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水成
一
再度睁眼时,一种白从四周笼罩着我,像在云层飞翔一样,一团团云雾迎面扑来,不知置身何处。
我在努力调度耳鼻眼口还有手脚等一切感官,它们是我伸向这个世界的触须,我须以它们重新触摸这个世界,找到生命真实的存在。我在努力回放刚才的一幕,但眼前白茫茫一片,跳不出任何东西。看来我先要找到一个回忆的支点,再以此扩展开来,点、线、面,织成一张清晰的网,还原那些我生命存在的真实轨迹。慢慢地,我看到床头那根有些锈迹的支架,上边挂着两瓶药水,通过一根细细的白色导管流进我的体内。我的意识开始苏醒,我准确地知道自己正躺在医院的病床上,正在被抢救,但我不知道自己的命还有几分,它是一点一滴地溜走还是回来?
看到身旁这根支架,我似乎一下找到回去的路口——我想起来了,到病房之前,我手中有一把铁钳,是一把很坚实的大头钳,我爬在高高的竹梯上。我是有线工程施工员,我每天都在攀爬,一步一个阶梯地攀爬,爬向生活高处。脚底颤抖的竹梯系着我的幸福指数,指向我的明天,我的幸福就像攀升的风筝,回报与风险成正比,一切无可回避。对,当时正准备再越上一级梯子,为了够着那捆电视信号线,它扎在离高压线至多五尺的电线杆上。正在铺设排洪管,马路被开膛破肚。老板的挖掘机高高举起,露出白森森的钢牙。然而,它被一根电视信号线拦住去路。为不妨碍施工,需要把信号缆线放下来再架高。当时我能看清二楼顶上正晒着萝卜干,在底下扶梯的师傅还叫了我一声,说不行就下来,让他来。好像我回他说:“不就差一步吗!”心想,爬上去,咔嚓一声剪断那捆信号线的扎线,让那捆信号线落下来就完事了,还费劲换人干啥。我感到梯子有些颤,双脚离开大地后让我感到生命变轻了,越往上越轻,轻得像一个落水的人,怕被淹没,我紧紧地抓住梯子。梯子是我的依靠,它是我此时的生命方舟。好像我又登上一级竹梯,左手紧紧抓住梯子,右手高高举起大头钳,差十厘米就够着那捆扎线了,之后,信号突然中断,脑海一片空白。
我在努力搜索那段空白,从高高的竹梯到医院这白色病房,生命应该还有一小段距离,它刻录在哪里呢?我不能让生命出现空缺。意识一苏醒,疼痛随之而来,它正一点一滴地从某个神经元传遍全身,来证明那些受伤的细胞所遭受的全部折磨。我屈腿,用左脚掐右脚——疼!再用右脚掐左脚——疼!我开始两只手互掐——还是疼!手和脚是神经的起端和末端,我用疼痛检查自己的受伤程度,末端会疼就不会瘫痪。我开始庆幸,此时的疼痛是生命最坚实的感觉。这无边无涯的疼痛,证明每根神经都还在工作,神经网络没受到致命破坏,它就是我感知这世界的全部触须。
我想坐起来,却浑身一点也使不上劲。以前我可以做上百个仰卧起坐,这时竟无力从床上坐起来。我借助手的力量,坚持要坐起来,我想知道自己还能否坐起来,这时身边的几个人同时上前阻止,我才明白他们刚才一直就在床边守护。他们是大夫、我的领导,还有闻讯赶来的两位亲戚。电视上经常出现这样的画面:生命垂危时,只要这三方在场就可以宣告一个结论,包括生命的去留。
果真,大夫宣布了——只是摔坏了骨头,腰椎压缩性骨折,生命无大碍,但需要较长一段时间的卧床静养。临出病房时,大夫还嘀咕了一句:“那么高掉下来,没死,真是万幸!”
