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杜甫是唐代伟大的现实主义诗人,他一生有1400余首诗被保留了下来,被后人尊为“诗圣”。杜诗在四川地区非常流行,而且不仅仅是流行在士大夫之间,其也被用于寺庙的签文之中。杜甫及杜诗不仅仅是在士大夫和主流文学中占据一席之地,民间对杜甫其人其称号进行再创造也极为盛行。从“杜拾遗”到“杜十姨”,民间故事让杜甫的形象更加丰富和鲜活。民间通常被主流文学视作“俗”的东西,也以它旺盛的生命力和强大的创造力,给杜甫的形象注入了新的内容,所以从中可以看到,主流文学与民间文学始终存在互动与互渗,共同形成了后世的文化样貌。
关键词:杜甫;民间文化;杜诗;杜甫草堂;杜十姨
杜甫(712-770),字子美,自号少陵野老,世称“杜工部”“杜少陵”等,河南府巩县(今河南省巩义市)人。他是唐代伟大的现实主义诗人,被世人尊为“诗圣”,其诗被称为“诗史”。杜甫一生忧国忧民,人格高尚,其诗艺精湛,在中国古典诗歌中备受推崇,影响深远,他的1400余首诗被保留了下来。历代文人学者研究杜甫,大多集中在文学史的领域,赞叹其作为诗人的伟大。本文试从杜甫与民间文化的关系出发,去探讨这位伟大的诗人,是如何超出文学史的范畴、在其他领域展现出了旺盛的生命力和创造力。
一、以诗为签:杜诗流播与道教信仰
杜诗在四川地区非常流行,杜甫晚年曾在潼川(四川省天台县别称)生活了一年零八个月,他的诗也成为行经此地的士大夫们共同的好尚。南宋孝宗淳熙十二年,潼川一众官吏同登香积山,并将属文刻石为念:
淳熙乙巳(1185)重阳,宰郭嗣□、尉陈德用、簿张居厚、邑□□子安白□之文书□□卿表弟范叔贤,讲熙宁登高故事于官阁。是日也,天与新霁,山川开明,□□□眺,日至俱胜。予喜造物□人复古之意,相与饮酒乐甚。倚丹枫,望翠壁,歌少陵之章。客曰:“此邑此地以杜诗为重。继自今把菊花枝,醉茱萸酒,百年传为胜赏,则又以士大夫为重。”盖不可不识也。于是乎书。[1]
杜甫的诗并不仅仅是流行在士大夫之间,其诗文也被用于寺庙的签文之中。据南宋诗人陆游《跋陆史君庙签》:
昔者庞德公,未曾入州府。襄阳耆旧间,处士节独苦。岂无济时策,终竟畏罗罟。林茂鸟有归,水深鱼知聚。举家依鹿门,刘表焉得取。
射洪史君庙,以杜诗为签,极灵。余自蜀被召东归,将行,求得此签。后十四年,乃决意不复仕宦,愧吾宗人多矣。绍熙辛亥十二月十日,山阴陆务观书。[2]
在其《老学庵笔记》中,对这段经历也曾有记载:
西山十二真君各有诗,多训戒语,后人取为签以占吉凶,极验。射洪陆史君以杜子美诗为签,亦验。予在蜀,以淳熙戊戌春被召,临行,遣僧则华往求签,得《遣兴》诗曰:“昔者庞德公,未曾入州府。襄阳耆旧间,处士节独苦。岂无济时策,终竟畏罗罟。林茂鸟有归,水深鱼知聚。举家依鹿门,刘表焉得取。”予读之惕然。顾迫贫从仕,又十有二年,负神之教多矣。[3]
上述引文提到陆游去抽签抽到杜诗的时间是淳熙戊戌春(即淳熙五年,1178),当时陆游从四川被召还朝、重新启用,临行前去庙里抽到了这个签。签上的这首《遣兴》是指杜甫的《遣兴·昔者庞德公》。诗中所提庞德公,字尚长,荆州襄阳人,东汉末年名士、隐士。他对诸葛亮、庞统等人早年影响较大,并得到诸葛亮的敬重。庞德公不愿屈身就职于城府,刘表便亲自去聘请庞德公,并对他说:“你保全了自己,为什么不保全天下呢?”庞德公笑着回答刘表:“鸿鹄在高林之上筑巢,龜鼋在深渊下面作穴,皆是为了晚上有栖息之地,人的取舍与行为举止也是为自己筑造巢穴,世间万物的忙碌都只为各自的归宿,天下并不是我所要保全的。”后遂携妻子,登鹿门山,采药不返。杜甫在前四句中叙述其事,后六句表明其心,他认为如若不能如孔明之救时,则当如庞公之高隐。
