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佳骏
1
一只小蚂蚁,拖着一根大羽毛,朝时间的深处爬。速度之快,快过了很多人的死,也快过了很多人的生。若非亲眼所见,我简直不相信这是真的。它很像天地间的一个寓言或童话,充满了梦幻色彩。在我的认知中,蚂蚁从来都是成群结队地出没,绝少单独行动。但这只小蚂蚁,真就是独自拖着一根不知比它的体型大多少倍的羽毛在爬行,酷似一个小战士拖着一挺重机枪,或者一个小沙弥拖着一尊巨佛。看着它不知疲倦地赶路的样子,我的心潮湿了。我很想蹲下身来,帮它把那根羽毛插在身上做成翅膀,让其高高地翩飞,但又担心这并不是小蚂蚁想要的。它拖动这根羽毛,也许本就不是为了飞翔,而仅仅是出于好奇。就像一个穷人对黄金的好奇,一个少女对爱情的好奇。
2
生病以来,短短三个月时间,他戒掉了许多原本很难戒掉的东西。他戒掉了烟,戒掉了酒,戒掉了睡眠,戒掉了哭泣,戒掉了呻吟和喊疼。他好似变了一个人。他变得越来越沉默,越来越脆弱,越来越孤僻。有人来看望他,他也爱理不理的。从早到晚,他把自己关在屋子里,像一个被判处了死刑的囚犯。偶尔有一只鸟、一只蜜蜂或一只蝴蝶从窗前飞过时,他才会露出浅浅的笑,向它们示好。在他的意识里,这些小家伙都是从天堂飞来的,是他未来的亲戚或邻居。他深深地知道,要想今后自己也能变成一只自由飞翔的小家伙,他还需要戒掉更难戒掉的东西——对药物的依赖,对佛祖的跪拜,对上帝的奉承。但他都觉得这些并不十分困难,他会用毅力尽量去戒掉。最令他犯难的,是他永远戒不掉的东西——对死亡的恐惧和对活着的歉疚。
3
深夜獨坐,我会感到很害怕。我怕有人从月亮上垂下一根绳子,把我往上拉。我不喜欢上升,也不喜欢下降。我只喜欢安静地坐在地面,抱紧我的孤独。我怕满天的星星会像石子一样落下来,砸碎我的骨头。我的骨头很瘦,无法喂饱一只天狗,更不能将骨粉捧去给上帝补妆。我怕夜空会突然坍塌下来,将我包孕成一块化石或一颗琥珀。即使那样,我也是不值钱的。我的渺小和卑微镀不上金箔。我怕地下会涌出泉水,将我漂泊成一叶小舟。我的心太小了,早已被红尘的情欲塞满,再也装不下宇宙的虚无。我怕泥土里长出一只眼睛,叼着一支烟斗,找我借火。我已经多年不抽烟了,只抽耳光和血。我怕有人从地心深处爬出来,扛着一把斧子,要砍断我的脚和愤怒。我天生没有翅膀,失去了脚该如何走路?我又生性软弱,没了愤怒,该怎么存活?深夜独坐,我会感到很害怕。我怕天上的,也怕地下的。我还怕人间的,但我不敢说。
4
今夜,你再也回不去了。那不如学学露水,在草叶或树枝上赤裸裸地睡一宿。哪怕睡到天明就死去,也很欢喜、很圆满。毕竟,你是独自面对过黑夜的,且黑夜并未吞噬掉你,把你变成更黑的咒语。如果你觉得露水太凉了,不学它也可以,那就去学学稻田里的青蛙,喊着口号过上一夜。那样的话,蛰伏在你身体内的刺客,听到响亮的口号声,就会被吓得不敢现身。这样你和夜都很安全,既不用担心被幽梦催眠,也不用担心遭到白昼的嘲笑。如果你觉得蛙叫声太闹了,不学它也可以,那就去学学月夜下跪在天地间的烧香人,把自己的肉身供奉成一尊观音,再以观音的大慈大悲去救你的大苦大难,也把黑夜从黑夜里拯救出来。如果你觉得烧香供奉菩萨太难了,那我也再无别的办法。既然连菩萨都帮不了你,我又怎么能帮得了你呢?反正,你今夜是再也回不去了。那不如一个人坐在夜深处,安心地酿你的孤独,酿你的蜜。
5