在场所有人的忐忑之心都有了著落,接下来只要我乖乖躺到出院那一天就可以了。性命无碍,伤痛却无人可以分摊,大家都放心地离去,只留下一个同事照料我。傍晚妻子赶来时,同事也自然交岗了。
二
为避免更多人担惊受怕,我和妻子不愿声张我受伤的消息,包括对乡下的母亲。这一跤摔得真不是时候,距孩子周岁生日仅一星期。我们不想把孩子生日搬到医院来过,妻子陷入两难的境地,最后求助于一个朋友,请他来帮忙照料几天。
我想起去年这个时候,朋友也正在医院抢救。朋友因三只田鸭和邻居起了纠纷,不甘心三只田鸭平白无故成了邻居家的,为保卫财产,朋友挺身而出。邻居抡起斧头和他理论。朋友赤手空拳,抵挡不住斧头的威力,后脑、脑门、后颈窝都留下深深的斧痕。我赶到医院时,朋友正从手术室里被推出来,他软软地躺在推床上,输液杆上挂着一大一小两瓶药液,头顶还多了一根黄色小软管,软管的一端插在他颅内,另一端连着一个软袋子。大夫可能怕软管脱落,还特地在他右耳根后侧粘上胶布。主刀大夫说,每处伤口都很悬,再加毫厘,后脑就会裂开,脑门就会塌陷,后颈窝上的主动脉就会被割断,必死无疑。现在最要紧的是,千万不能让颅内的那根导淤管脱落,大夫交代我们要牢牢看住这根生命的导管。
病床上的朋友已睁开眼睛,意识正在苏醒,药水一点一滴地流进他的体内。从颅内引出的这根导管内充满血迹,那是颅内多余的淤积,它必须通畅,朋友的颅内才不会形成一片汪洋,才不会淹没颅内那片良田——朋友的脑细胞才不会缺氧,他的颅压才不会升高,生命才不会危险。遵照大夫的话,我、朋友的母亲及一位亲戚,还有他单位的两位同事,在病床两旁紧紧盯着他,担心他醒来后不小心弄掉那根导管。
朋友的眼球不停地转动,好像寻找着什么。我们像一群陌生人,最先出现在他眼里。他是一位正在重返人间的人,就像我刚从病床上醒来那样,什么都看不清。世界像一团雾,他需要在这团迷雾中,一点一点地寻找一个安全降落点。我们在朋友迷离的眼睛里一点点清晰起来,成了他在人间的守护神。仅仅几分钟,朋友准确地认出我和身旁的每个人。我们都替他高兴,他的神智安全着陆了,他回来了。仅过一两分钟,朋友的一个动作惊呆所有人,他一咕噜想要坐起来,和我在医院苏醒时一模一样,想努力坐起来。我不明白,这是否是直立行走的动物的本能,还是所有动物的本能,不管受多重的伤,醒来的第一个反应就是想坐起来,甚至站起来,然后逃离现场。
麻药逐渐失效,沉睡的神经正逐一被唤醒,无边无际的疼痛充斥朋友的每个神经元。他一定感到十分不舒服,他想坐起来,但情况不允许。大夫说他最好是平躺,才能减少颅内振荡,才能及时把渗出的淤积排出来。朋友还不知道自己头上连着一根导淤管,这根导管就埋在他头顶破裂的骨缝里,连接袋子的末端拴在床下。这根导管轻轻一碰就会脱落,他不知道这根导管对他的重要性。朋友的身体已经仰起四十五度,只要再仰起十厘米,达六十度角,那根导管就会被他扯下来,后果不堪设想。