陆游抽到这首诗,可以解读为劝其“邦无道则隐”。然而陆游始终心怀天下,忧国忧民,即便在乱世抽到这样的签文,最终他还是决定还朝做官。不过后来陆游仕途一直不平顺,历经坎坷,他对政局也愈加失望。直到12年后陆游才决定彻底辞官,所以他最后说是自己辜负了神灵的教谕。由此可见,杜诗不仅广泛流传于士大夫之间,并且也早已渗透到了民间信仰之中,成为了其中重要的组成部分。
二、草堂游览:杜甫纪念与地方习俗
杜甫一生结交甚多,很多困窘的时刻也是依靠朋友们的帮助才得以平安度过。乾元二年(759)五月,高适任彭州(今四川彭县)刺史。同年冬天,杜甫为避“安史之乱”,携家带口由陇右(今甘肃省南部)入蜀辗转来到成都。在高适、严武等亲朋好友的帮助下,杜甫在成都西郊风景优美的浣花溪畔修建茅屋居住。公元760年春天,茅屋落成,称“成都草堂”。当时杜甫属辞官而来,唯一的收入来源是出售草药,生活所需绝大部分要靠朋友的慷慨解囊[4]。765年,高适、严武相继病逝,失去依靠的杜甫只得携家带口告别成都,两年后经三峡流落荆、湘等地。杜甫离开成都后,草堂便倾毁不存。草堂对于杜甫来说,是生前的寄居之所。但是在杜甫死后,伴随着其文化影响力的日益提高,草堂在历朝历代被不断修缮,直到成为了成都当地的文化地标。“人日游草堂”便是其中最具代表性的文化活动。“人日”为农历正月初七,此风俗的渊源要追溯至唐肃宗上元二年(761年),当时高适在蜀州(今四川崇庆县)任职刺史,他非常思念好友杜甫,便写了一首题为《人日寄杜二拾遗》的诗赠他:
人日题诗寄草堂,遥怜故人思故乡。柳条弄色不忍见,梅花满枝空断肠。身在南蕃无所预,心怀百忧复千虑。今年人日空相忆,明年人日知何处。一卧东山三十春,岂知书剑老风尘。龙钟还忝二千石,愧尔东西南北人。
高适是在人日思念自己的好朋友杜甫、并就人日生出万端感慨的,因此后世逐渐形成了“人日游草堂”的习俗来缅怀这位伟大的诗人。其实不只是“人日”,在明代,草堂之游逐渐成为全蜀上下流行的风气。明代朝廷官员薛瑄,因事入蜀,到达成都没多久,就约了其他在蜀的京官一起到杜甫草堂游览,并且通过《游草堂记》记载了当时游草堂的文化盛况:
每岁时良辰胜日,蜀之衣冠士庶,与夫戴白之叟,垂髫之童,皆知草堂之名,而出游其地。人物车马,遝杂道路,至填溢草堂不能容。由是,草堂遂为蜀中之胜迹。
由此可见,草堂已然成为了“衣冠士庶”与“戴白垂髫”共享的文化空间,每逢佳日竟至人满为患的程度,终成“蜀中之胜迹”。更重要的是,不仅仅是蜀人,但凡朝中有地位的官员因公到蜀时,杜甫草堂都是他们一定要去的地方:
朝之缙绅大夫有事于蜀者,亦必至其地焉。
这个原本落魄诗人的栖身之所,在官员阶层访杜活动的推动之下,此时成为了连结朝野上下、政治意义与文化地位并重的场所。与民间活动的自发性特征不同,带有政治意义的草堂祀典,兴盛与否很大程度上取决于官员阶层参与的广度与深度,尤其对于薛瑄这样的朝臣来讲,“入蜀必然访杜”这一行为选择本身便可作为此一时期杜甫草堂介入蜀地民俗、成为文化地标的最佳诠释。时至今日,每年农历正月初七,“人日游草堂”仍如期举行。各界人士齐聚草堂大雅堂前,祭拜先贤,缅怀诗圣,传承中华文脉精神,弘扬民族道德华章。由此可见,人们对杜甫故居的游览已成为历朝历代乃至今时今日的民间习俗。
三、从“拾遗”到“十姨”:
民间故事对杜甫的再创造
杜甫曾任左拾遗,因此也被称为“杜拾遗”。接下来我们从杜甫其人的角度,探讨他是如何在民间故事中被重新定义,从“杜拾遗”被改写为“杜十姨”的。这个故事最迟在南宋时期就已经发生了。南宋俞琰在《席上腐谈》中曾云:
温州有土地:杜拾姨无夫、五撮须相公无妇。州人迎杜拾姨以配五撮须,合为一庙。杜十姨为谁,乃杜拾遗也。五撮须为谁,乃伍子胥也。少陵有灵,必对子胥笑曰:尔尚有相公之称,我乃为十姨,岂不雌我耶?[5]
这段故事的大意是:温州有“杜拾(十)姨”“五撮须”两位土地,前者为寡妇,后者为鳏夫,于是当地人将二者置于一庙之中合祀。其中“杜十姨”的原型,正是唐代诗人、人称“杜拾遗”的杜甫,因“拾遗”与“十姨”读音相近,因而代代相讹。同理,“五撮须”则为战国时期吴国丞相“伍子胥”的音讹。这段看似荒诞的故事究竟确实存在、还是席间文人之间的杜撰游戏,现已不得而知。但可以确定的是,以“杜拾遗”为“杜十姨”的典故,从此在民间故事中变得活跃了起来。明代张岱在《陶庵梦忆》卷二《焦山》篇中,就援引了这个南宋以来流传的戏谑故事:
饭饱睡足,新浴而出,走拜焦处士祠。见其轩冕黼黻,夫人列坐,陪臣四,女官四,羽葆云罕,俨然王者。盖土人奉为土谷,以王礼祀之。是犹以杜十姨配伍髭须,千古不能正其非。[6]
其中,张岱称“杜十姨配伍髭须,千古不能正其非”,恰恰从反面说明了这一民间故事广泛而深刻的生命力。到了清代,“杜十姨”的故事不仅未见退场,反而更有拓展。乾隆年间,沈起凤在志怪小说集《谐铎》中,甚至将“十姨”从单一女性角色,描述为十个不同的女性形象。其书卷八《十姨庙》的开头即言:
十姨庙,在杜曲西,未知建于何代。芝楣桂栋,椒壁兰帷。中塑十女子,翠羽明铛,并皆殊色。
而后文中記载,正当这群女仙寂寞难耐之际,某书生误入庙中,与其逐一相戏,在被不断考试才学后洋相百出。其中对这十位女子的称呼即从“大姨”“二姨”一直顺次至“十姨”。故事最后,真正的“杜拾遗”终于显灵:
忽一人冠带而来,某(书生)乘机搁笑。十姨趋侍左右,某人据案而坐曰:“吾浣花溪杜拾遗也。自唐时庙祀于此,不意村俗无知,误拾遗为十姨,遂令巾帼流,纷纷鸠踞。犹以汝辈稍知风雅,故尔暂容庑下,乃引逗白腹儿郎,以粪土污我墙壁。自今以后,速避三舍。勿谓杜家白柄长,不锐于平章剑也。”……后士人尽毁女像,仍祀杜拾遗于庙。
由此可见,杜甫及杜诗不仅仅是在士大夫和主流文学中占据一席之地,民间对杜甫其人其称号进行再创造也极为盛行。从“杜拾遗”到“杜十姨”,民间故事让杜甫的形象更加丰富和鲜活起来。
四、结语
本文从三个不同的层面,选择了三个要点,分析了杜甫其人、其作、其地所呈现出的不同于传统文学史的新面相。其中特别想要强调的是,一方面,作为主流文学体裁的诗,特别是其中最高地位的杜诗,除了是文坛祖述的典范之外,同时也渗入到了民间信仰、习俗乃至文化生活中。另一方面,民间通常被主流文学视作“俗”的东西,也以它旺盛的生命力和强大的创造力,给杜甫的形象注入了新的内容。所以从中可以看到,主流文学与民间文学始终存在互动与互渗,共同形成了后世的文化样貌。
参考文献:
[1]龙显昭.巴蜀佛教碑文集成[M].成都:巴蜀书社,2004:200.
[2]陆游.马亚中,涂小马,校注.渭南文集校注[M].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2015:221.
[3]陆游.李剑雄,刘德权,点校.老学庵笔记[M].北京:中华书局,1979:18.
[4]屈小强.“人日游草堂”风俗考[J].四川文物,1990(2):60-65.
[5]华文轩.古典文学研究资料汇编·杜甫卷(第三册)[M].北京:中华书局,1964:991.
[6]张岱.徐建华,李楠,校注.陶庵梦忆[M].北京:文化艺术出版社,2015:38.
作者简介:张晓倩,复旦大学中国语言文学系博士研究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