是吗?”杨老头慢吞吞地吐出一口烟。
“您到底懂不懂我在说什么啊?!”
杨老头不是不懂,他还没老到糊涂的地步。他也能理解年轻人的想法,他能理解一切蠢蠢欲动、迫不及待奔向新生活的人们。可他就是无法选择放弃。
昨晚,他梦见龙羊峡整个站了起来,庞大的身体与两边的山体错开,两旁的碎石不断滚落。它站了起来,向他奔跑而来。一个水电站怎么会有那么强的孤寂感,可在他眼里,就是这样的,在他眼里,水电站就像一个依赖他的孩子,他是必须要庇护它的人。
可他无法向儿子解释这些,他只说了句:“你先走吧,不用管我。我再待会儿。”
儿子焦躁地在屋子里踱着步子,说道:“好,那您先待着吧。反正到时候,不走的人也会被强制带走。”
飞船继续飞往宇宙深处。路过银河系时,洛莉才稍微有了点精神。她指着闪闪发亮的银盘说,“这就是爷爷住的星系吧?”
“嗯。”
“这里能找到能源吗?”
“应该不能,如果有的话,当初何必飞出银河系这么远,到仙女星系定居呢。”
“看那里!那里不是有一颗在发光吗?”洛莉指着银盘中央一颗光芒闪耀的黄色球体说道。
“那是太阳,据说表面一直在燃烧,温度极高,飞船或者人一靠近,就会立马被气化。”
“唉,真没用……”洛莉还没说完,就被一连串坚实的金属撞击声打断。船舱突兀地颤抖了几下,舱内的警报器一阵乱响。
洛莉摔了一跤,靠在墙角,“太倒霉了吧,居然遇到陨石雨!”
里克赶紧避开洒豆子般密集的陨石雨,调转方向,朝太阳的方向驶去。洛莉兴奋起来,没心没肺地露出笑脸,“我们这是要去银河系逛逛吗?”
“没办法,只能绕路从这边穿了。”里克可没洛莉那么乐观,“你快去检查下飞船外壳有没有损坏。”
“怎么又是我!”
洛莉不情愿地穿上宇航服,乘小型飞行器来到舱外。舱外检查是例行公事,她却始终不适应双脚踩在虚空中的感觉。她在旧小说里看到溺水这个词时,就想,这一定是用来形容舱外作业时的感受的。她围绕着飞船转了一圈,只见飞船尾部洒出一道浅褐色的水花。水花的质感粘稠光滑,在黑色的真空里发着光,洛莉突然反应过来,这是燃油!飞船侧面挂着的三个燃油罐全被打破了。那是他们为回程准备的燃料。
水电站一线机械维修组的人也走得差不多了。杨老头给自己派发了一张工作票,乘电梯下到机组房深处。这个活对他来说不是问题,在他转岗到监控组前,做了12年机械检查维修的工作。机组的每个叶片,每根线圈和线圈之间的缝隙,他都亲手摸过,清洗过。
那年大坝还未竣工时,一场突如其来的大洪水,冲破了大坝的外壳。洪水夹杂着污泥,从破损处大量涌入厂房,像狂暴而贪婪的巨蟒吞噬着厂房。厂房内很快沦为一片沼泽,整个水电站停电,一盏灯也没有。电梯停运,他们不得不爬90多级楼梯下到机组用手清理污泥。他们从叶片之间掏出污泥,一捧一捧装进垃圾车,又爬90多级楼梯上去把它运出去。每天来回十几趟,直到每个机组的叶片缝隙都被清理干净为止。
他实在无法相信,現在大坝的墙面坚实如山,技术也更先进了,一场洪水还抵挡不了?可是每个人都说洪水快来了,每个人都在逃。没有人懂他,他跟别人说这些话,也只是被当成老顽固被嘲笑而已。
他凝视着四组轰鸣旋转着的机组,仿佛凝视着自己的孩子。
你们,应该懂我的吧。他心里想。
市里最后一波移民工作人员来敲门时,杨老头正在龙羊峡半山腰的一个人工挖出的山洞里。这个洞是早期为了方便物资转运挖出来堆放材料的,视野却出奇的好,能够看到山谷全景,看到大坝上下来往的人,却又因背阴,路过的人很难发现这里。杨老头从很早以前就把它当成了“秘密基地”,心情烦闷的时候,就过来待一会儿。他从没对人说起过这个地方,每回消失一阵子回来,只说是去散步了。
他看着工作人员一边走向大坝一边喊自己的名字,他没有吱声。傍晚时分,这群人开车走了,天边出现了玫红色的晚霞。杨老头从洞里出来,悠哉地点上一根烟,晃悠着走回家。这种悠哉,比他平日里更甚,是一种彻底的放松。他知道有些东西再也回不来了。这个水电站,真的只剩他一个人了。
洛莉把燃油的情况告诉里克,绝望的氛围在飞船内蔓延开来。
“你去检查下备用电池和能源系统吧。”里克仍然保持着冷静。
飞船有两套能源设备,一套燃油,一套电池。能源通道和高能转化器都正常,可是备用电池的电量也只剩8%了。这点电量,他们甚至飞不出银河系。
“这是……我们的最后一程了吗?”洛莉不禁颤抖着嘴唇。
里克竟一改往日的严肃,嘴角微微上扬,“这个星球的原住民有一句话叫‘落叶归根。或许‘留在这里也不错。”
“你竟然笑了!而且是在这个时候……话说我还是第一次见你笑呢。”洛莉觉得不可思议,同时恐惧感也消散了一些。
“想不想去看看地球?”里克说道。
“当然。”
