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亚明
一
五根和乔子刚从坡上薅花生回来,乔子到披屋煮猪食去了,那只半大的猪在哼叫个不停,比伢子饿得还猴急的样子。乔子煮完猪食还要煮饭,吃完饭要涮锅碗,涮过锅碗要烧洗澡水。这些琐事乔子很少劳烦五根。五根就没啥事儿了,抄着手在门前院子里晃。这院子四方端正,地面没砌石子浆水泥,是夯得黏实的黄泥地,上面铺了层细细的河沙,在村子里很少见。在合肥工作的大儿子春种说泥地才好呀,接地气,地气旺,老人小伢都健康。东院角养了两盆花,是小儿子秋收回乡探亲在县城园圃买的,秋收在南京的大学教书。一盆是紫珠,三四尺高,粉红得闹热。一盆是春杜鹃,又叫映山红,老树干上有比大拇指粗的四根弯枝。五根对秋收说哪有那么多讲究,这春杜娟不就是吃鼻子花嘛,小时候你顽皮,摘这花不小心摔了一跤,弄破了鼻子少了坨肉,这就是吃鼻子花在报复。已经是八月了,紫珠和杜鹃花都谢了好一阵子,现在枝叶葳蕤。五根绕着院子察看,没事儿他就喜欢察看。也有好一阵子没察看了,没那闲心,院子平日里是比较寂静的,除了几只鸡和两只大白鹅。相对于鸡,鹅对主人似乎更热情,伸长脖子,“嘎嘎嘎”“嘎嘎嘎”,拍人马屁的样子。鸡只在认真地觅食。乔子出门前,喜欢撒一把谷子在院墙边,这就是鸡的美食。鸡们应该饿了,没时间搭理五根。五根更喜欢鸡。春种的小闺女习悦在合肥读小学三年级,春节时天天和这些鸡玩,也玩不厌。那时候鸡的个头还小,芦花鸡、红公鸡、黑母鸡,都还没发育成熟,玩性很大,被小习悦追来追去却不恼。那时候一大家子,包括春种、春种媳妇、春种的娃习之和习悦、秋收、秋收媳妇、秋收的女娃静之,浩浩荡荡回到了黄泥坡,两辆车子停在院子里。五根家平常寂静的院子一下子热闹起来,把前院西头墙边那棵老桂树上睡懒觉的麻雀都惊飞了。平时,这些麻雀以主人自居,院子上头的领空权理所当然属于这些麻雀,其他鸟儿从这天上飞过,要么飞得高高的,要么绕道,否则它们会叽叽喳喳提出抗议。麻雀已经繁衍很多了,老桂树宽容地收留了它们,后来老桂树还收留了一些喜鹊、白鹭。村子里也没什么工厂,山上有很多树,山下的田许多抛荒了,可恨的野猪还时不时跑到田里地里捣乱,用尖嘴拱花生、拱麦苗,拱出一条条沟槽。前段时间六旺过六十八岁生日,小儿子大猴从打工地杭州回来庆寿之余,带着一批人围猎了一只野猪。大猴还送了几斤野猪肉给五根尝鲜。那是前腿肉,很有嚼劲,五根叫乔子用文火煨烂,前后用掉几炉子木炭。乔子再撒上葱蒜,那香味儿来劲,五根破天荒喝了三两米酒。
五根一看见老桂树,眼睛就亮堂了。夕阳映照在桂枝桂叶上,一层一层的金光荡起来了。是起风了。大概一个月后,米粒样的桂花绽放出来,整个院子就会香喷喷地飘浮在半空似的。这老桂树有六十多年了,树干粗大,张开的枝叶像巨大的伞盖,还是五根和六旺的太爷爷栽种的。六旺要读蒙学,太爷爷就栽了桂树,对五根说这是“蟾宫折桂”的寓意,你是哥,这棵树是栽给六旺的,你别争,回头给你补一棵。结果还没来得及为五根栽一棵,太爷爷就仙逝了。五根想起这些往事,眼睛不禁眯起来,仿佛要看清太爷爷在那个世界活得咋样,说不定哪天自己也要随太爷爷的脚印趟另一条路。院墙外似乎有个鬼鬼祟祟的影子晃过,飘来刺鼻的旱烟味。这煞黑的,谁呀?五根问。影子没答。五根打开院门,原来是六旺。六旺家就在隔壁。六旺吞吞吐吐好像有话要说。五根说,咱们兄弟别见外,有话直说。