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栗
水 珍
清晨,水珍从老房那边走出来,又在路边站住了。
天色还很朦胧,整片果园像浸在湿影剂里,正在一点一点地显现。水珍凝神地看,先是看到了梨树,后是看到了梨花。
从梨树到梨花,这中间没有过渡。那些梨花像是躲在黎明的大幕背后,它们看到水珍走出了院子,就呼啦啦地显现出来。如此水珍就被感动了,她转动着脑袋朝四周望去,那梨花已是满天满地。
在水珍的意识里,梨花是很容易让人坠入玄想的,她其实不必这么感动。可她已经做不到了,自从她和梨花通了悲欢,目光就总被它们囚禁。对此水珍也是有说辞的,女人嘛,谁的天性里还没有点痴迷?
空气很清新,水珍深吸了一口,又慢慢地吐了出去。这之后就有流水的声音传来,初听时似在身边,再听时又很遥远。但水珍还是感觉出来,那水声性近古琴,空灵地幽咽着,由远而近又由近而远。
听到那样的水声,水珍竟有些沉醉。她感到当刘经理的一名员工很幸运,这个果园不仅让人灵性溢露,还有着浓郁的文化气息。她记得那也是一个春天,刘经理从城里回来,满园的梨花就开放了。刘经理说,梨花是在流水的抚弄中开放的,它们是上天送来的信笺,所以才像极了天上的云。
抚弄,信笺,还有天上的云,這三个词各有属性,似乎缺少了逻辑关联。可是水珍觉得,这样的表达太好了,包含着另一种辩证。刘经理是崇尚道法自然的人,既然天道就是自然之道,顺从就是它的逻辑。
水珍这么想着,她开始往前走。
其实水珍已从这里走过无数次,可当她走近刘经理的小木屋时,脸上还是溅起了惊讶。她第一次发现,这座小屋也如那些梨树,不见得是真的苍老,但却是真的沧桑。在这个果园里,光阴把万物都雕刻成旧时的样子,包括了人的生活方式。水珍知道,这正是刘经理所向往的。
以往水珍常来这里,她把这小屋当成一本书,每一次都读出了新的滋味。时间的流动悄然而真切,小屋就这么立着,无声地记录着刘经理的归来与离去。现在,水珍再去读它,才发现它已挂满了往事。
刘经理还没起床,而天色已经很亮了。水珍抬起头,看见有梨树将花枝伸向小屋,像要亲切地拥抱。她想这也就是没有风了,要不然那些树枝就会戳到小屋腋窝上,风一吹它就会咯咯地发笑。
怎么会没有风呢?应该是有的呀!
水珍不是在盼望风,她是觉得应该发生点什么。
正想着的时候,水珍猛一激灵,是一声鸟鸣把她惊到了。她抬起头,没看到那只鸟儿,却还是把手一挥说:去!
水珍的声音比鸟儿的声音大,喊完之后她又一激灵,这一次她是被自己惊到了。她不知道小屋里的刘经理是否听到,但她还是冲着房门做了个安抚的手势,然后就踏上了屋后的山路。
山路通往一个羊场,水珍走着的时候就问自己,你是要去那个羊场吗?问完之后她自己回答,不是,我只是随便走走。
一只白鹇站在路边,像一朵白色的牡丹,正神情自若地朝这边望着。有这样的梨花就够美的了,怎么又添了这道景致呢?水珍几乎要哭了,她觉得自己是遭到了美的打击,已经不知如何是好了。
等到那只白鹇从容地离去,水珍就不往前走了,她沿着一条小路进入了梨花的深处。这个时候太阳已经摆脱了淡然的意态,阳光透过梨树的花枝,一束束地斜插在地上。水珍又是满脸的惊讶,她心想刚才还是满园的悄然与寂静,怎么突然就变得艳丽与热烈了呢?
水珍站在那里,继续想事儿。隐约中她已感觉出来,在这个果园里,似乎总有一种什么不断地取代着另一种什么。
是什么取代了什么?