七月半了,你又去找她,捧着她的一缕秀发。你坚信能在这天傍晚或深夜,看见她抬着自己的白骨来与你成亲。你在旷野和山冈上徘徊,始终不敢向她的坟堆靠近。你不知道她今天出没出远门,去她母亲或姐姐家过节,或跑去奈河桥上看灯火,因为她生前就是个喜欢浪漫的人。倘若不是去年中秋节,她撒娇要你将月亮摘下来送给她做嫁妆,你也不会让她负气出走,最终命殒异乡。你知道她是爱你的。她也知道你没那本事摘下月亮。她的撒娇不过是希望你能给她一个圆如月亮的诺言。但你没法做到,那时,你的父亲尸骨未寒,你的母亲戴着脚镣。她离世后,你一直在幻觉中与她拜堂。你俩从小青梅竹马,一起喝过羊奶,一起看过雪飘,还一起用稻草给破庙里的菩萨编织过一件夹袄……你在旷野和山冈上徘徊,也在记忆和往事里徘徊,最终你还是向她的坟堆走去了。你想,即使见不到她也没关系,至少你可以将她的秀发焚烧给她。倘若再这样保存下去,你早晚会用这缕秀发将自己勒死。
6
送给你什么好呢,孩子?我不认识你,但你非要说我是你的亲人,那我就是你的亲人了。既然是你的亲人,你过生日,我不能不送你点什么。可我一个过路人,两手空空,又有什么好送给你的呢?不如这样,我送给你清晨的鸟鸣,可好?我送给你正午的睡眠,可好?我送给你黄昏的歇处,可好?我送给你夜晚的灯火,可好?我送给你山间的清泉,可好?我送给你林间的翠绿,可好?我送给你荆棘上的露珠,可好?我送给你泥巴上的脚印,可好?我送给你蝶翅上的花纹,可好?我送给你上天的诗行,可好?我送给你一沙一世界,可好?我送给你不生也不灭,可好?……你说话啊,孩子。我送给你如上这些,你说好不好?你不说话,是嫌我送给你的东西太轻还是太虚无缥缈?那我到底送给你什么好呢,孩子?你还那么小,我总不至于送给你一把利剑,或一件袈裟吧!
7
他不停地咳嗽,咳出的鲜血染红了天边的晚霞,还把落日给烫伤了。他也搞不清楚,到底是什么使他咳嗽。他咳嗽过的日子,都不长草,更不可能生长出五谷和百花。他的身体早已被沙土覆盖,正在成为戈壁滩和盐碱地。几十年来,他一直在改良自己生命的土壤——朝土壤里不断地加入清水,甚至种下爱情和亲情的绿化树,但效果并不明显。清水刚加入,瞬间就被饥渴的土地吸干了。绿化树种下不到一个月,就枯萎了,只剩下爱情和亲情的骨骼,插在他痛不欲生的贫瘠上。现在他唯一的出路,就是咳嗽——不停地咳,拼命地咳。只要在他还有一口气的时候,能将身体咳出一个黑洞,他就可以钻进去,永远不用咳嗽了。
8
你知不知道,痛最大能痛到多大,最小能痛到多小?这个问题,很多人用一生的光阴和经历来试验过,但都没有得出答案。痛这个东西,跟幸福还不大一样。幸福是可以称出重量的,它有尺寸,甚至有标价。对于一个饥饿至极的人来说,一个馒头就是他的幸福。这个馒头的大小、重量和价码,就是他的幸福的总和。如果超出这个总和,他的幸福就可能走向反面——被馒头给撑死。你或许要说,撑死也是一种幸福。那我绝不会反驳,因为不会反驳一个把死当作幸福的人。你或许又要说,咱不是在探讨痛的大小吗,干吗非得以幸福来举例?这恰恰是我想告诉你的——痛的大小其实就是幸福的大小,痛到最大叫大幸福,痛到最小叫小幸福。那些从来没有过痛的人,也从来没有过幸福。你说:“照你这么说,那痛不一样有重量、尺寸和标价吗?”我没有作答。我知道,这场谈话,不是你我在谈话,而是痛和幸福在谈话。
9
有许多事物替我们在死。出生的时候,剪断的脐带和剃掉的胎毛替我们在死;童年的时候,遗落的乳牙和吸干的乳汁替我们在死。长大之后,替我们在死的事物就更多了。洗脸的时候,清水和毛巾替我们在死;吃饭的时候,大米和蔬菜替我们在死;睡觉的时候,黑夜和星光替我们在死;播种的时候,土地和锄头替我们在死;收割的时候,镰刀和季节替我们在死;成家的时候,婚姻和爱情替我们在死;生子的时候,伤口和血流替我们在死;写作的时候,墨水和纸张替我们在死;祭祀的时候,香烛和祈祷替我们在死;落泪的时候,思念和回忆替我们在死;生病的时候,药物和疼痛替我们在死。这些替我们死去的事物,我们一生都没有对它们说一声感谢,但它们却用自己的死,馈赠给我们一生的福祉。