六旺还是不开口。五根问是不是錢不凑手?六旺说,不是。五根再问,是不是你老婆病又厉害了?六旺摇头。乔子从院门里探出头,喊五根赶紧吃饭,罢饭她还要洗花生,洗完花生要用竹蒲篮晾。乔子也看见了六旺,说,你们兄弟俩在干啥,木头一样都没个话?我炒了腊肉,六旺来来来,进来喝一杯。六旺连忙摆手,见五根要进院子,忙又结结巴巴说,五哥五嫂,我家也想起新屋,只是你这老桂树太高了,遮阳,今儿来打个商量,看能不能砍掉?说到这里,六旺见五根脸色不对,忙不好意思补充道,起新屋门向朝东,桂树挪移个地儿也成。哥嫂,你们商量商量,给个方便。
二
五根的晚饭当然没吃好。乔子搛了块腊肉放到五根碗里,试探道,六旺家那几间土房低得一脚踏进去像是踏进了黑窖里,戳心呢。如今起新屋要图个好兆头,干脆砍了?五根黑下脸,你这婆娘真是,胳膊肘往外拐,还不嫌乱吗?乔子性子柔静,其实她也不舍得这棵老桂树。那咋办,总得有个章程,不伤兄弟和气啊,乔子叹了口气。啥章程?这树栽在我家院子,我管理了几十年,还算六旺的吗?没这天理!五根很不满,他在六旺面前多少有些心理优势。乔子说,六旺不是找我们商量嘛,哪里是霸强。五根眉头一皱,真是蠢婆娘,先占了树,接着占院子,懂不?春种秋收可都在城里上班!乔子犹豫了,可当初太爷爷……五根心里的苗梢儿腾地起火了,太爷爷叫你死你就死么?乔子忍不住顶一句,吃人嘴短,大猴还送了你五斤野猪肉哩。五根恨恨地摇头,那是圈套,圈套呀!狗日的,咋一直没瞧出六旺那家伙邪!乔子明白五根舍不得砍桂树。五根和六旺虽是堂兄弟,平时却和亲兄弟一般贴肉,一辈子也没红过脸。五根这头犟牛,看来这次善不了。眼看劝不住,乔子开始洗花生。乔子将半篮子花生“哗哗”倒进大木盆里。月亮升起来了,乔子的手在盆里划拉,很快,一大盆清水被那些泥尘染得浑浊,盆里那个亮晃晃的月亮也跟着不见了影儿。
五根草草抹把脸,就上了床。可他怎么也睡不着,活了快七十年,头一回这样明确而强烈地领受到一份失落。这些天累,早出晚归,又是薅花生,又是准备割葵。乔子总是种这种那的,再过几个月,又要腌萝卜,又要腌雪里蕻,又要腌肉,没有哪一天闲着。五根反对过几回,乔子坚决不让步:娃过年吃啥?城里的那些货你放心?春种秋收吃了没啥,可小伢子抵抗力低,吃出毛病了你老胡家咋办?五根没辙了。五根并不怵劳累,就是累了后想伢子们。想习之,想静之,想习悦,通通都想,有时候想得脑仁都疼了。五根的想是搁在心里,不像乔子,三五天没接电话,半个月没见孙子,就嘀咕是不是出啥事儿了。今夜,五根没想伢子们。他在想那棵老桂树,身上不痛也不痒,却又猫挠狗抓一样,就是难受。一难受夜就格外长。五根躺在床上,像一块颠来覆去的煎饼。
在五根眼里,老桂树就是棵神树,甚至比神树还神。小时候,五根少不了爬墙上树掏鸟窝摘杏子偷瓜什么的。等桂树长大,每年秋天,树上都结着一簇簇金黄的桂花,乔子会绕着桂树铺一大圈干净的袋子,五根握着细长竹篙子,先站在地上转圈儿敲,敲不着了,乔子扛出梯子,让五根爬上树。五根骑在大树杈上,细细地敲。香香的桂花米粒一样,把袋子都盖满了。下桂花时,旁边会围些老家伙和伢子,见者有份,乔子专门买了些小袋子,给每人装一份。乔子说,拿去,香香嘴。是咧,香香嘴,大家伙咧嘴笑了,感谢五根和乔子的厚情。其实桂花也不是啥稀罕物,大家伙就是愿意享受这样的氛围。剩下的,除了送一半给六旺,乔子拿一小半晒干,一大半都拿来腌了。腌也分两种,咸的,甜的。习之和静之喜欢用咸桂花泡茶,习悦那小丫头最爱桂花糖茶。
