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奕俊
1980年代一系列涉及知识分子书写的长篇小说当中,小说家时常因为特定的主流话语、创作规范、情感诉求而对文本所涉及的知识分子阶段史进行“化约”或是“改写”。有关知识分子在“当下”语境中的书写,也联系着小说家对于知识分子早已预设的形象定位。与此同时,知识分子在特殊年代对于同类的伤害以及伤害行为背后的深层次行为动机,则在这一时期相当数量的长篇小说中被遮蔽。因此,1980年代前期国内长篇小说中的知识分子人物往往趋向于被定位为1949年新中国成立以来的“受难者”,从而强调(或也可说是赋予)知识分子形象在知行观与实践层面的一致性,但这恰恰使得相关长篇小说中的知识分子逐渐演变为脱离现实基本情况、割裂历史承接脉络的概念符号。进入1990年代后,国内长篇小说中知识分子的言行特征、心理结构,却又与1980年代前期诸多长篇小说试图构建的知识分子形象及其认知接受形成背反。而1990年代部分小说家对于知识分子现实境况、精神动向的聚焦与勘探,某种程度上则触发了知识分子“肉身”的“回归”。
一、“神话”的酝酿期:“碎片化”叙事与“受难者”定位
本文的框架设定与论述目标主要在于依据长篇小说这一文体形式及特定时期的作家作品,观照国内知识分子在八九十年代这一历史阶段的形象特征、现实处境、精神结构等内容。依照克罗齐在《历史学的理论和历史》一书中的概念生发,本文也是试图对国内知识分子的一段“当代史”进行文本剖析与整体审视。克罗齐认为所谓“当代史”应是“紧随已完成的行动产生、作为对此行动的意识的历史”,而“即使已形成的历史,人们称作或想称作‘非当代史或‘过去史,若真是历史,即若具有一种意义、并非如回响的空洞无物的演说,则也是当代的,同当代史没有丝毫区别”。a同时,克罗齐以伯罗奔尼撒战争、米特拉达梯战争等事件为引,指出“当我曾思考或将思考它们,就根据我的精神需要重构它们,对我来说,它们也曾是或将是历史”b。从八九十年代长篇小说写作者与相应时期国内知识分子阶段史之间的关系的角度进行考察,可以注意到部分写作者因为特定的主流话语、创作规范、情感诉求而对文本所涉及的知识分子阶段史进行“化约”或“改写”。他们对于知识分子在特定时期的形象特征及言行实践的强调,一定程度上是为了使相关人物更符合其在“当下”的身份立场、言行逻辑、观念态度。
如1980年代前期一系列长篇小说对于知识分子及其家庭状况的书写,涉及改革开放初期如何评价知识分子的议题。而这一时期顺应“伤痕文学”“反思文学”“改革文学”等思潮而出现、同时涉及知识分子书写的长篇小说,通常也内嵌着知识分子在特殊年代的创伤记忆。《代价》 《新绿》 《诗人之死》 《人啊,人!》 《故土》这些作品都涉及知识分子对特殊历史时期掌权人物肆意加诸自身或同类种种迫害的沉痛控诉,但异常强烈的情感控诉却是以对某一历史阶段所构成的“整体性”进行“碎片化”处理作为前提。在上述列举的长篇小说中,知识分子往往被定位成1949年共和国成立以来一个阶段当中的“受难者”。一方面作者有意识地设置出若干罪大恶极的“丑角”作为知识分子遭受迫害的现实根源,但作者又敏感地避开了那一段知识分子“受难史”的深层次结构动因,这其中包括知识分子在相应时期除了“受害者”以外的形象角色及行为动机。饶有意味的是,1980年代因《灵与肉》 《唯物论者启示录》 《土牢情话》等一系列中短篇小说而将知识分子(主要是男性知识分子)确定为“能代着他回顾往事,又要能时时证明这段历程的清白无垢,连带着消除作者自身的道德内疚”c形象角色的张贤亮,在1990年代初期带有自传性质的长篇小说《我的菩提树》中详尽地写到“反右”运动中身处困境的知识分子,在此过程间所作出的种种令人感到诧异的行为:
知识分子犯人对待知识分子犯人,经常比队长们还要挑剔苛刻。队长只看得出犯人动作的快慢,干活时出力不出力,知识分子犯人却能在语言的微妙差别中辨析出其中“深刻”的含义。即使是最蛮横的队长看不惯某个知识分子犯人,顶多不过拳打脚踢,再不就是“照相”。而劳改当局却不了解,知识分子犯人偏偏不怕拳打脚踢,却害怕语言和文字的批判。被拳打脚踢了一顿,知识分子犯人会若无其事,爬起来拍拍尘土就走,受了语言和文字的批判,心灵就又受到一次严重地刺伤,会在若干天中都抬不起头,甚至丧失再活下去的意愿。因为每个知识分子犯人在心灵上都有几处还没有痊愈的伤痕。六年以后,大量的事实证明了很多知识分子犯人对批判比对死亡还畏惧。d
知识分子在特殊年代对于同类的侮辱欺凌以及相应伤害行为背后复杂的心理结构动因,也是1980年代一段时期长篇小说当中的知识分子书写所试图遮蔽之处。在《我的菩提树》中,如果说相关机构部门及执行人员对于知识分子的现实影响集中表现为生理层面的摧残,那么作为“受难者”的知识分子本身却又成为同类对象受到精神伤害的始作俑者,甚至可以认为他们自觉制定了另一套迫害知识分子同类的“规则”,而构成“规则”的基本要素则是原本理应作为彰显知识分子身份位置、话语权威的语言与文字。这正是1980年代相關长篇小说涉及知识分子在“受难期”的细节表述中被“化约”的地方,而“碎片化”的策略意图也是作者对于知识分子“暗面”的有意识回避。或许可以作为相关论述的材料补充的是,从维熙写于1980年代末的回忆录《走向混沌》第一部以“激情冷却后的理性审视”e作为出发点,同样涉及特殊时期部分知识分子对于同类(甚至是同行、亲友)的近乎疯狂的伤害行为。如从维熙在书中以讥讽的语调谈到1950年代后期文坛形形色色“文友”的“表演”:“中国的知识分子也着实值得称道,不用田稼指引,都知道从哪儿下刀最为方便,多数文友,是直指政治立场这根命脉。尽管他们心里不那么认为,但嘴、眼、手谐和统一的激昂表情,却都表现得像是真的一般。接连不断的政治运动,造就出一批批真假难辨的演员,他们扮演着令人肠断的角色。”f这显然触及这一时期许多知识分子精神结构里某些违背大众对于知识分子常规认知判断的幽微内质。因此,孟繁华评价《我的菩提树》与《走向混沌》在1990年代的出版表明“劫难化传奇的写作”“宣告结束”。g
张贤亮的《我的菩提树》暴露出知识分子在自我设定的“伤痕”时期不仅是普罗米修斯式的“受难者”,他们也可能是擅于察言观色的“演员”,或配合扭曲的权力意志疯狂残害同类的“打手”。不过以二十世纪国内长篇小说知识分子叙事构成的脉络谱系为参照项,相关知识分子在1950至1970年代所扮演的“演员”“打手”等身份,折射出二十世纪中国知识分子在精神结构层面一直以来就存在的矛盾。1980年代前期小说家通过长篇小说对知识分子历史进程进行回溯,其更为本质的用意其实依旧是为知识分子在“当下”确立身份权威性与话语正当性提供形象支撑和情感依据。尽管这一时期如苏叔阳在《故土》中塑造了权欲熏心的新华医院副院长安适之,俞天白的《愚人之门》叙写了青年文学杂志《春泥》主编颜秋野这样一个以权谋私的宗法制“大家长”角色,但作者们又不无矛盾地想要表明这不过是特定历史阶段知识分子队伍里的“个例”。有必要指出,由于二十世纪长篇小说写作者在叙事层面所采用的“碎片化”策略,造成知识分子形象谱系的局部断裂,但另一方面这又是知识分子“神话化”或“自我神话”的先决条件。
