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帕慕克
我戒烟已有时日了:272天。我以为现在自己已经慢慢习惯了,饥渴渐渐退却,不再会觉得坐立不安,好像被截去了肢体的某一部分。但其实不然,事实是:我没有一刻不觉得空落;没有一刻不觉得自己好像被剥离出那个完整的自我。只不过我现在习惯了这种感觉,仅此而已。更确切地说,我已经接受了这个痛苦的现实。我永远不会再抽烟了,永远。
话虽这么说,但我内心深处并没有完全放弃对烟的渴望,这好比某种白日梦。如果我说它们是那些最私密、最恐怖,甚至是我们对自己都想隐瞒的白日梦……你能理解吗?不管怎么说,在白日梦里,不论那时我想做什么,能看着梦寐以求的电影慢慢接近高潮,我都会觉得如同点燃一根香烟那般兴高采烈。
这正是香烟在我生命中所具有的重要性:它使快乐与痛苦、希冀与挫败、愉悦与哀伤、当下与将来慢慢地来临,并在这每一种对立框架中,找到新的道路和捷径。当这种可能性也不复存在了,人就会觉得自己仿佛是赤裸的。茫然无助。
有一次,我乘坐出租车,司机不停地抽烟,车厢里弥漫着浓重的烟雾,我也禁不住深深地吸了几口。“对不起啊!”那男人说,然后打开了车窗。“不,”我说,“关上吧,我已经戒烟了。”我可以让自己长时间不去渴望抽烟,但一旦想了,那一定是来自内心最深处的渴望。这使我想起了那个被忘却的自我,那个总是被药品、人造食品和健康警告所禁锢的我。我想成为另一个人,成为那个曾经的奥尔罕,曾经的老烟枪,曾经的降魔人。追忆往昔,回想过去的自己,问题不在于我是否要立即点一根烟。事实上,过去那种对化学体验的渴望早已不复存在。我只是很怀念过去的那个我,就像怀念一个勇敢的朋友或者一张英俊的脸。我所渴望的只是做回曾经的我。我总觉得自己仿佛被迫穿上了别人选中的衣服,使我成了我所厌弃的那一类人。假如重新抽烟,我就会再次对黑夜产生强烈的感受,甚至感受到我过去曾经有过的恐惧。
我渴望回到过去的那个我,我想起过去的日子里,对永恒不朽我有过诸多朦胧的体验。过去,光阴是静止的,仿佛一动不动。在抽烟的时候,我时而抵达快乐的某种极致状态,时而感到无以复加的强烈绝望,仿佛觉得任何状态都是亘古不变的。我怡然地抽着香烟,世界就会秩序井然地存在。
后来我开始变得怕死。抽烟的人随时都可能死去;所有的报纸都在强调这一观点。因此为了活着,我不得不放弃那个抽烟的我,成为另外一个人。这一点我成功地做到了。现在,那个被抛弃的自我,正和魔鬼联起手来,企图召唤我回到那些时间停滞、远离死亡的日子。他的召唤不会再让我感到恐惧。因为,就像你所见到的,如果你能乐在其中,写作就可以超越一切悲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