说起来,这老桂树还救了乔子和秋收一回,也救了五根一回。
乔子怀秋收时,害喜,嘴馋,但家里穷得叮当响,五根就用筷子挑一点咸桂花,送乔子嘴里慢慢品咂。乔子馋狠了,五根就用筷子头在糖桂花瓶里快速打个旋,将沾糖的筷子头先在乔子唇边旋一圈,然后用筷子挑一两朵糖桂花,送进乔子的嘴里。乔子会认真地将糖桂花含在嘴里,慢慢抿,直到心满意足眼睛放光。糖桂花得用糖腌,那时候糖稀少,凭票供应,一年也供应不了几斤。五根每年买不到一半票的糖,因为没钱。每年糖桂花只能腌小半瓶。乔子怀孕那年,五根特意腌了大半瓶。等到乔子肚子疼要临盆,却难产出血不止,吓得接生婆脸色惨白,也吓坏了五根。幸好乔子有镇医院电话。五根飞跑到大队部,用手摇电话打过去,幸好医生还没下班。五根说我婆娘要生了,医生,求你快救救她!医生问,你是哪位?五根说我是黄泥坡的五根呀,带婆娘乔子去镇医院找倪医生检查过。医生哈哈一笑,我就是倪医生。五根问,那你记得我不?倪医生忙道,记得记得,我刚做完一个接生手术,我马上赶过来。当初,乔子的肚子大了,五根不放心,就带着乔子去白河镇医院妇产科查一查。乔子拿了半瓶糖桂花送给医生。医生一边感谢,一边顺手给了个电话。这电话号码救了乔子和秋收。后来五根家再难每年也要腌一瓶糖桂花,半瓶送给倪医生。后来倪医生调进了县医院。五根四十多岁时,一次在山里砍雪压柴准备窖茯苓,突然腹部绞痛、恶心呕吐。这是急性胆囊炎,要不是乔子电话里问询了倪医生,迅速将五根送到县医院,五根可能就没命了。那时春种秋收在读大学,倪医生垫付了大部分药费,说以后有钱就还,没钱权当资助。等春种秋收毕业工作,五根才慢慢还清。这桂树不是神树是啥?现在六旺要斩断五根一家和神树的感情,五根绝不会领受,说破了锣也不干。
五根还是睡不着,脑子里又浮现出六旺和他两个儿子大树、大猴的样子。六旺半生不顺,老婆云枝五十多岁就患了怪病,老没劲儿,骨头挺不起来,药罐子煮的药算算斤两,比六旺家门前的稻垛还多。娘的这个病让大猴找不着媳妇了,大树倒是找了个媳妇,但是在娘生病前找的。这个媳妇一口气生了三个女伢。这就更麻烦了,黄泥坡的风俗虽然不糟践女伢,可大树因此看低自己。后来媳妇又怀胎了,大树左思右想,一狠心丢下三个伢,带着媳妇往南方工厂跑,镇上计生办却撵到了厂里,那就乖乖接受罚款吧,大树认栽。认了就是将大闺女打猪草喂的两头猪赶进了屠宰场,又火速向媳妇娘家舅舅、兄弟告急,背了一屁股债。所以六旺起新屋,计划了许多年,一直难以落实。看来这次六旺是找着了些钱,或者是咬紧牙关硬上。听说大猴谈了个贵州女工友,人家最低要求是起个新屋。再者是大树的三个女伢工作的工作、打工的打工,认为老家必须起新屋。总之,可能几样情况凑齐了。二十几年前六旺就说起新屋,做屋梁的木料一年年准备,准备了一大堆,堆在老屋西头晒谷场,占了大半个晒谷场。堆在下面的木料,被日晒风吹雨淋,已经发黑变酥。那是六旺起早贪黑从坡上往深山里爬几里路一根根扛回来的,那么瘦矮的身子,扛着几乎和腰身一样粗的树。恐怕现在那些木料都没啥用了,楼房又不是普通砖瓦房,木料们很孤独地老了。人也是这样,一点不经老,有些事好像还没想好怎么做人就老了。老了还得给自己挣个脸子,所以必须起新屋。这样想来,五根开始同情六旺。六旺要起新屋,要完成一个宏大的心愿,但这棵老桂树太大、太高了,确实会给六旺的新屋造成干扰。那么,要不要砍呢?