由于1980年代前后相关长篇小说中的知识分子被定位为特殊时期的“受难者”,知识分子所受“伤痕”的惨痛程度往往遮掩或简化了这一对象本身更值得言说的复杂性。而作者之所以不断渲染知识分子在动乱年代遭遇家破人亡的惨状,部分程度上也是在试图引导公众形成相应的心理补偿机制——通过苦难场景的再现,引导阅读者逐渐形成这样的自我暗示:经历过这一特殊时期的读者本人可能就是知识分子“受难期”的“帮凶”“从犯”。而当读者试图消减相应的内疚感、羞愧感,他们也就或多或少会产生指向知识分子对象的补偿意识与崇拜心理。而对应读者们所形成的补偿心理机制,则是如《代价》 《新绿》等长篇小说中的知识分子因自我身份所具有的崇高使命感,即使面对不公待遇依旧保持克制隐忍、公而忘私的姿态。h陈国凯的《代价》就在作者强烈主观情绪投射与主人公徐克文经历各种伤害后仍然选择缄默、同时全身心投入到“四个现代化”建设这两种情感基调之间构成了特殊的叙事张力。小说结尾处徐克文望着前妻余丽娜的遗像,“拿起英雄金笔,抹干凹陷的眼窝里涌出来的泪水,默默地整理着资料”“笔尖发出细碎的沙沙声。这声音是向‘四个现代化进军的激昂战歌,也隐藏着十年浩劫中无辜受害者九泉下凄厉的抽泣”。i而周永年小说《新绿》中的射流控制技术专家周文在1978年十一届三中全会后政治身份得到“平反”,但由于“极左”势力的持续阻挠仍然无法回到大学讲台。然而即使在此期间遭受种种重大变故,周文依旧忘我地投身于科研工作中。这种将个体自我压抑的私人情感内嵌于国家现代化建设目标的家国同构形式,当然有其在特定时期所需遵循的叙事规范准则,但在情节上“安排”知识分子不断遭遇苦难、忍受苦难,某种程度上讲也是有意要让读者通过情感势能的“积蓄”继而推动一种歇斯底里的情绪的爆发。《代价》 《新绿》作为1980年代初期一类书写知识分子的长篇小说的缩影,写作者通过制造苦难场景、串联苦难线索、渲染苦难遭遇,进一步明确知识分子的“受难者”形象。同时,这也在局部消解二十世纪下半叶特殊时期知识分子道德层面的“不堪”与心理层面的“暗面”,从而强调(或也可说是赋予)知识分子人物形象在言行上的一致性与神圣性,但由此恰恰使得之后众多长篇小说中的知识分子逐渐成为脱离现实状况、割裂历史脉络的概念符号。
二、“游荡”的“复制体”:被符码的知识分子
返照1980年代前后问世的一批涉及知识分子题材形象的长篇小说,可以注意到部分写作者心照不宣地试图“神话化”知识分子对象,而有关知识分子的“神话”,又联系着被加以编织并不断规范化的知识分子叙事模式结构。如《诗人之死》 《沉重的翅膀》 《男人的风格》 《新星》 《故土》等长篇小说中的知识分子时常会传递出似乎脱离现实状况、私人情感的修辞话语,以至于让人怀疑小说家是为了能使知识分子人物吻合小说所预设的话语形态与叙事目标而设置出相应的场景、情节。罗兰·巴尔特曾指出,在对叙事作品进行研究时应该区分出三个描述层次,即:“功能层”“行动层”“叙事作用层”。“这三个层次是按照一种渐进的整合样式相互连接的。一个功能具有意义,只当它出现在一个行动位的一般行动中时;而这个行动本身只是从下列事实中获取其最终的意义,即当它是被叙述的、被纳入一个有自身代码的话语中的时候。”j而1980年代前后一系列涉及知识分子书写的长篇小说在成形之前,就已构建出某种模板化、流程化的身份代码及话语形态、行为逻辑,这也被相关作者认为是书写知识分子的“意义”所在。但与此同时,需要梳理的是:这种与“意义”相关的“话语”“行为”,是否真是属于1980年代现实处境里知识分子的“代码”?