10
不管你信或不信,我都是个害羞的人。我跟女孩子聊天会脸红,做错事会脸红,白拿人家的东西会脸红,偷窥到他人的隐私会脸红,公开场合说话会脸红,上台领奖会脸红……这使我极少在外抛头露面。别人也很少愿意跟我往来,他们讨厌我的害羞,责怪我太装了,不能像他们那样在人际交往中如鱼得水。连我的至爱亲朋都劝我,做人不要太腼腆,要学会见缝插针、插科打诨,即使当着他人的面,说几句违心的话,也没什么要紧。不然,就没法生存立足,会跟这个现实社会脱节,变成真空人。我知道他们都是为我好,我也曾试着改变自己,把害羞连同正直、道义、求真、求善等统统抛弃,但我做不到啊!抛弃了这些,我活着比死了还痛苦、难受。那么,不如将功名利禄都让给那些脸皮厚的人去享用吧,这个世界上的聪明人太多了,我甘愿做一个傻子。因为,我真的是个害羞的人。一个害羞的人,是唱不出妥协之歌的。
11
刀和刀是不一样的,就像人和人不一样。乡间的刀,除用来割草和砍柴,还用来杀猪和宰羊。因此,乡间的刀大都是嗜血的。植物和动物的血,喂养了它的锋利。城里的刀跟乡间的刀,有很大的区别。城里的刀,主要用来切菜和水果。当然,也用来切人的手腕和空虚。故城里的刀,一般都没有乡间的刀名声好,很多时候它们都充当了作案工具。只是我不明白,难道只有杀人才叫犯罪,杀羊和割草就不叫犯罪吗?后来,我看清楚了,其实世界上所有的刀都是一样的,主要看握刀的是什么人。刀握在歹徒手里,那刀就是凶器;刀握在军人手里,那刀就是兵器;刀握在僧人手里,那刀就是法器。我曾在一座寺庙里,看见一位高僧用手中的刀,以剃度的方式杀死了出家人的尘缘。那一刻,在刀之外,我还看见了受戒人的泪水与欢喜。只是我不知道,这个新入佛门的僧侣,在寂寞苦寒的修行路上,会不会遇见出家前的自己。因为,我分明看见他的四大皆空里装满了人世间的舍利。
12
夏天雇了许多宿命的奴仆。它雇了蝴蝶来打扇,雇了蚂蚁来军训,雇了知了来奏乐……在这群奴仆之外,还有另外一群奴仆,正在急急忙忙赶来伺候夏天的路上。他们几天几夜都没睡过觉了,面容憔悴,衣衫褴褛。他们操着不同的口音——有說白话的,有说黑话的;手里拿着不同的工具——锯子和砍刀,铲子和铁锹,钢钎和大锤,电钻和长绳。远远看去,他们并不像一群俯首听命的草民,而像是一群接到死者的邀请后组团前去盗墓的技工。夏天没有发现这种异象,它正躺在季节的龙床上,安享它短暂的帝王生涯。其实,早在夏天到来之前,这群奴仆就动身了。他们密谋已久,下定决心要将夏天押赴刑场。他们之所以这样做,不是要起义造反,而是世间有太多的受苦人,长久被压在五指山下。
13
从相思里取出红豆,摘除爱情的肿瘤。从头盖中取出脑髓,摘除思想的子弹。从活着中取出死亡,摘除转世的基因。从子宫里取出胎盘,摘除生长的种子。从黑暗中取出光明,摘除希望的星辰。从河水里取出卵石,摘除流动的骨质。从泥土里取出水分,摘除万物的乳汁。从眼眶里取出泪水,摘除痛苦的源泉。从孤独里取出忧郁,摘除欢乐的胆囊。从伤疤里取出线头,摘除记忆的证据。从呼吸里取出尘埃,摘除疾病的恶根。从白发里取出光阴,摘除凄凉的晚景。从史书里取出忠臣,摘除人世的奸佞。从口腔里取出牙齿,摘除言论的钢钉。从睡眠里取出清醒,摘除追梦的小鬼。
14
