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力 杨益天
1997年詹姆斯·卡梅隆执导的爱情片《泰坦尼克号》在美国上映,24年后,以“泰坦尼克号沉没事件”为背景展开,由罗飞执导的纪录片《六人-泰坦尼克号上的中国幸存者》(以下简称“《六人》”)于2021年上映。这部影片的导演与大部分主创人员都是对海事历史有高度兴趣的西方人,而影片从泰坦尼克号上六名华人幸存者入手,通过描述六名普通人的经历勾勒出百年前中国劳工在西方的生活图景,以及百年来在种族歧视的历史背景下,中西方围绕话语权力的争夺。
一、历史“真相”中小人物的不幸境遇
1912年4月14日,英国造船业巨头白星公司的“永不沉没的巨轮”泰坦尼克号在从英国南安普敦驶向美国纽约途中,在北大西洋因不明原因船体断裂,严重进水,最终沉没于大西洋。这艘当时世界上体积最大、设施最完备的豪华轮渡遭遇厄运,引起无数人对其沉没真相进行探究,而探究过程中,最引人注目的莫过于船上2000多名乘客及船员遇险后的经历描述。由于泰坦尼克号被认为是“永不沉没的巨轮”,所以船上搭载的救生艇数量仅有20艘,最多容纳1300人,无法应对巨轮沉没后的险情,加之救援混乱,这艘巨轮沉没后仅有710人生还,存活率只有31.5%。泰坦尼克号沉没至今,记者、小说家、剧作家、史学家、轮船建造者与电影创作者等无数人通过幸存者们的记忆与叙述,关注并记录着这艘巨轮上的不同人物、他们之间的关系以及灾难发生前后的故事,其中《六人》因其对泰坦尼克号上人物的关注以及在灾难发生百余年后对“小人物”的探究而显得十分特殊——关注泰坦尼克号海难中的8名华人乘客。他们都来自中国广东,在南安普顿上船前往纽约并兼任海员,登船记录上留有8名华人的英文名字,但研究者根据这8个英文名字找不到明确与之对应的华人。其中6位姓名与经历不详的中国人在人类史上最著名的船难中生还,却在被救援船送达纽约后立刻遣返至古巴,终身活在西方对中国的歧视、美国签署的排华法案与二战后英国秘密遣返等历史事件中。由于西方社会对中国幸存者的污名化,几乎所有幸存者终身都未向自己家人和朋友讲述自己在获救前后的遭遇,并以不合法的身份隐姓埋名,在他乡羁旅漂泊,只字不提泰坦尼克号上发生的事情。尽管泰坦尼克号船难事件是海运历史上的最著名事件,却鲜有人知晓这艘从欧洲至美洲的轮渡上还有中国人,甚至,死里逃生回到美国的幸存者,在受到英雄般的广泛礼遇与追捧后,直接被污蔑为偷渡客,将其与“贪生怕死”的中国幸存者直接送上前往古巴的遣送船,他们在生死时刻的人生轨迹与前往美国的梦想伴随着泰坦尼克号沉没于大西洋底,在历史中沉默了将近一个世纪。直到2013年,在中国工作生活将近20年的英国纪录片导演罗飞在与同样对海难历史感兴趣的好友施万克的一次偶然交谈中得知,泰坦尼克号上有八名中国乘客,其中六名成为幸运而又不幸的“幸存者”,便以此为契机开始追溯《六人》的故事。
