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键词】唐代;渤海国;紫瓷盆
【摘要】既往研究者经常援引唐代苏鹗《杜阳杂编》中关于“紫瓷盆”的记载来证明渤海国陶瓷工艺的发展水平以及唐武宗会昌元年(841)渤海与唐朝的朝贡关系。通过考索《杜阳杂编》记载的细节以及考古所见9世纪唐、渤海陶瓷生产的情况,可以认为所谓渤海国的“紫瓷盆”应是苏鹗铺陈缛艳的小说家言,是其虚构的灵异物品,不宜作为真实可靠的史料看待。
————————
*本文受国家社科基金专项项目(课题编号:17VGB013)和吉林省冰雪丝绸之路课题资助
唐代渤海国之“紫瓷盆”,见于唐人苏鹗《杜阳杂编》:“武宗皇帝会昌元年,夫余国(夫余国见《汉·东夷传》)贡火玉三斗及松风石。……上好神仙术,遂起望仙台以崇朝礼。复修降真台,舂百宝屑以涂其地,瑶楹金拱,银槛玉砌,晶荧炫耀,看之不定。内设玳瑁帐、火齐床,焚龙火香,荐无忧酒。此皆他国所献也,亡其国名。上每斋戒沐浴,召道士赵归真已下共探希夷之理。由是室内生灵芝二株,皆如红玉。又渤海贡马脑柜、紫瓷盆。……紫瓷盆量容半斛,内外通莹,其色纯紫,厚可寸余,举之则若鸿毛。上嘉其光洁,遂处于仙台秘府,以和药饵。后王才人掷玉环,误缺其半菽,上犹叹息久之。传于濮州刺史杨坦。”[1]
研究者经常援引这段记载,证明渤海国陶瓷工艺的发展水平以及唐武宗会昌元年(841)渤海与唐朝的朝贡关系[2—6]。揆诸《杜阳杂编》此段记载的细节以及考古所见9世纪唐、渤海陶瓷生产的情况,可知渤海国“紫瓷盆”应是苏鹗铺陈缛艳的小说家言,是其虚构的灵异物品,不宜作为真实可靠的史料看待。
一、《杜阳杂编》记载的虚与实
1.《杜阳杂编》其书
《杜阳杂编》现存各种版本,仅中国国家图书馆藏清黄廷鉴抄本有苏鹗自序。自序载是书于唐僖宗乾符三年(876)秋八月编次,所记之事“自代宗广德元年癸卯(763),讫懿宗咸通癸巳(873),合一百一十载”[7]5—8,17。历代关于该书的评价,以四库馆臣最具代表性。《四库全书总目·子部·小说家类三》云:“其中述奇技宝物,类涉不经。大抵祖述王嘉之拾遗、郭子横之洞冥,虽必举所闻之人以实之,殆亦俗语之为丹青也。所称某物为某年某国所贡者……唐书外国传皆无此名,诸帝本纪亦无其事。即如夫余国,久并于渤海大氏,而云武宗会昌元年夫余来贡;罽宾地接葱岭,汉书唐书均有明文,而云在西海,尤舛迕之显然者矣。”[8]国外汉学家E.H.Schafer(谢弗)也曾指出:“如果我们将唐代的可靠文献中的朝贡记录加以考查的话,就会发现在这些文献中并没有记载《杜阳杂编》中描述的任何一种贡物,甚至连那些‘现实中存在的国家的贡物也不见于正史记载。……苏鹗本人的作用仅仅是用一些诡怪灵异、赏心悦目的物品填充了这个没落时代在实际进口物品方面的空白。……这些记载只能用作怀古感今的好素材,而不能作为经济学家研究工作的依据。”[9]四库馆臣的质疑当然具有合理性。如夫余国,早在494年即为勿吉所逐,亡入高句丽[10],无论如何也不会穿越至841年来唐朝贡。夫余故地7世纪末已为渤海国统治范围,将两者并列实属无稽。
2.武宗好道术与筑望仙台