三
五根醒得比平常早了半个时辰,天还没亮,五根还没个决断。
五根趿拉着拖鞋,披件秋衣,到院子外转。院子里大白鹅“嘎嘎”叫了两声,说明乔子起得更早,将鸡鹅放出了笼子。乔子总是一年到尾有忙不完的活。五根轻轻一推院门,往前走几步,再往右拐几米,就是六旺家的晒谷场。天上还有轮淡淡的残月,晒谷场上有个大石磙,石磙好些年没用过了,上面全是泥沙。还有一大堆新鲜花生禾,六旺这几天也在薅花生。五根有点疑惑,两家好几大块花生地紧挨着,咋没见六旺?六旺是不是故意躲着?想到这五根就有点生气,真是见外。在六旺家的晒谷场上,五根就着曦光,拿手指比画着。五根家门向坐北朝南,要说桂树遮了六旺家的阳光,说明六旺要起的新屋坐西朝東。两家挨得太近了,六旺家和另一家也挨得太近了,这使六旺家的晒谷场显得逼仄,起新屋可腾挪的空间太小了。即使起两层楼,房间也不会太大。这时候,五根想起六旺头天傍晚矮着身子回屋的样子,因为矮着身子,本来就瘦矮的六旺显得更矮了。人穷志短,六旺的新屋一直没起来,而坡上家家都起了新屋,这使六旺抬不起头来。五根看了看六旺的老房子,心里难免产生了些痛惜。堂兄弟也是兄弟。五根又看看老桂树。他听到了一声咳嗽,一个影子蹲在墙根下。是五根家院子的墙根,上面就是老桂树。那个影子畏畏缩缩站起来,轻轻喊了声五根哥。是六旺。六旺你傻呀?五根走过去,想拉住六旺的手,六旺却缩了回去。五根说,你坐了半夜吧,屁股都露湿了一大块。六旺尴尬一笑,还不是睡不着嘛。五根说,我们总得商量商量。六旺点头,你和嫂子是得商量,不急不急,我等得住。那你回吧,五根劝。见五根脸色不错,六旺有点兴奋,要不今天让嫂子歇歇,我来帮忙?
第三天上午,五根和六旺站在老桂树下,各操起一把亮斧,寒光闪闪的。斧头都是六旺磨的,不知磨了多少遍。但两人到了树下,却一点不着急了,像两条老狗绕着树转了好几圈,也许是在思考从哪里下斧,但又难以下手。这是很壮观的事,影响了大半个黄泥坡。旁边有人自告奋勇爬上老桂树,帮忙在靠西的两根大枝子上拴两条粗麻绳,以便砍得差不多时把树往六旺的晒谷场上拉,这样五根家的楼房一点都不受损伤,顶多西院墙受些磨损。六旺把晒谷场打扫得干干净净。六旺的软骨症老婆也摇着轮椅来到现场,她有多久没出大门了,没人能记清楚。围观的人目光一会儿睃睃老桂树,一会儿瞅瞅五根和六旺,像要集体迎接这庄严的仪式。有人还跃跃欲试,想主动替五根和六旺干活,却被他俩斥止了。他俩把斧柄攥得紧紧的。乔子在一边掉泪蛋子。五根认为乔子的泪蛋子掉得一点都不合时宜,所以非常生气,就骂乔子。乔子的泪蛋子反而更多了,一些妇女也跟着擦眼睛,现场就静下来。这时五根的眼睛也有点酸。六旺也忽然蹲下去,羞愧地抱头直唤,太爷爷,太爷爷!号啕大哭起来。
这时对面坡上有人在喊:停停停!
只见村主任大栓飞跑在前头,后面跟着村文书和林业站的人。
原来大栓是来阻止五根和六旺的。大栓把五根请到一旁,说,根叔,您随意砍树不妥当。
虽然大栓这个远房侄子不太客气,五根却破天荒没计较。大栓你啥意思?五根嘴上这么说,心里却松了口气。
根叔,没啥意思。护这树符合国策,砍这树就是犯法呀。
这可是我太爷爷种的树,六旺不服。
咦,稀奇,这树栽在我自家院子,我愿砍就砍,大栓你操什么心?五根抬起斧头有意无意对大栓挺了挺。大栓赶紧退了一步,说,根叔您小心点。
林业站的人上前,手里拿了块牌子。这是块铁皮绿牌子,上面标注了树名、树龄。林业站的人说,五根大爷,您这树可是老寿星,老寿星就不仅属于您一家,也不仅属于黄泥坡,它已经转换角色,往大了说是国宝。您老这棵树有七八十年树龄了,我们有责任有义务保护好它。
五根纠正,小伙子,哪有七八十年,六十二年整哟。
林业站的人说,您老记性真好!