此时的位移就像命运的红绿灯,微小的距离都决定着朋友的生命。我及时上前摁住朋友的右肩,想让他平躺下来。朋友是个身强力壮的人,比我们在场的任何一人都强壮得多,我一人竟摁不住他。其实,正因仗着身体强壮,朋友才会徒手找邻居理论。他邻居太清楚与身体强壮的他对抗没有胜算,才会借助一柄斧头与他争论。朋友除了头部几处受伤,其他完好无损,肢体力量依然十分强大。朋友的一位同事及时上前摁住朋友的左肩,朋友上半身躺下去了,两只脚还在使劲,不断地做鲤鱼打挺,想帮助上半身让自己坐起来。朋友的母亲和另一位同事又赶上前来摁住他的两条腿,此时,四个人一边分四个方向摁住朋友的手和脚,一边不断劝慰他,但无论费多大劲都无法让他平静下来。朋友开始变得蛮不讲理,他的四肢似乎有使不完的劲,力道大得惊人,不断地挣扎,嘴里还不停地骂着人。朋友的脖颈上爆出条条青筋,不断地抬起头来,一再较劲要让自己坐起来。面对失去理智的朋友,我们更不敢撒手。我怕朋友挣脱头上的导管,不仅摁住他的肩,还用头抵住他的头,我们俩像两头角力的牛粘在一起。朋友开始用头顶撞我的头,他用尽了蛮力撞我。这样后果会更糟,朋友刚手术的头颅经不起这样的碰撞。我把头抬高至离他只有十厘米的上方,注视着他,他向上抬头,我也抬头,只要他越过一定高度,我就用头把他抵下去,不让他的头做剧烈运動。挣扎无效,朋友不断地朝我们骂脏话,还朝我脸上吐唾沫,朝其他人吐唾沫,想让大家放开他,让自己坐起来,我们陷入一场生死的角力中。此时正值大夏天,在这样一个闷热的病房中,我感觉时间走得特别慢,朋友像一辆失控的卡车加速冲向深渊,我们拼尽全力要把他拽回来。我能感觉到后背的汗泉水般涌出,顺着脊沟一直流向裤管。我们四人和朋友的衣服全都汗透,大家咬牙支撑。值班护士几次闻声而来,她鼓励我们坚持。就在大家快支撑不住时,朋友的那位亲戚叫来值班大夫。大夫给朋友打了一针,几分钟后朋友沉沉睡去。
有了这次经验,我们更加留意朋友的变化,担心朋友醒来还会闹。果然,他只睡了十五分钟,一睁眼又闹着要起来,我们四人一齐扑上去,同时摁住他的手和脚,我们又陷入一场新的角力之中。朋友比上次挣扎得更狠,甚至一会儿哭一会儿叫,整个病房充斥他的哭喊声。我们不为所动,大夫刚交代说,这是颅脑手术后的正常反应,最好是控制住他,少打针。这样又坚持了近一个钟头,我们再次叫大夫给朋友扎了一针,朋友再次沉睡。凌晨三点多了,每个人都觉得浑身酸软,摁左肩的那位朋友手脚不停地哆嗦,说话都有些打战。汗流得连鞋底都湿透了。我的脊背一阵阵发凉,这是体能耗尽的反应。我们无法想象朋友再度醒来的情景,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脸忐忑。
又过了一刻钟,朋友再度醒来,我们又一齐扑上去摁住他,生怕有什么闪失。朋友却不再挣扎,一脸疲倦地说:“谢谢你们救了我!”朋友向我们逐一道谢,泪水溢出眼角,流到枕头上。我们终于松了一口气。
三
朋友接到我的求助,次日赶到医院。朋友早已康复,身体依然强壮,胸肌发达,手臂上的肌肉鼓鼓的。有了去年住院的经历,朋友照顾我格外用心,每次在床上解手,我都要捂鼻掩面,他却不避污秽,站在床边静候,眉都没皱一下。一会儿喂药,一会儿端水,一会儿拿壶,一会儿叫人换药一直忙碌着。