唐武宗崇尚道教,史有明载。《旧唐书》卷一八《武宗本纪》:“帝在藩时,颇好道术修摄之事。”[11]585“帝志学神仙,师归真。”[11]600“(武宗)重方士,颇服食修摄,亲受法箓。”[11]610受道士赵归真蛊惑,武宗于会昌五年(845)春正月敕造望仙台。关于望仙台的位置,有记在长安城南郊坛者,如《旧唐书·武宗本纪》:“(会昌)五年春正月己酉朔,敕造望仙台于南郊坛”[11]603;《孙樵集》卷一《露台遗基赋并序》:“武皇郊天,明年作望仙台于城之南”[12];《册府元龟》卷一四《帝王部·都邑二》:“(会昌)五年正月造望仙台于郊坛”[13]。有云在禁中者,如《剧谈录》卷下《说方士》:“武宗皇帝好神仙异术,海内道流方士多至辇下。赵归真探赜元机,善制铅汞,气貌清爽,见者无不竦敬。请于禁中筑望仙台,高百尺,以为鸾骖鹤驭,可指期而降。”[14]有说在大明宫者,如《东观奏记》卷一:“武宗好长生久视之术,于大明宫筑望仙台,势侵天汉”[15];王溥《唐会要》卷五〇:“会昌中,武宗好神仙之事,于大明宫筑台,号曰望仙”[16]。
王才人是唐武宗爱宠,《资治通鉴》卷二四八:“王才人宠冠后庭,上(唐武宗)欲立以为后。李德裕以才人寒族,且无子,恐不厌天下之望,乃止。”[17]武宗崩,王才人即自缢。但王才人掷玉环事,仅见于《杜阳杂编》的演绎。
3.濮州刺史杨坦
苏鹗常把《杜阳杂编》中的奇异事物归诸某人的口耳相传。渤海“紫瓷盆”即自注“传于濮州刺史杨坦”。今人郁贤皓广搜文献及金石碑刻,辑唐高祖武德三年(620)至昭宗景福元年(892)历任濮州刺史,得46名[18],其中并无杨坦其人。
4.会昌年间的渤海朝贡
唐武宗时期的渤海朝贡,正史记载仅有会昌六年(846)正月的一次。《旧唐书》卷一八《武宗本纪》:“(会昌)六年春正月……己未,南诏、契丹、室韦、渤海、牂柯、昆明等国遣使入朝,对于麟德殿。……己(乙之误)丑,渤海王子大之萼入朝。”[11]609《册府元龟》[19]亦有载。而这一年的三月,武宗驾崩。《杜阳杂编》所记会昌元年的渤海朝贡,是否存在实属疑问。
二、“紫瓷盆”的考古证伪
1.渤海境内出土的瓷器
渤海境内的高温钙釉瓷器,均发现于城市遗址,如黑龙江省宁安上京城[20]和吉林省龙西古城[21],及俄罗斯的克拉斯基诺城址[22,23]、科克沙罗夫卡1号城址[24],[25]274和马里亚诺夫斯科耶城址[25]206,时代集中于9世纪初前后至10世纪初,窑口以越窑、邢窑、长沙窯为主,品种有青瓷、白瓷、青(黄)釉高温釉上彩绘瓷和黑釉瓷器4种。迄今为止,渤海境内未发现烧造高温釉瓷器的窑址,渤海瓷器均系输自内地窑场的产品,说明渤海国自身并不具备烧造高温釉瓷器的技术能力。
2.所谓紫釉的问题
唐宋时期所谓紫色釉瓷器,实际上是以铁为呈色剂的棕褐釉或酱釉产品。这种棕褐釉陶罐在吉林省和龙县北大渤海墓葬出土过(1973M28∶1)。为小口,卷圆唇,短直颈,丰肩,肩部附对称条形双系,鼓腹下收,饼状足。砖红色胎,釉及化妆土均施于器物上部[31]。这件陶罐与河南巩义唐代黄冶窑址发现的棕褐釉双系罐[32]在形制、釉色、胎色、施釉方式上均近同,应是来自中原窑场的产品。这种棕褐釉陶器或瓷器,胎、釉均粗糙,遑论“内外通莹”且“举之若鸿毛”?
三、结语
通过前文讨论,《杜阳杂编》所记武宗服食修摄、筑望仙台为实,夫余国、濮州刺史、会昌元年(841)渤海国朝贡为虚。渤海国本身并不具备烧造高温钙釉瓷器的能力,更不用说高质量的紫釉瓷器了。当代陶瓷学者推测“紫瓷盆”为钴蓝釉陶,既是对文献的误读,也不符合渤海低温铅釉陶器生产的实际。台湾学者蔡雅萍曾指出,渤海“紫瓷盆”的虚设,意在突出其作为药饵之用的道教色彩,为唐武宗好摄长生的形象增添奇异元素[7]61。《杜阳杂编》关于“紫瓷盆”之记载,实可理解为异域宝物传奇的小说家言,不能作为渤海国陶瓷生产工艺的证据,也不宜作为会昌元年(841)渤海入唐朝贡的确凿史料。
————————
[1]苏鹗.杜阳杂编:卷下[M]//王仁裕,等.开元天宝遗事(外七种).阳羡生,校点.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126.