大栓也忙对大伙说,听见没,保护名木古树,人人有责。这树以后肯定是神树,咱黄泥坡的地标品种!谁砍谁缺德!
四
这棵老桂树就这样保存了下来。看来老天也不让谁动这棵树。它肯定可以活好几百岁,等五根走了,乔子走了,它还在活,那时候就真是不得了的神树了。五根一想,就觉得神奇,觉得骄傲。顺着这个坡往上走,是磅礴的羊角尖。羊角尖上也没这么大岁数的老树吧。这老桂树是太爷爷栽的,太爷爷是我五根的太爷爷,我五根是太爷爷的曾孙子,是一条血脉像河一样往下流出来的。激动之余,五根就想拉个谁在老桂树下坐坐,聊聊神树的故事。阿七,你坐不?阿七说亲家公要过生日,七十了呢,古来稀,我得翻冈送个礼。黑毛过来了,手拿砍柴刀,后面跟着一群羊。黑毛是个哑子,和哑子怎么说话呀,只能比比手势,比了手势黑毛又不一定懂。到半煞黑的时候,有伢子放学了,是黄小三的孙女黄金。她蹦蹦跳跳地过来了,脆生生地喊,五根爷爷您好!黄金读小学三年级,她觉得自己已是不小的人了,所以特别讲文明礼貌,见谁都尊敬。五根看看天色,日头埋进了西山头,小丫头,送你一块麻糖!黄金乐乐呵呵地接了,谢谢五根爷爷。黄金蹦一下,走半步,被甜蜜的暮色送进了家门。
没事儿时,和五根坐一块的,还是六旺。六旺搬出小马扎,五根干脆坐在伸出地面的大树根上。六旺其实也不愿意坐,他心里那块疙瘩还没消。每次五根喊,六旺,来来来,呱呱蛋吧。六旺磨蹭了一会儿,还是坐在了老桂树下。五根不急,一缸子刚泡的热茶,浮叶也能吹好半天。六旺性急,还没呱几句,就想扯到老桂树上,五哥,你说这事儿咋办呢?五根说不急不急,船到桥头自然直,人还能让尿憋回猴子?
可是再荒些日子,就是白露,就是霜降,再再荒些日子,就是立冬,就是小寒大寒,今年新屋又起不成了。
五根安慰,总有机会的。
坐在老桂树下,五根还是有些担心,等自己和乔子走了,这老桂树还能指望春种秋收两个崽子打理?真挪移了地儿,这老桂树也不敢保证能活,活了,这两个崽子能守住?
五
转眼是五根的生日。跨过这一天,五根就吃七十岁的饭了。黄泥坡的过生日习惯是逢五逢十过,男过进,女过出。也就是说,五根在这一天要好好热闹下,热闹了,喜气了,这往后就会平平安安。乔子早在一个星期前就打了电话,春种秋收都积极表态,一定要赶回来给老爷子庆生,肯定添寿。乔子说,你老子不打算大操办,就你姨和两个舅,还有你姑妈姑爷,还有六旺,还有一个屋场的几家,满打满算两三桌饭。乔子又说,能带静之习悦回不?你不知道你老子……还没说完,这个要求就被春种秋收打断,那咋行?上学哩。乔子也知道城里伢子上学是天大的事,她也只是说说。
这天不知怎的,老桂树上的喜鹊清早就叫了,叫得那个嗓门亮。喜鹊一叫,灰麻雀也帮腔。像是在比赛似的。五根正在院子里拿把大扫帚笑眯眯地扫地。六旺也进了五根的院門,拿把大扫帚帮忙。堂兄弟俩也没怎么说话,只是这扫把的声音怎么听起来都好听。
扫完了院子,五根和六旺抬来了八仙桌,用抹布擦桌子。乔子悄悄从厨房里溜出来,神神秘秘唤了五根到院门外的墙根。乔子的嘴拢近五根的耳朵,小声说,老头子,春种和秋收刚来电话说回不成了。乔子是赔着小心说的,越说声音越低,仿佛这两个崽子不回是乔子的错。五根懵了,随即又明白过来,这俩兔崽子!五根一下子觉得热,从心里热,热到嗓子眼儿。头就晕,想站站不稳的样子,心里像泼了一盆凉水。乔子在絮叨,怎么就赶巧了,春种要到上海开个紧急会议,秋收单位来了大领导考察。五根只看见乔子的嘴一张一翕,他强忍住不倒下去。这时对面来了两个人,一抱拳,爽声喊,姐夫,姐,恭喜恭喜!是伢两个舅到了。