正是大夏天,病房内没空调,闷热难耐。朋友刚吃过午餐,湿透的衬衫贴在后背上。他一手拿扇子给我扇风,一手给我喂饭。平时坐着吃因为重力的作用,我们体验不到一口饭的吞咽过程,躺在病床上,朋友给我喂饭时,我深切体验到吞咽的困难。病痛的身体连吞咽都极为难受,朋友喂我吃饭时,我刚一张口,一大勺饭就送到嘴里,再一张口,又一大勺饭送到嘴里。我原本想告诉他,不用给我扇风,给自己降温就行了。可我一张嘴,又一大勺饭菜送进来。我想张口说慢一点,又一大勺饭塞过来。我根本没有说话的机会。少了垂直落差,失去重力的帮助,每一口饭都前进得很缓慢,从嘴到胃这条食物通道上,朋友喂我的每一口饭都在排队,我知道每一口饭所到达的准确位置,它们严重堵车,前进缓慢。从口腔一直排到胃囊,每一口饭都像排列整齐的士兵,每隔一小段都站着一个,十分整齐。这一顿午餐吃完,我整个人都虚脱了。朋友帮我换了睡衣后,又在一旁打起了扇子,我在朋友的送来的小风中沉沉睡去。不知过了多久,我被一声巨大的哀号惊醒:“你疯了?孩子才走到半路,你就不能再挺一会儿……”
哀号声离我很近,感觉是从门外走廊传来的。一会儿朋友推门进来,说,对门病房刚才送来一位伤者,大夫为他做了十几分钟的心肺复苏,还是没抢救过来,他老婆一下像疯了一样,扑上去揪住丈夫的胸口又拍又打。对面病房的哀号还没停歇,朋友又出去了。过了十分钟,朋友又回来了,带回那个不幸消息发生的全过程。那个死者是个外墙装修工,负责贴外墙砖,他从三楼一直贴到二楼,只差二楼最底下一排的最后几片砖没贴完,也就巴掌宽的地方,贴完就能下来。正贴时,他忽然倒栽下来,头正好扎在一块石头棱角上。朋友说,地面上其他地方都没有石头,好像这块带棱角的石头专等他来似的。
生活中总有迈不过去的坎,总有一些潜伏的陷阱在等着你。死神是永远的邻居,但你不知道死神住在哪里,多探出半步都可能迎来死亡。朋友的话让我想到那把梯子,那是一把崭新的竹梯,事后有人告诉我,当天上午,一个体重超一百八十斤的电力工人还用过它,他起码比我重上五十斤。他平安地下来,我爬上去,梯子却断成三截。朋友分析说,梯子可能原本就有裂痕,电工使用它时,裂痕朝外,人爬上去,梯子朝里弯曲,裂痕就被别住了。而轮到我使用梯子时,裂痕朝里,朝着电线杆方向,我爬上去时,裂痕被进一步拉伸、放大,最终梯子断裂。若真这样,对我和电力工人而言,安全和危险各占一半,电力工人侥幸地选择了安全的一半,而我不幸地选择了危险的一半。从我把梯子靠在电线杆的那一瞬间,就注定了危险的存在。那捆信号线比梯子还高,注定我会爬到梯子的尽头,也注定我会摔下来。那最后十厘米,是我无法逾越的鸿沟,从一开始,我就搭乘了一艘有漏洞的方舟。
四
朋友来时我已度过危险的七十二小时观察期,只要不动几乎感觉不到疼痛。我不忍心让朋友留在满是药味的病房里过夜,夜里九点,我便催他离去。头天,朋友为我点了盘蚊香,还在床头为我备了一杯水,在床下放好夜壶,夜里我睡得特别沉,连梦都没有。到了第二夜,可能是我体力恢复不少,朋友离去后,我不觉得困,难以入睡,孤独像无数食心虫从四周爬过来,狭小的空间一下变得空旷起来。