她首先想到的就是梨花。
梨花也是欢快的花,它们在萌发的时候,也会伴随着欢快的声音。那些声音是季节奏响的,没有具体的调子,却是倾情的呐喊。季节在为梨花助威,等到枝头露出嫩嫩的芽苞,冬天就被春天取代了。
与此同理的还有日月的轮回,还有悲欢的更替,还有前一个自己的隐遁和后一个自己的昂扬。水珍沿着这个思路想下去,就感到自己的心里也有了四季,也吹奏着乐曲,也回响着倾情的呐喊。
后来水珍就原路返回了,走到那座小屋跟前时,刘经理正在石桌前喝茶。他侧过头,看到水珍身上的露水,就问:看你那一身的露水,难道,你是被这个清晨洗涤过了吗?
水珍说:是的,洗涤过了,我很干净!
池 塘
我抬起头,想看到什么,却什么也没看到。果园的夜是旧时的夜,在月亮还没升起之前,远近的黑朴素沉着。
以前年轻,说到夜的清冷与宁静,所有的感受都来自文字。现在,我站立于这个果园,才知道黑夜的黑和白昼的白,都是上天的推介。黑与白不仅是自然的色彩,还是时光的直观显现,还是一个整日的两极。
对于这个果园,我来的次数越多,就越是觉出它的韵味。这里的四季一向协调,门前花红草绿,山峦美而不娇。不过,这些都是我白天看到的景致,现在已经入夜了,那么此后,此后的果园又会怎样?
我回头朝身后望去,只那么一眼,就看到了刘经理的小屋。房门敞开着,一束橘红的光透射出来,安静地歇在门前。另一束是从窗子里透出来的,它们投入到梨树的枝叶之间,也是暖暖的橘红。
池塘里没有蛙声,草木都屏着呼吸,像在进行着一场孕育。哧啦的一声,夜抖动了一下,很轻,只是一闪而已。我不用去猜,仅凭着那声音传来的方向,就知道那是刘经理撕掉了一页稿纸。之后,刘经理就继续写作了,他的笔尖窸窣地响着,一笔笔地写出了梨花闹意。
还有别的声音传来。
我细听,是流水。
在这片果园里,大地和天空时常颠倒,所以我时常会把流水当成云带。水是从一个叫做草场的村庄里流出来的,那一路它们历尽了坎坷,到达这个果园时水就改变了初时的特性,变成了对人的意志的描述。
一道溪水阅尽了人世的纷杂,它以纯净的姿态萦绕于刘经理的梦中,不时地撩拨着他的心绪。如果能把“撩拨”说得准确些,那当是对于水纹的模仿,一圈儿一圈儿的,荡漾着人心的执著。那个过程太让人伤神了,等到水终于流到了果园,刘经理的思想已多次拔节。
流水的声音隐约迢递,就像有人在暗处喊了我的名字,而我却不知道那人是谁。我开始朝四处张望,没看到流水,只看到了辽远的幽蓝。这之后就不仅是流水了,就连风、虫,也都没了声息。
不远处就是那个池塘,挨着老房那边的草木茂密,想来水就是從那里流入池塘的。我走过去,站到池塘的边上时,月亮刚好爬上山顶。看月下的水面银光闪烁,我的大脑一阵搏动,一行藏于时光中的诗句便闪现出来:“在如此众多的眼睑下,独自超然地安眠……”
诗是一个叫里尔克的德国人写的,他已经过世了,因此他不知道,在近百年的时光闪过之后,有个中国人仍在这里默念着他的诗句。我之所以要这么说,其重点不是“中国人”,而是“在这里”。
这里的池塘与天空是一个整体。
一条细长的云带浮于水面,少许的星星亮得发白。入夜之后的这个时段,果园里月色温情,空阔朗然又深如佛境。风的手把水面当成了画布,这里点一下那里点一下,每一下都闪出梦幻的光。
看水面的光针闪跃,才知道一种景象对于人心的沁入,其实不一定就是景象的本身。在很多时间里,沁入人心的当是附着于景象中的历史余音,当是深藏于景象中的神秘意味。我的脚下就是那个远去了的南诏,站立于这样的地方感悟清风明月,就觉得“魁雄六诏”的说法也并非狂言。