屋子里热闹起来,陆续又来了妹妹妹夫,来了许多乡邻,吵吵嚷嚷的。天气还热,五根忙着奉烟倒茶,汗水直往下淌,淌得心里发虚。来了,都来了,三桌不够,临时又置办一桌。安席前,五根拱手感谢众位亲戚乡邻抬举,六旺点起响炮,炸了一地红碎屑。安好席,寿星五根先坐了大席,余下依次排好。大伙儿一个一个向五根敬酒,喊根哥,喊根叔,喊根爷爷,松鹤同龄,长命百岁,福寿双全。五根像个微笑的木偶,一一接受敬酒,接受祝福。一盆长寿面端上来,上面两个蛋饼,下面埋着两个荷包蛋,五根必须吃下去。五根慢慢吃了一小碗面,吃了一个荷包蛋。没人问春种秋收为啥没回,也许大家从乔子的声色里窥探了些端倪,都默契地不问。
客人终于散了,五根对乔子说,我想躺一躺。
五根在床上这一躺就是两天,嘴唇上烫起一圈泡。这场病像感冒,又不太像,像打摆子,又不像。五根喊着,春种,兔崽子!秋收,兔崽子!五根喊着,砍了,砍了!五根喊着,水,水……
病稍好后,乔子看着消瘦的五根,宰了一只鸡,买了一只鸭,称了两斤鲜肉,煨了三合汤。乔子还想把家里的鸡鹅都宰掉。老伴老伴,老了就成了伙伴,家里的这个老伙伴要是不再伴她了,乔子不敢去想。乔子因此很气恼,避着五根打电话,骂春种秋收不孝,还撂下了一句,要想治好你老子,就得带静之和习悦回来!还有那棵老桂树,你们也得想出个办法!
寂静的院子里又开始热闹了。是双休日,大白鹅“嘎嘎”撵着习悦,鸡们啄着静之的裤腿,雀飞鸟叫。五根坐在门前躺椅上,春种秋收一左一右陪着。五根问,这老桂树你们都没个意见?春种秋收小心翼翼地说,您咋说就咋办。五根恼火,这树可是留给你俩崽子的,这树还救了秋收和你娘,你们可不得忘本。秋收连忙点头,看了一眼春种,要不,这树不砍,我们送旺叔一块地?就是坡上朝阳的那块。五根知道那块地足够大,当初家里起新屋,也考虑过在那块地。那我和你娘一旦走了,这树你们咋安置妥?难不成移栽到合肥南京的楼顶?五根嘲讽道,瞧你俩有那能耐么。春种秋收无话可说。
觉得这么坐下去真没意思,就喊静之和习悦,一老两少坐在了老桂树根上。习悦摇着五根的手臂,央求道,爷爷,爷爷,我们玩蚂蚁好不好?脚下果然有几只蚂蚁,抬着一颗米粒,大约要往窝里搬。它们艰难地搬,那么小的身子,那么大的米粒。五根半推半就,和两个丫头兴致勃勃玩了半下午。
六
该掰玉米了。五根家的地不多,也不少,左一块右一块散在坡上坡下。这次他们是爬到坡上干活。
玉米棒子又粗又長,棒子的穗头甩出了缕缕红缨。顶端金色的玉米粒都胀破了皮,从皮里露了出来。草丛里有蛐蛐在叫。叫几声,停一会儿,再叫几声。蛐蛐的叫声里有了秋声的意味,不叫还好,一叫显得地里更静。
五根用镰刀把一棵玉米割下来,递给乔子,乔子把玉米秆子上的玉米棒子掰下来,放在旁边的竹筐里。地里被砍倒的玉米秆,弥漫着甜丝丝的气息,让五根的感觉不错。五根还没恢复好,干活慢腾腾的。乔子不想五根出来受累,可他不听劝,说一个人在家里心里空得慌,出来手里抓挠点东西,心里好受些。为了加快速度,有时候乔子一着急,不等五根割倒玉米秆,就伸手抓着玉米秆,一手握住棒子,往下一掰,又一拧,把一个沉甸甸的大棒子取下来。因玉米种得比较密,玉米叶子锯齿样的边缘又很锋利,乔子钻在玉米秆丛中,暴露的手臂就有了些划伤。五根说,你咋也这么急惶?乔子说,和你一样,多干点可以解闷,没累着容易胡思乱想。