[2]津田左右吉.渤海史考[M].陈清泉,译.台北:台湾商务印书馆,1970:87.
[3]李殿福,孙玉良.渤海国[M].北京:文物出版社,1987:91.
[4]张泽咸.唐代工商业[M].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5:139.
[5]王承礼.中国东北的渤海国与东北亚[M].长春:吉林文史出版社,2000:122,190.
[6]朱国忱,朱威.渤海遗迹[M].北京:文物出版社,2002:207.
[7]蔡雅萍.《杜阳杂编》研究[D].台北:台湾大学,2016.
[8]永瑢,等.四库全书总目:卷142[M].北京:中华书局,1965:1209.
[9]谢弗.唐代的外来文明[M].吴玉贵,译.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5:61—66.
[10]李健才.夫余的疆域和王城[G]//李健才.东北史地考略.长春:吉林文史出版社,1986:21.
[11]刘昫,等.旧唐书:卷一八:武宗本纪[M].北京:中华书局,1975.
[12]孙樵.孙樵集:卷一[M].《四部丛刊初编》本.
[13]王钦若.册府元龟:卷一四:帝王部:都邑二[M].北京:中华书局,1960:161.
[14]康骈.剧谈录:卷下:说方士[M]//王仁裕,等.开元天宝遗事(外七种).萧逸,校点.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169.
[15]裴庭裕.东观奏记:卷一[M].《藕香零拾》刻本.
[16]王溥.唐会要:卷五〇[M].北京:中华书局,1955:881.
[17]司马光.资治通鉴:卷248[M].长沙:岳麓书社,1990:327.
[18]郁贤皓.唐刺史考全编[M].合肥:安徽大学出版社,2000:976—986.
[19]王钦若.册府元龟:卷九七二:外臣部:朝贡五[M].北京:中华书局,1960:11419.
[20]中国社会科学院考古研究所.六顶山与渤海镇:唐代渤海国的贵族墓地与都城遗址[M].北京:中国大百科全书出版社,1997:106.
[21]吉林省文物考古研究所,延边朝鲜族自治州文化局,延边朝鲜族自治州博物馆,等.西古城:2000—2005年度渤海国中京显德府故址田野考古报告[M].北京:文物出版社,2007:图版五一:4.
[22]ЕИГельман.ГЛАЗУРОВАННАЯКЕРАМИКАИФАРФОРСРЕДНЕВЕКОВЫХПАМЯТНИКОВПРИ-МОРЬЯ[M].Владивосток, 1999:135.
[23]ЕИГельман.沿海州における遺跡出土の中世施釉陶器と磁器[J].金沢陽,訳.出光美術館館報,1998,105.
[24]金智铉,宋玉彬.科克沙罗夫卡1号城址的考古发现与研究[C]//教育部人文社会科学重点研究基地,吉林大学边疆考古研究中心,边疆考古与中国文化认同协同创新中心.边疆考古研究:第25辑.北京:科学出版社,2019:407—417.
[25]吉林省文物考古研究所,俄罗斯科学院远东分院远东民族历史·考古·民族研究所.俄罗斯滨海边疆区渤海文物集粹[M].北京:文物出版社,2013.
[26]愛宕松男.愛宕松男東洋史学論集:第一卷:中国陶瓷産業史[M].京都:三一書房,1987:117.
[27]谢明良.中国古代铅釉陶的世界:从战国到唐代[M].台北:石头出版股份有限公司,2014:184.
[28]张福康.中国古陶瓷的科学[M].上海:上海人民美术出版社,2000:140.
[29]刘昫,等.旧唐书:卷四五:舆服志[M].北京:中华书局,1975:1951—1953.
[30]彭善国.试析渤海遗址出土的釉陶和瓷器[C]//教育部人文社会科学重点研究基地,吉林大学边疆考古研究中心.边疆考古研究:第5辑.北京:科学出版社,2007:127—136.
[31]延边朝鲜族自治州博物馆,和龙县文化馆.和龙北大渤海墓葬清理简报[C]//东北考古与历史编辑委员会.东北考古与历史(丛刊):第一輯.北京:文物出版社,1982:200—210.
[32]河南省巩义市文物保护管理所.黄冶唐三彩窑[M].北京:科学出版社,2000:彩版一三:2.
〔责任编辑:谷丽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