飞船开足马力,用剩余的能量飞进太阳系,慢慢逼近那颗蔚蓝色的星球。这颗古老星球已完全被水包裹了,它周身反射着水光,像水晶球般晶莹透亮。他们靠近地球的大气层,顺着它的赤道缓慢地飞行。洛莉看到水光下清晰的山脉,和一些细得夸张的楼房,其实它们只是比较高而已。
飞船慢慢偏向北方,洛莉突然发现一处山脉里有光亮,仿佛一群簇拥在一起的星星,躺在水波上荡漾着。
“有光!”洛莉指向那一星光亮,一瞬间指尖仿佛被温暖包裹。
他们就像森林中迷路的旅人看见火把,满怀希望和热切地向着光亮奔去。星星点点的光亮越来越大,温暖着旅人疲惫的心。
山边的晚霞一点点隐去,最后一丝天光也消逝了,整个峡谷陷入黑暗,只剩几盏顾影自怜的老旧路灯,和杨老头屋里透出的一窗灯光。这个夜晚安静得出奇,仿佛可以听见草叶枯萎的声音。
杨老头走在清冷的水泥路上,回顾自己的一生。他出生在西北一个偏僻的村庄,不通水电,夜里要用煤油灯照明。西北多干旱,庄稼总是吃不饱水。那时村里人为了打水,要走十几里山路。两桶水的重量使扁担在肩膀上压出深深的印子,到了晚上,红印子毒蛇般钻入骨头,疼痛使他辗转难眠。这记忆深刻的痛便是他报考水电专业的初衷吧。村里很少出大学生,他考上水电专业的那天,大半个村的人都来祝贺。那是他人生中的高光时刻。后来,他一直守着这大坝,再也没有过那般热闹的情境了。虽然他并不后悔,但也难免有寂寥的时候。想到这里,他将仅有的几盏路灯拆下来,又到人去楼空的屋子里一间一间地拆出能用的灯泡。攒到几百个灯泡时,他回到家,把灯泡用电线串在一起,固定在大坝的表面。
真希望它们能一直亮下去呀,杨老头想。即使这里再无人类,也能留下些人类的痕迹,为遥远星际中航行的人提供一丝温暖。最好水电站也能一直运转下去,这样这个孩子,就不用再在梦中向他哭诉孤独了吧。
杨老头拿出大坝的图纸,细细考量起整个大坝被水淹没后的情形。为了保持大坝内的水压低于外面,他在大坝背后画了一个储水库,又画了个双重进水门。他计算着大坝各个面所能承受的压强,思考如何使机组厂房的密封性达到最高……他人生的最后一段时光,便是这样度过的。作为这里最后一个人类,他离开得安详,不带半点遗憾。
没有边际的水铺满整个星球,这里没有可以停泊飞船之处。好在安全气囊还能用。里克打开全部的安全气囊,使飞船浮在水面上。近看,光亮分散成一个个小的光源,每一个都有恒定的亮度和频率,应该是人造光,它们覆盖了水泥建筑一整面的平整切面,组成一个复杂的图案。他们十分惊讶,惊讶于这光亮的美,更惊讶于它们是如何亮起来的,在这被抛弃的荒无人烟的星球上。
“一定有供能装置。”里克说,“下水看看,说不定我们能补充到能源。”
他们带着氧气罩潜入水下。
洛莉终于体会到了水。原来溺水和太空行走不一样,水是有阻力的。她在大坝下面找到一扇小门,已经累得气喘吁吁。她费劲地把门打开,里面仍是充盈着水的世界,一些纸质文件與木质的桌椅漂浮其中。墙上挂着的显示屏已被水泡变形了,有几个密封的数值显示机器还亮着,一排小绿灯规律地闪烁着,似乎还在正常工作,储电量一格显示着:189.2万千瓦。
洛莉认出了电量的单位字母,通过头盔内的麦大喊道:“我们有救了!”
此时里克正在大坝的背面。他看见6个两米高的铁门严丝合缝地贴在石砌的墙面上,每隔一分钟打开一次,使水流进来。这扇自动进水门应该已经自动运行了近百年。这进水门如何排污?如何避免杂物堵塞?如何不因生锈而迟钝?里克难以想象,这里面做了何等精妙的技术处理。当他寻着洛莉的叫声来到内部监控室,他明白过来,这是人类造的一座水电站。
“水电站?”
“嗯。”里克说,“不过经过了改造,变成了一个水下水电站。”
他们想下楼到机组厂房,却发现下去的电梯和楼梯通道完全被水泥封死了。
“这是对的。”里克说,“不密封上的话,里面的核心机械会被水泡坏。”
洛莉再次露出难以置信的表情。“意思是说,里面的电能还能用?”
“应该行。”
洛莉大叫,“太走运啦!”
里克的眼睛里闪着光,“这是先辈留给我们的祝福。”
他们找到一个输电口,拉了一条长长的电线接到飞船上。电流汩汩地从水电站流向飞船,很快就蓄满了电。水电站的储电量显示158.1万千瓦,他们只用掉了30万千瓦电,搭配飞船的高能转化器,足够飞回仙女星了。
他们得救了,得救于那位他们并不相识的曾祖父当年守着水电站不肯离去的固执。
飞船再次起飞。闪烁的灯光逐渐变远变小。洛莉盯着星星般的光亮,不舍回头。
“我总觉得,这些灯光的形状像文字。”洛莉说,“你认识吗?”
里克摇摇头,“你拿语言翻译器试试。”
洛莉拿出翻译器,对着灯光拍了一张照片,翻译器很快显示出那组亮光的含义:
“欢迎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