再掰下几个,两个筐子就要满了。再干几天,玉米就收完了。收完了玉米,这些地还要及时翻起来,种上冬小麦。乔子拿起扁担,说我们得快点,赶晌午还得到六旺家帮忙。五根“嗯”一声,心里说这一天终究还是来了。迟来也好,早来也罢,迟早得有个决断。
下坡时,五根非要拐一段路,到太爷爷的坟上祷告一番。他磕了三个响头,在那坟碑前恭恭敬敬奉了三个颗粒饱满的大玉米棒子。
再过一天,就是六旺老婆的生日了。六旺的老婆有十多年没操办过生日,六旺好几次想办办,给老婆的身体冲喜,却始终办不起来,他要攒钱起新屋,二小子还得娶媳妇。大树好几年前分家,住到对面,起了几间简陋的瓦房。现在六旺就和老婆大猴三个过,六旺唯一的志向就是起好新屋,干好一辈子最后一件大事。
六旺这次决心给老婆办生日,也征询了五根的意见。六旺老婆办不办生日,与五根关系不大。六旺的意思是借办生日,他的两个崽几个孙子孙女都得回,顺便把起新屋、桂树的事一并解决掉,这样六旺老婆办生日就和五根有些关系了。六旺态度坚决地说,五哥你不会看着我的新屋起不来,我一定要起好新屋,让这辈子收个尾。五根点点头。
九月天的正午,太阳像个烫红的热锅子倒扣下来。五根只能躲在桂树下乘凉,摇着蒲扇。他听见从六旺家传来乔子的笑声,她们一群妇女的笑声就像一棵蓬勃的树,村子里只要有人的地方,就捺不住她们张开笑的枝叶。居然有一个笑声好像来自六旺的老婆,严格来讲,这不叫笑,沙哑,低沉,但显然是笑出来的。听了这些笑,五根没笑出来,心里莫名涌上一阵烦躁。
五根一直坐,一大缸子黄大茶添了好几次开水,变得寡淡。下午两三点,大猴到了晒谷场。傍晚时分,大树、大树的老婆,大树的一个小子、三个闺女,五颜六色,花枝招展,水一样淌进了六旺家的老屋。在晒谷场,他们都亲热地招呼五根,大猴敬了烟,大树敬了烟。尤其是三个闺女,撑着小花伞,那是些明丽的花朵,有羽白的,也有紫蓝的,还有粉红的,总之是年轻得茁壮,还提溜了礼品给五根。这可是很稀罕的事,这使五根隐隐产生一些失落、妒忌、兴奋、害怕,同时他也抱有必要的警惕,婉拒了香烟和礼品。
七
六旺的新屋就起到了坡上五根家那块朝阳的地上,与以前相比,也只是像一棵树长出的新枝跑远了一些。虽然两家相隔了百十米,但也没多远,抬抬脚,三两分钟就能串个门。要是五根用双手撮起个肉喇叭,喊一喊六旺,喊声也能顺趟爬上坡。这么说,坡上人家和坡下人家,依然同气连枝。
五根如果忙完了活闲了,看蚂蚁,看喜鹊,看久了也会厌烦。那时候,他就该生个小病了,头疼脑热的。这样乔子就会着急,就会把气撒到春种秋收身上。春种秋收也不孬,就带着静之和习悦回来给五根治病。几回下来,乔子骂五根,你还病上瘾了?
六旺显得比五根清醒点。起了新屋,给大猴也娶了媳妇。他觉得收好了尾,就不再想劳烦他们,只想多干点活,多存储些高粱、玉米、麦子、花生、红薯。五根取笑他,六旺你得改个姓,姓田,叫田鼠。
五根坐在老桂树根上,常常会仰头看天。多么好看的一块天啊。他呢喃道:太爷爷,你会不会把神树收走呀?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对猛吸了一口旱烟的六旺交代些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