如果从关怀“底层人”或“小人物”视角,审视泰坦尼克号上的不同乘客与船员,那么,讲述了贫穷青年画家杰克与富家女萝丝爱情故事的《泰坦尼克号》则是最早也最著名的作品。尽管《泰坦尼克号》是基于大量历史研究虚构成的爱情片,但它仍为之后研究泰坦尼克号历史的影片提供了“以小人物透视大历史”的基本样式。例如,如果依靠不同船舱为不同阶级乘客的方式进行划分,以集体船票居住在三等舱中的8名中国人毫无疑问屈居于一等舱与二等舱乘客之下。幸存下来的710人中,包括202名头等舱乘客,118名二等舱乘客与178名三等舱乘客,据说在船难发生时有船员锁住了三等舱房门,直到头等舱与二等舱乘客基本疏散完毕后才打开,于是头等舱生还率为62.2%,而人数最多的三等舱生还率只有25.2%。[1]但“六人”身为“小人物”遭受的不公正待遇并非全部来源于严苛的等级制度,与依靠打牌赢得船票登上豪华巨轮,在浪漫奇遇中高喊“我是世界之王”的虚构形象杰克相比,8名华人身为黄种人遭受白人世界的种族歧视,同时,在船上兼任锅炉工的工资仅是同一工种白人船工的八分之一,作为泰坦尼克号为数不多的黄种人和三等舱幸存者,“六人”还要终身承受“贪生怕死”“偷偷藏在救生艇底部获救”以及“穿上女装假扮女人获救”等污名。探究这些“小人物”故事,在各种纷繁复杂的历史说辞与艺术演绎中还原不被人注意的真相,就是《六人》要完成的事情。与大部分寻访历史纪录片不同,《六人》并非通过翔实史料还原每位中国幸存者的人生轨迹,大多数被“还原”的“真相”仍是根据调查过程中的历史痕迹做出的合理推测,6名幸存者的详细生平终究被掩映在历史迷雾中,但在历史迷雾中试图寻找或发现6位“小人物”所作的努力,以期为更多掩藏在不幸境遇中的中国劳工与移民正名。在有可能成为幸存者方荣山的后代方朗叙述中,他的先人与其他华人移民一起在天堂岛上从事着繁重的劳动,在印度港口经历着非人的待遇,在租房时遭受歧视朝对方脸上挥出一拳。《六人》虽未能得到6名中国幸存者的生平经历,但为更多被历史遗忘的小人物“正名”:盡管与宏大历史相比,他们的人生渺小、平凡而充满苦难,却从未在接二连三的打击与不幸中放弃,裹挟着中国人与生俱来的坚韧,无数无名的“小人物”在充满苦难的历史中繁衍生息。尽管历史“真相”从不围绕小人物书写,但近代历史洪流正因为有无数小人物参与其中才显得波澜壮阔,呈现更多关于华人“小人物”移民的历史故事。
二、种族议题与人文关怀视角下的近代历史演绎
《六人》以历史学家施耐德寻找与还原泰坦尼克号上6名“小人物”的生平、经历与社会关系为出发点,在巨大悬念中,以真相调查为主要目标层层推进,最后探究泰坦尼克号上“六人”真相探究中宣告了还原真相上的“失败”:在大部分当事人终生缄默与西方史学界长期对华人历史研究的忽视下,有限的资料已经无法完全还原6名幸存者经历的大部分故事。尽管涉及了对种族主义的批评、对西方社会歧视中国劳工的批评以及对6名幸存者的人文关怀,但《六人》并没有简单讲述一个善恶分明的故事,或将6名幸存者描述为被误解的普通,将6名中国幸存者简单等同于受害者的描述方式尽管简单,但其中涉及的历史经验也因此同样有限。尽管出发点是导演罗飞对泰坦尼克号上存在中国人这一历史的深入挖掘,但《六人》的历史追溯与还原实验不仅为了满足人们对泰坦尼克事件单纯的好奇心,还要以远为复杂翔实的追溯过程演绎出包括6名船难幸存者在内的中国群体,是如何在百年之前傲慢自大、种族主义盛行的西方世界中,承受难以想象的压力,坚韧顽强繁衍生活的,他们从何处来,又往何处去,在幸存后为何对这段传奇经历三缄其口,这段西方主导的悲壮历史又是如何把他们从应有的位置上剔除。如同导演反复提及的一句话“20世纪历史上最可怕的船难,对他们来说只是人生中的平凡一关”。《六人》以“平凡的一天”开始,试图见证6名幸存者“平凡”的一生:在泰坦尼克号沉船百年之后,导演和历史学家施万克的团队花费多年时间调查泰坦尼克号上的中国乘客,《六人》根据极其有限的线索调查蛛丝马迹,寻访幸存者后代,聆听他们的讲述,试图拼凑出6名幸存者人生轨迹的经历,并试图以此完成一段对历史真相的钩沉。纪录片镜头跟随施耐克及其研究团队的讲述与找寻,以现代研究者研究历史的方式挖掘历史灾难下“小人物”的生活轨迹,从极其有限的档案资料入手,研究团队辗转于各个国家和地区的档案馆和资料室,逐渐挖掘出被埋没已久的不幸生活,伴随着“六人”下船后发生的故事层次递进,施耐德等人终于通过幸存者后代的讲述更加接近6名“无名者”的实际境遇。