几只蚊子从耳边嗡嗡而过,它们是夜的主人。这些医院里的蚊子,长期和人类打交道,也学会了狡诈——先在你眼前盘旋,嗡嗡地试探着,它要探明目标,只有目标睡着了它才会下手。并不像那些没经验的山间花蚊子,一声不响,发现目标扑上就咬,霸道得无所顾忌。而且不带麻醉剂直接下口,不仅疼,还出奇地痒,十有八九都会被拍成一摊血。我还没睡着,岂能任蚊子宰割!在早有防备的情况下,见它们飞来,冷不丁地朝它们甩出一个又一个巴掌,却总是拍疼自己,没拍到一只蚊子。它们比我更警惕。它们可以停在你任何一处暴露的皮肤上,先观察十几分钟不下口,等你一巴掌挥过来,它们早已逃之夭夭了。它们并没飞远,空中盘绕一圈又飞回来了,在你耳边嗡嗡地叫着,一刻都不消停,让人无比闹心。朋友离开前点燃了一盘青蛙蚊香,烟雾盘绕在病房里,却不见有半点效果,我和蚊子展开了拉锯战。
为何蚊香不起作用?我感到奇怪。貌似强大的人类,一旦躺下来,其实也只是生物链上的一环。我艰难地转过头来,才发现病房的门没完全关上。只有关上门,蚊香才能发挥应有的效力。门没关严,蚊香让蚊子变得更加疯狂,它们像吃了兴奋剂一样,六七只蚊子同时围攻我。我躺在三张病床正中的那张床上,距房门足有两米远。这咫尺的距离却和天上的星星一样遥远。多么希望有个人来帮帮我。县医院的新病房大楼还在建设中,这即将淘汰的老病房没有呼叫系统,我叫不来值班的医护人员。要是能有一个人从病房前走过就好了。我朝门口张望,苦苦地等待,不管这个人是谁,只要能听见脚步声,我定会叫住他,只要他顺手帮我把门带上,就能让我安生地度过这个漫长的夜晚。子夜的病房沉寂在梦乡里,我能听清隔壁房间传来此起彼伏的鼾声,偶尔还有几声沉闷的咳嗽和几声低沉的呻吟,剩下的就是耳边蚊子的嗡嗡声。
我想大声呼喊,转念就放弃了。忙碌了一天的医护人员此时肯定在小憩,或许还有一两个挣扎在生命边沿的病人,正被病痛折磨得难以入睡,他们一定能听见我的呼喊,但有几个能动弹得了的?真正能动弹的是守在他们身旁的亲人,而他们早已精疲力竭地趴在床沿边睡着了。健康的人早已入睡,难以入睡的正是像我这样挣扎的病人。
我不能坐以待毙,一伸手竟碰到床头那杆点滴支架。我有点欣喜,艰难地把它拔下来。这一米多长的铁架子有点沉,我举不起来。我只能握住架子末端,另一端放在地板上,推动它朝房门前进。支架加上我的手臂,就是我此时能伸到最远的距离。令我沮丧的是,我使不上力,房门我推多少就前进多少。令我沮丧的是,最后竟还差一个巴掌的距离才能把房门关严。这最后一巴掌宽度,像是提前被精确计算过一样,成为我无法抵达的彼岸。冥冥中,我似乎又在重新演绎那最后十厘米如鸿沟般难以企及的距离。但是,我觉得病房里的十厘米可选择放弃,而竹梯那最后十厘米则像是未知的劫數,在劫难逃。
五
从竹梯上摔下让我患了恐高症,让我不敢站在高处眺望。刚下床时,只要朝窗外望去,就感觉整幢大楼都在摇晃,脚底也开始发软。我肯定是吓破胆了,我甚至怀疑自己的魂丢了。小时候摔跤,母亲会及时走上前,先把我牵起来,然后,拍几下地面,再拍拍我的胸口,拉拉我的耳朵,这样反复几次,一边拍一边说:“哦,不怕不怕,没惊没吓,吾儿回家。”这之后过一会儿就忘记了疼,也忘记了害怕。长大后,常一人走夜路,会想起以前大人的叮咛,若是被什么吓着了,不要怕,走上前去,看仔细了再走开,以后就不会怕,不然你的魂就丢了。当初从梯子摔下来,人失去了知觉,直接被人抬到医院来,没人为我拍胸口、拉耳朵,我也没能走过去看仔细我的魂魄是否还丢在那地方,我要把它找回来,这样以后才不会害怕。