1980年代前期长篇小说中的知识分子书写,一定程度上是在贴合1978年以来国家相关知识分子政策与其他文学体裁样式中所体现出的知识分子形象的“模板”。1978年1月2日,《文汇报》发表石方禹的《繁荣诗歌创作的光辉文献——学习〈毛主席给陈毅同志谈诗的一封信〉》,随后《文汇报》又在该月6日发表《沿着毛主席指出的方向繁荣诗歌创作》,着重分析“形象思维”问题。有关“形象思维”的讨论也在1978年成为全国范围内形成争鸣的文艺创作议题,实际上这也是对在“十七年”期间“形象思维”这一文艺创作问题相关论见立场的接续。如李泽厚就撰文首先否定了“四人帮”期间“所有情节、场景、人物都是凭概念对号入坐(座)的形象图解”,继而其认为“形象思维不需硬插一个概念阶段,并不是不要思想,相反,思想是整个创作的基础。逻辑思维作为艺术家的世界观和创作基础必须化在形象思维整个过程中体现出来,而不是作为某个脱离具体形象想象的孤立的抽象阶段出现在创作过程中”。k1970年代末有关“形象思维”的讨论,显然有助于长篇小说中的知识分子形象从僵化的“阶级论”及角色观念当中挣脱出来。
而同样是在1978年,作家徐迟在《人民文学》当年第1期发表了以数学家陈景润论证哥德巴赫猜想为叙事主线的报告文学作品《哥德巴赫猜想》。《哥德巴赫猜想》塑造的在六平方小屋里废寝忘食钻研數论的数学家陈景润,一定程度而言也成为1980年代前后长篇小说怎样塑造知识分子形象的“源头”“样板”。张炯在阅读《哥德巴赫猜想》后认为陈景润这一知识分子形象是“前进在又红又专道路上”的,而徐迟在写作《哥德巴赫猜想》过程中对于陈景润的描述“正是掌握了分寸,十分真实感人”。l潘旭澜则首先表明《哥德巴赫猜想》中的陈景润是“知识分子的先进人物”,继而结合徐迟在发表《哥德巴赫猜想》之前的相关知识分子题材报告文学作品的人物形象特征与叙事结构技巧进行阐述。潘旭澜指出,徐迟在这些知识分子题材报告文学作品中一方面“着重描写这些知识分子的优秀人物,在极端艰难困苦的环境中所表现出的为科学、艺术事业的献身精神”,且“从现实出发,注重表现他们在大是大非问题上的鲜明立场、态度,热烈的好恶和分明的爱憎”;另一方面“作家还着重描写了优秀科学家们一方面以科学来为祖国、为人民服务,另一方面又以科学作为反对帝国主义的武器”。m颇具意味的是,由于长篇小说这一文体的形态特征与结构功能,张炯、潘旭澜所提到的徐迟在《哥德巴赫猜想》中塑造陈景润的某些塑形意图、叙事策略也被同期的小说家移植进长篇小说,成为他们确立知识分子人物形象的准则规范。如苏叔阳《故土》中的新华医院副院长郑柏年长期工作在第一线,最终积劳成疾,而他在不久于人世之际依旧体现出在大是大非问题上的坚定立场与奉献精神。这一人物形象设定与情节推进方式自然有其特定的意识形态诉求与公众舆论导向,但当“郑柏年式”的知识分子反复出现在这一时期前后的长篇小说里,则多少暴露出部分写作者对于知识分子的塑造陷入单一、固化的叙事公式当中。
在此需要提到张贤亮在1983年出版的长篇小说《男人的风格》。这部带有浓厚改革时代气息的作品或许可以视作是“许灵均们”在“文革”后进入城市空间后的延续。《男人的风格》的主人公陈抱帖是一个官僚知识分子(“改革家”)。作为某地新上任的市委书记,陈抱帖格外注重周边环境与自身气质的吻合度,小说写到其对于自己书房精心布置的原因在于“他不能容忍这里有任何一点居家气氛和与他气质不协调的摆设,那会破坏他思考时的情绪”n。也正因為这样一种与生俱来的极其强烈的气质,使得初次见到陈抱帖的罗海南就被其所吸引:“不错,这就是他!就是她愿意随之到西伯利亚的矿坑中去的他!”o小说叙述陈抱帖初次见到罗海南后,在其家中与研究生王彦林之间关于“接班人”“党的生存和发展”“知识分子的概念”等问题产生论辩。