翻阅众多历史资料,向众多专家寻求帮助后,施耐德及其调查团队在长达7年探寻中综合各种残缺不全的记载,通过寻找线索的网站找到几个可能是“幸存者”的后代或者可能认识幸存者的人。令整个西方世界震惊的泰坦尼克号船难事件,泰坦尼克号上的中国幸存者,或者可能曾是“六人”之一的华人劳工,不过是接踵而至的苦难的一小部分。研究团队继而续写了他们下船后可能发生的故事,其中种族主义压迫令人触目惊心。泰坦尼克号上的中国人本来准备到纽约经商,但他们在臭名昭著的“排华法案”下并没能进入美国,6名幸存者被遣送至古巴,为欧美各国垄断大公司打工。与此同时,更多怀着淘金梦来到美国的中国移民遭遇了更加残酷的对待:许多中国移民根据排华法案中的规定来到天使岛,希望在这里正名自己的身份,但这座岛屿修建的根本目的就是长期拘留可能威胁本国劳工工作机会的中国人,中国劳工们上岛后被禁止与外界联系,许多人在长期高压拘留下含恨自尽;太平洋铁路公司为修建横贯美国的铁路线路招募了吃苦耐劳的中国移民,却在竣工后立刻违约将其解雇;一部分幸存者辗转于各国战场与船只上为欧洲人提供服务,两次世界大战期间,在忍受着低等人待遇的同时,从事着搬运重武器、清理战场尸体等底端劳工的工作。在他们为欧美国家经济与社会作出贡献之时,这些白种人掌握话语权的国家却坚持认为华人移民的存在有损西方社会的和平与安全,因此将他们视为某种不安定因素,加以驱逐和遣散。甚至许多战争结束后留在英国成家立业的移民同样被强行驱逐出境,许多人没来得及告别就匆匆离开,继续在西方世界广泛而强烈的排华情绪中艰难生活,到病逝也未曾再见到子女与亲人。如果将历史看作一种强化想象共同体的方式,那么对任何一个群体的审视都将被放置在不断发展变化的时代中。“每个群体都会不断地定义与重新定义自己,因为时代的改变,以及对内部事态、宗教觉醒或是外部压力的回应。如果你所属的群体遭到压迫或是伤害……这些压迫和伤害会成为这个群体如何看待自己的一部分。这些过去的伤痕,甚至还会导致受害群体间彼此悲惨遭遇的竞争。”[2]据《六人》显示的调查结果,泰坦尼克沉没后遭受的打击只是这6位幸存者在漫长坎坷路途中最为人熟知的一部分,在种族主义盛行的西方世界,艰难而漫长的命运仍伴随着6名幸存者及更多中国移民的命运起起伏伏。“六人”的经历成为无数中国移民被弃置遗忘的历史痕迹的线索与缩影。
三、全球化视角下的东方移民经历透视与普世关怀
《六人》作为一部在泰坦尼克号沉没百年之后重新回到历史现场寻访真相的纪录片,衍射的文化维度已经不仅限于泰坦尼克号上小人物的故事、中国移民的故事,而是通过一场船难事故讨论全人类的故事。根据导演罗飞阐述,《六人》是国际化团队在结合中国与外国经验后拍摄的跨文化故事,这个故事的目标是发现人类历史角落中不为人知的一面。因此,这部影片尽管以包含同情的视角关怀着百年之前受到不平对待的中国劳工,影片中对真相的探寻方式结合了大量实证搜寻与还原实验,这些实验有效弥合了不同文化背景对泰坦尼克号上中国幸存者描述的差异与裂隙,只为还历史一个真相。