基于此,我想看到更远的地方,就把目光投向山顶。白天我曾望向那里,不知是因为光线还是因为角度,我看到的竟是一个墨绿的轮廓。现在,夜幕早已落下,时间进入了夜晚,那山顶反倒清晰起来。
月亮就是从那里升起来的,它奋力一跃就上来了,像是大山吐出的莲花。自此,山峦不再墨绿,月亮居于半空,大地一片清辉。在这样的云空之下,看水波荡漾,听轻风吟唱,这当是一种幸福。
蓦地,一条鱼跃出水面,随着那声“哗”地一响,夜又抖了一下。等那鱼儿折身返回时,月光就被搅乱了,像鸟儿抖落了绒绒的羽毛。但很快就平静了,我还是停在那里,看见水面映出了我的影子。
与水面的“自己”对视,我没觉得那是我出逃的灵魂,倒觉得那就是我的另外一面。人从来都这么矛盾,身在乡村时向往城市,进了城市时又向往乡村。想想还是刘经理活得明白,他栖居的这地方可真是好啊!这里的星空静谧安详,把自己安放在这里,生命就保持了原有的厚重。
一朵云游弋过来,像调皮的孩子,故意遮挡了月亮。如此,水面上的“我”就隐去了,池塘里不再闪烁,透出了青玉的肌理。美着就是醒着,我仍然注视着池塘,渐渐就听到了隐约的声音。
声音不一定具体,但我却可以确定,那是乡间土地的一丝脉动。所谓的大象无形,还有大音希声,这两种“大”都太容易让人联想到水。有时大象反倒是凄清的、隐约的、虚幻的。所以我已很难分清了,今夜,这个池塘所给予我的,到底是一种迷醉还是一种疼痛?
忽然间便有些感慨,一半是针对人际关系的疏离,一半是针对乡间灵韵的消散。如果不是刘经理相约,我是不会来到这个果园的,因此我也不会看到这样的梨花和这样的池塘。不来这个果园,我也就无法知道,在梵高那种热烈繁密的星空之外,还有这种疏朗宁静的星空。
静与美大都牵扯到远方,说得准确些,就是彰显着自然纯性的地方。既然这个池塘的水是从大山深处流来的,它也就自带了那份纯性。这已经不常见了,所以我见到它时又生出了隔世之感,这其实很正常。
夜走向深处,我转过身,要回到那座小木屋里去。走出一段我回过头,池塘仍在彰显着清醒的活性,仍在一个旧时的锦年里。
花 牛
时过晌午,阳光的流疏仍在飘拂。花牛卧在梨树丛中,一边反刍着胃里的青草,一边打量着满园的梨花。
梨花是淡雅的花,即使开得满天满地,也并未显出热烈。花牛怀疑自己是看错了,它知道自己只是一头牛,会对事物产生错觉。
牛和人不同,它们生来是粗糙的,也没有浪漫的情愫。有位员工曾对花牛说过,你这花牛,太能将就了,永远都是那么满足。花牛觉得这是个事实,因为凡是被人谓之文明的举动,在它这里就都是麻烦。
人的生活十分具体,他们把时间严格地分开,既有过去也有未来。其实对于生活在乡下的人,“未来”永远都只是远方,倒是“现在”一直都是眼前。只是乡村的现在已被均质化了,这个村庄和那个村庄,仿佛同时敛起了曾经的朗然与俊秀,又同时长出了相同的面孔。
好在这个果园依然宁静,人在这里,可以放下所有的怀疑和不安。当然,果实也是要的,刘经理说了,只有花朵灿烂,岁月才能灿烂。摘完果实,秋天就进了深境,果园里尘归尘、土归土,等待着下一次轮回。
现在,果园仍被定义为春天。两只斑鸠栖在梨树的枝头,俊俏的脑袋向外侧着,像在倾听风的细语。看到这情景,花牛就站立起来,它的动作有些夸张,斑鸠们被惊到了,双双飞到了刘经理的屋顶上。
阳光在斑鸠的翅膀下颤动,那份纯净让花牛感悟出来,果园的春天是从色彩开始的。冬日已经离去,季节要为大地补色,却首先把天空染蓝了。那种蓝是深醇的蓝,是沉静的蓝,是让它感动的蓝。