盯着太阳看久了,红脸的太阳也害羞;盯着月亮看久了,白脸的月亮也贫血。故很多时候,我都选择不看。我不看下跪的人偏长着天使的翅膀,我不看说谎的人却天生一副慈祥的表情,我不看春风吹绿了东风,我不看吃斋饭的人个个脑满肠肥,我不看谈论着未来的人正用金钱消费过去,我不看搂着接吻的情侣刚刚办完离婚手续,我不看喝酒的人头上包着白孝帕,我不看哭的人正在宣讲笑的妙处,我不看北墙撞翻了南墙,我不看野狗爬上了家狗的背,我不看下流的人过上了上流的人生,我不看黄瓜得罪了西瓜,我不看掌纹搞疯了算命先生,我不看敬畏文字的人都在跳肚皮舞,我不看黄泥巴下埋葬了许多人间的孩子,我不看冰的骨头都化成了污水,我不看红脸太阳患了白脸月亮的贫血症。
15
他坐在河岸上,右手夹支烟,左手提瓶白酒,开始祭河神。他以为河神跟他一样,嗜烟又嗜酒。直到黄昏降临,也没见河神来夺走他手中的供品。他有点失望,只好将点燃的香烟塞进白酒瓶的嘴里,让供品自己吃起供品来。既然河神不领情,他也没必要再尊敬它。反正这条河里早就没有船只了,用不着再祈祷河神来保佑什么。也许,自从自己不再当船夫那天起,河神也跟着离开了河流,他这样想。越想心里越不是滋味。现在没有人坐船了,也无船可坐了,但他依然觉得自己是个船夫。他担心自己曾经送了那么多人过河,待有朝一日他们老了,该坐谁的船回家。他深信,即使他们的肉体可以坐车回来,他们的灵魂也是要坐船才能回到家的。想到这里,他的眼泪簌簌而下。泪眼蒙眬中,他看见有一条熟悉的鱼,在为一条陌生的河流守孝。
16
我忘记了是哪年夏天,他拄着拐棍来找我借健康。那时我也很穷,我的健康只够支付我每天的劳动。我见他大老远跑来,态度又这般诚恳,不忍心伤害他,就让他随便割取我身体上的部件——我的皮肤可以割给他缝几张面具,我的十指可以割给他指示十处光明,我的耳朵可以割给他聆听弦外之音,我的双腿可以割给他走出命运绝境,我的双眼可以割给他看穿前世今生,我的骨头可以割给他炖汤补心……我唯一的请求,是把我的头发留下,因为那上面结满了我的烦恼的菩提子。即使他割去,也证不了菩提,更脱离不了苦海。他见我如此慷慨,感动得眼睛流血。他从心窝里掏出一把小刀子,在我面前晃来晃去。我以为他就要动手了,可他突然扔掉刀子,抱着我号啕痛哭。他这一哭,不料将我那点可怜的健康也哭垮了。从此,我也变成了一个跟他一样四处向人借健康的人。
17
张木匠临终前,还惦记着村里那座被毁的寺庙。这倒不是他年轻时曾多次对寺庙进行过修缮,不甘心自己给菩萨盖的房屋遭受劫难。他说那座寺庙也是他的家,寺庙里的每尊菩萨都是他的亲人。自从他父母双亡,又妻离子散后,每个月的初一和十五,他都会去寺庙里点一盏灯,替菩萨也替自己。点灯后,他往往舍不得离去,有时索性就睡在寺庙里,跟菩萨讲他的因果和罪过。他今生最大的愿望,不是做一个木匠,而是做一个僧人。很多次,他试着用割草刀给自己剃度,鲜血染红了他的痛苦,也染红了菩萨前的蜡烛。最终还是失败了,无论怎么剃,他发现自己都是菩萨的局外人。令他最想不通的是,当年那些人为何膽敢蔑视天道秩序,将寺庙和菩萨尽皆砸毁,让后人失去敬畏之心,日日都活在恐惧之中。如今,张木匠死去整整十年了,我每次从他的墓地路过,都会想起他生前点灯的那座寺庙。我想,寺庙毁了,但还可以重建,不一定非得用砖瓦和木料,用语言和文字、忏悔和救赎重建也行。只是没了菩萨,寺庙建得再辉煌又有何用?就像张木匠死了,谁还是那个虔心礼佛的点灯人。
18
我知道你要走,但没有办法让你留下来,把你的脚印烙在故乡的胸膛上,成为思乡人的徽章或图腾。出走是你的宿命。我不能拿你的宿命来跟土地做交换,那样太不人道了。何况,二十年前我就离开家乡,成了乡村最早的叛徒,哪有资格要求你不重蹈我的覆辙呢?我的行为就是我的反面教材。你既然决定要走,我也不再劝你。虽然我在流浪途中吃尽了苦头,又总是要怀揣故乡开出的药方,才能控制我失根的慢性病。但这并不预示你也会患“失根综合征”,会常年跟我吃同一张处方上的药。你看村里那多么人都走了,他们在外面不一样活得好好的吗?根本看不出是病人。只是,在灯火通明的夜晚,我经常看见有来自故乡的男女,坐在城市冰冷的街头,或趴在生锈的铁栏杆上偷偷地哭。你明天就要走了,我没有办法让你留下来。那你就快快地走吧,不要转身,不要回头,不要难过。我就不来送你了——我怕我的泪水会泡软你这个亡命天涯的人。