根据当时西方社会中流行的一种说法,4名中国人在“妇女儿童先上”的要求下佯装成女人混上了救生艇并藏在船底,才让自己活了下来。为了证明中国幸存者没有躲在折叠式备用救生艇中偷偷逃生,调查人员联系了北京京西国际学校的老师与同学们,一起根据历史资料复原了一艘完全相同的木船模型进行了水上实验,结果证明木船底部根本无法躲藏,目击者所处的位置也无法看到船底下的中国人,因此目击者的证词有失真实;施万克为测试人体在极寒条件下的应变能力身体力行,甚至将自己浸入冰水中还原泰坦尼克号沉没时大西洋的环境。这些实验客观地还原了中国幸存者逃生的方式,以一种跨文化、跨国族的全球化方式揭开了他们一个多世纪以来所遭受的不公平待遇。研究人员还在对中、英、美、加等多个国家的资料收集与幸存者寻访中发现谣言中伤女乘客的是美国富翁斯腾格尔和所罗门,而在船上假扮女人换取生机的则是日本乘客。《六人》从最朴素的人与人之间的关怀与情感出发寻找故事真相,并得知中国幸存者在生死关头展现出的其实是积极的勇气与求生欲,他们在三级甲板的锁被打开后积极求生,其中一名落海的华人在被救上救生艇后还主动帮助划船……这6名中国幸存者未必有多么高尚的品德,但由于身为被西方世界仇视的移民却遭到无尽歧视。
在近代以来的历史构想中,康德曾乐观地提出“绝对精神”或集体人类意识在挖掘潜在知识中显现的普世历史的构想,而黑格尔则在将中国、印度及其他民族的历史整合进了他的整体历史框架中后,同样力图解释历史上真实存在的文明之美与人类之善,并提出历史的进步源自理性的稳步发展;而来自不同文明之间的冲突、革命和战争的各种激情之间的盲目作用,以此为近代以来资本主义世界的殖民与战争历史辩护。在百年之前,不同种族之间的隔阂与西方社会的霸权令从泰坦尼克号上幸存的东方移民三缄其口,以至于百年之后的寻访如此之难;而今中国与亚洲国情已不再积贫积弱,但华人乃至所有亚裔人群依然遭受普遍歧视。康德将历史发展归结于连续的冲突过程中向前发展的演绎法与黑格尔的辩证思想不谋而合,但全球化时代下,我们仍需《六人》这样的影片来带领观众透视百年前的真相,并反思當下西方社会中存在的问题。“历史的过程有一个终点,那就是世间自由的实现……人类的普世史无非就是人向完全合理性的攀升。”[3]历史影像应以建立在关怀视角上的普世史,即关注人类广泛的自由与平等性在全球化时代的发展。
结语
《六人》以泰坦尼克号上的六名中国幸存者为线索,在调查、实验与取证中抽丝剥茧,层层深入,最终勾勒出百年之前华人移民在种族主义的阴霾下承受苦难的相同图景。在相似的个体经历间,影片将不同华人个体的经历串联为时代与历史的整体,引领观众步步走向历史反思与自我反思的价值核心。
参考文献:
[1][美]詹姆斯·卡梅隆.詹姆斯·卡梅隆的“泰坦尼克号”[M].北京:外文出版社,2012:17.
[2][加]玛格丽特·麦克米伦.历史的运用与滥用[M].孙唯瀚,译.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21:58.
[3][美]弗朗西斯·福山历史的终结与最后的人[M].陈高华,译.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9:31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