花牛抬头向上看着,它感到那种色彩不仅有着良好的质地,还对眼睛进行着滋养。天空似乎要沉落下来,而大地却升向了高处。如此花牛就分不清了,在这片纯净的色彩之中,哪儿是梨花,哪儿是白云。
恍恍惚惚的,花牛以为自己是在天上,后来又觉得是回到了地上。对此它并没觉得有多荒唐,它记得是去年那个梨花开放的春天里,刘经理曾说到《东巴经·创世纪》里的记述:牛是大海中的巨卵孵化出来的神,它的角顶破了天,蹄踏破了地,所到之处天摇地动。
刘经理还说,天地日月的出现,也源于牛的牺牲精神。
这会不会是刘经理瞎说的呢?花牛想。
不会的,刘经理说的都是书里的记述,花牛又想。
如此花牛就自豪起来,它夸张地甩了一下尾巴,然后就去了那个池塘。去池塘的路要经过那院老房,员工们都住在那里。花牛没理会院子里的人,它看到那个池塘就急奔过去,像是村妇奔向她哭泣的孩子。
站到池塘的边上时,它忽然想起,半个月前这里并不是这样。那时候春天还没完全展开,许多野花都刚刚显现,还是淡然的意态。可是现在,花草们都蓬勃起来,水面反射着阳光,天地更加地明亮了。一束野百合开得正艳,花牛朝那百合认真地嗅着,影子就映在了水里。
起初花牛没注意水面,它依然朝那百合嗅着。一侧头时,它看到了水面的自己,突然就愣住了。那水里不仅有它,还有梨花、木屋、白云。这样的景致让它兴奋,它仰起头来,喉咙里发出啌啌的声音。
远处有人看到了这一幕,就指着花牛冲那老房门口儿的员工喊:嗨嗨嗨!你们看呐,这花牛玩高兴了,它在笑呢!
花牛没在意那人的少见多怪,它承认自己确实是笑。
有许多动物都是会笑的。花牛笑是因为它想到了一句话,叫:“心存猛虎,细嗅蔷薇。”一只老虎去嗅一束鲜花,那一定是它心里有了对于生命的伤悼,就像一名杀了很多人的将军,偶尔地显出了另一种本性。
与那只老虎相比,花牛嗅花没有那么多说法,只是一时兴起而已。在人的眼里,牛有许多良好的品质,像吃苦耐劳、善良宽厚、与世无争等等。对于牛,这些品质不必后天修炼,是生来就具备的。
一只小鸟落在花牛跟前,它张着翅膀,坚定地对花牛进行着阻止。花牛从左边走,它就从左边堵;花牛从右边走,它又从右边堵。这样花牛就愣在那里,它静静地望着小鸟,一副不解的样子。但很快它就想到了,这只小鸟一定是把百合当成了自己的私物,它不想让花牛随意触碰。或者,这地方已被它筑了巢,花牛的身躯太过于庞大,它怕花牛踩坏它的巢穴。
好吧好吧,花牛想着,小心地后退。
这么退着的时候,阳光就倾斜了,西边的云变成了锦缎的样子。再看刘经理的小屋,一层淡紫的光将它罩着,那么安静,像在想着遥远的往事。看到这种景象,花牛就愣在那里,到现在它已不再相信自己是什么天降大神,仅凭着它看到那片云霞时的惊讶,它就确定自己只是地上的一头牛。
明确了这一点,花牛就站在凡间生物的角度,认真地将果园的人都回想了一遍。那個刘经理肯定是这个果园的创建者。因为现在的果园已经有了乡间的灵韵,他才把大量的时间用来写作。他写月光下的蛐蛐,也写月光下的友人,那种辽远与宁静的美感常常会让人落泪。
可是在花牛看来,无论刘经理是坚守果园还是潜心写作,他最终还是想回到人的本真状态。因此花牛认为,刘经理的创建与创作,其实是一种呼唤,是一种对着远去的文化和血脉的呼唤。只是,这种呼唤并未发声,就像诗词歌赋里的意境,带有一种沁入人心的清雅。
是不是这样呢?花牛又问自己。它又一次想到自己只是一头牛,对于人类的事,它常常会产生错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