四十天出院后,在亲友的搀扶下,我回到了事故现场。我要亲眼看看这个差点让我送命的地方,在这里我要唤回自己的魂魄,做一个有魂有胆的人,从此不再害怕。生活无可退缩,只能前进,我必须站起来,重新攀爬到生活的高处,延续我的明天。我远远望着那个交叉路口,望见那根立在马路旁的电线杆,止不住脚底冒汗。电线杆上那捆信号线早已不见,马路十分冷清,只有一只大黄狗横在电线杆下睡觉。在这尘土飞扬的乡间马路上,四十天前,我的生命差点在这里画上休止符,我的魂魄就在那电线杆上与我分离。但我知道,我的魂魄一定还在这一带漂泊,它在这里迷路了,找不到它的主人,我必须把它找到并带回来,让它回到主人的身上。
那把八米多长的竹梯还在,却断成三截,被人搁置在墙角。梯子两个断裂处在竹节,断面齐整。竹节是竹子最坚硬地方,但最坚硬的地方往往也是最脆弱的地方,它在一瞬间断裂,让人没有任何防备。我发现其中一截断于这把梯子的中间位置,当时它离地面有三米多,另一处当时可能就在我的脚下,断开的部分不到两米长。原来,生活的脚下处处都有险情,只是无法提前知晓。我走上前去,蹲下来,轻轻抚摸这两处断裂面,就像抚摸自己的伤口,一种痛隐隐传来。
我努力回忆当时那一幕,最后迈上那一级梯子,感觉踩上一个软绵绵的东西。阳光稍有点刺眼,像刚穿出云层一般,我看见云端上有无数的祥光环绕,祥光之上还有无数的星星在招手。就差十厘米了,而我的生活、我的目标就在那十厘米外的高处。只要把十厘米外的扎线剪断,把那捆电视信号线迁走,我就能出色地完成任务,老板的工程就能得以展开,我就能顺利地讨得生活的一杯羹。我每天都憧憬着高处的生活,无数次的攀爬才能兑现生活的承诺。脚下那排墙砖,头上那十厘米外的扎线,就像长在柔枝上的梨,成了最后的引诱,把我引向致命的高处。那最后的十厘米竟是不可逾越的鸿沟,那只死神之手就等在那里,我竟然没有意识到,继续朝它奔去。结果,好像自己还没来得及向那星光招手,就感觉被一只有力的大手给拽了一把,一脚踩空,重重地摔到地面上。那只手很有力,连梯子都被它拽成三截。它把我拽到地面后,并没有停下来,而是急匆匆地继续拽着我往前跑。它一心想带我去一个未知的远方,但它显然没准备好,慌不择路,又没同伴接应,前方还有无数的荆棘挡住去路,把我浑身上下都扎出血滴,似乎每个毛孔都有一根针往里扎,这种针扎的感觉让我一步也不愿前行。我开始挣脱那只有力的大手。我突然意识到自己像个被陌生人拐卖的婴儿一样,正朝一个未知的方向越行越远。我开始哭泣,在生死攸关时一步步往回走,朝着大地上我的家走去。睁开眼时,我已躺在医院的病床上。这是我同死神的一次生死搏斗。
我紧抱着电线杆久久不愿放手,在这一脚踩空的地方,我看清了众多底层人民的命运,总是挣扎在离凶险只有十厘米的苦难线上。那最后的十厘米,还有那最后的一排外墙砖,如一道道暗礁遍布在生活的各个角落,谁都可能不幸触礁。人生有太多的十厘米,我是不幸中的幸运者。生活充满变数,每天都是一次探险。生活的前方,永远有一个十厘米之外的东西存在,甚至是致命的存在。然而,生活无可退缩,我无可回避,还得昂首走过去,一步一个阶梯地向上攀爬,像一棵坚韧的藤,向高处分得一杯生活的雨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