19
在夏日的旷野上摆出供果,死去的春风就会复活。在漆黑的香案前点燃烛火,逝去的亲人就会睁开眼帘。在蒙尘的镜面上涂抹鸡血,吃人的野鬼就会原形毕露。在婴孩的泪水里加入盐巴,母亲的额头就会出现卦象。在死人的棺材里放上枕头,痛苦的魂魄就会高枕无忧。在煮沸的稀饭里撒上绿豆,农夫的骨缝里就会生长豆芽。在少女的贞洁上镶嵌金牌,狗尾巴草上就会吊死无数单身汉。在老人的回忆里摁进钢钉,成群的年轻人就会喊头疼。在干巴的锁孔里灌入菜油,进门的男女就会叫错名字。在干净的语言里兑入脏话,磨钝的牙齿就会割裂舌头。在中药里调配西药,病人的脉象就会被麻醉。在稻田里栽种玫瑰,爱情就会被饿死。在糊涂蛋的脑子里播种智慧,人间就会诞生数以万计的傻子。
20
众所周知,他的身体里有剧毒。他还未满十八周岁,脸色就泛黄,像一种信仰。村里人都怕跟他接触,凡是他坐过的地方都不长青草,凡是他呕吐过的地方都变成虫子的死亡谷,凡是他走过的地方都出现断裂带,凡是他站过的地方都失去地心引力。没有人搞得清楚他到底是怎么了。自从那晚他被雷电劈醒后,毒素就浸入了他的体内,就连他说出的话,也能毒死好多无辜的良人——他的爷爷和奶奶,父亲和母亲,还有哥哥和姐姐,都是在跟他谈话后殒命的。现在他已是孤家寡人,没有一个人敢亲近他。只有村中的一个老法师,见他可怜,替他做了三天三夜的法事排毒。结果老法师死了,他身上的毒性反而越来越深。我们都知道,他并不是一个坏人。我们也知道,一个好人中毒后,也就不再是一个好人了。
21
我们有过一场谈话,在夏风吹不到的一个角落。话题先由他提起。他说如果我现在是他的童年,我能看见的将是什么?这个问题难住了我,我清楚我的童年并不是他。即便我能说出我的童年的浩劫,也说不出他的童年的幻象。但鉴于他跟我是生死之交,我不能不正面回答他的问题,更不能答非所问地加以搪塞。于是我想了想,诚恳地回答他:“我看见你的童年是一个谎言,可以交谈,但不能信任。”他又说,如果他的童年是一个谎言,那我是谎言里的什么?听到这里,我知道这场谈话可以终止了。他一开始就给我设置了一个怪圈或陷阱,也就是说,他试图以他的刀来剔我的骨。他明明知道,我们是孪生兄弟,有着完全一样的童年,但他就喜欢这样的手足相残——很多人都喜欢这样的手足相残。这场谈话令我真的想哭。
22
你给我的一切,恕我统统不能接受。虽然我知道你爱我,我也知道你爱我超过了爱你自己。我贫穷,你就给我金钱;我孤寂,你就给我热闹;我痛苦,你就给我安抚。我爱文学,你就给我奖杯;我爱正义,你就给我枪支;我恨市侩,你就给我城堡;我恨虚伪,你就给我麻药;我恨丑恶,你就给我眼罩……这样的爱,不可谓不博大,不可谓不真诚,不可谓不彻底,但我还是要拒绝你。我只是一个普通的小文人,承受不起你这样的大爱。我怕接受了你的馈赠后,我会变得更贫穷、更孤寂、更痛苦;我怕接受了你的馈赠后,我所爱的和我所恨的都将变得毫无意义。你爱我就该理解我、尊重我、支持我,不能破坏我的底线,动摇我的意志,摧毁我的自律。如果你不懂得这一点,那你爱我就是不爱我。如果你不懂得这一点,那你爱我就是侮辱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