陈抱帖在这场论辩中展现出的理论素养、理想抱负、气质风度,无疑是作者借此加以凸显这一知识分子形象的个人魅力。但罗海南在婚后却失望地发现“原来以为跟他结了婚,就能享受温柔缱绻的爱情,殊不知,嫁给一个有事业心的政治家是最大的不幸!”p。这也涉及当时相关题材的长篇小说里“改革者”型知识分子在处理社会转型期的改革事业与日常琐碎生活时产生的极其普遍却又无法调和的矛盾冲突。这或许也是令小说家感到苦恼的地方:那些被知识分子的特殊魅力与气质吸引而主动接近的个体或群体,在进入相应知识分子人物的日常生活后却又感受到真切的幻灭感。而论及缘由,其中很重要的一点在于作者依旧还是将文本中的知识分子人物等同于某种抽象、高蹈,却又与集体意志、主流话语相缠绕的叙事符号。这里除了如上提到的1980年代前期小说家进行知识分子书写时在历史脉络层面的“碎片化”处理与现实处境层面的“化约”处理,同样也源于公式化、同质化的知识分子书写结构模式难以应对现实情境中具有多变性的琐碎细节。或者说,像陈抱帖这样的知识分子人物形象尽管可以通过某种以“一体化”为规范诉求的叙事结构获得满足身份想象的话语权力,但这些话语权力一旦进入叙事结构范畴以外的“现实”就可能无法被认同接受。
而张贤亮在1980年代末出版的《习惯死亡》则映照出“许灵均们”进入改革开放时代的另一种现实处境、行为表现、心理动向。这部长篇小说依旧保留着张贤亮自七十年代末回归文坛以来塑造知识分子人物时格外强调的理想化、浪漫化的形象特质。《习惯死亡》的主人公与各类女性的情感交集一定程度上指涉性/政治这组隐喻结构,但张贤亮似乎仍停留于他在写作《绿化树》《男人的一半是女人》时对于某种在特殊时代背景下被扭曲的“性”的迷恋与渲染。q《习惯死亡》中的知识分子主人公屡屡试图在现实交集中将那些被自身气质魅力所吸引的女性,召唤至个体想象所营造的神圣空间内。而《男人的气质》中陈抱帖上任市委书记之初,通过喇叭向全市人民发出改革建设的感召行为,实质上有着相类似的意图。张贤亮1980年代长篇小说中的知识分子人物往往承接着二十世纪中国革命知识分子的轨迹路径,他们擅于借助激昂乐观的语调、氛围引导周遭的对象前往那具有乌托邦色彩的彼岸,而实现这一感召行为的过程,也是他们“被偶像化”或“自我神话”的过程(1980年代前后他们在相关长篇小说中确立的“受难者”形象成为了加速这一环节的催化条件)。但写作者在“奋不顾身地争取说话的权利”r的过程中,却显然忽视(或刻意漠视)知识分子的气质、情怀、理想、主张如何“落地”这一现实问题。
以《男人的气质》 《习惯死亡》为例,1980年代部分长篇小说中的知识分子在被作者“神话化”的同时,却也被不断符号化、同质化,因此这些知识分子人物更形同于“四处游荡”的“复制体”。他们通常扮演着热情洋溢的“演讲家”与同现实背道而驰的“思想者”。他们乐此不疲于通过言行与魅力“征服”“感召”他人(所谓“理想”“情怀”,则在此时成为他们实现“征服”“感召”的话语工具),但他们却未必真正思考过相关接受者的具体境遇与行为限度,或者说他们未必真正分析过自身的话语逻辑与观念立场在相应时代、社会背景下能够形成有效驱动力的可能性。小说作者一方面频频凸显笔下知识分子人物的形象魅力,但另一方面则又因相应人物形象的气质魅力缺乏现实合理性而暴露出这一时期知识分子精神层面存在的“盲区”,而这些问题在进入1990年代以后被逐渐放大与清晰化。
三、回归“肉身”:“神话”破灭后的知识分子
1990年代以来诸多长篇小说中的知识分子书写,恰恰与这一时期公众对于知识分子的传统认知形成背反。1993年始在国内知识界声势浩大的“人文精神大讨论”倡导者试图通过对知识分子、人文精神等概念的强调,重新恢复1987年以后逐渐失去“轰动效应”的知识分子(尤其是人文知识分子)的身份属性与社会地位。但与此同时,这一阶段如贾平凹《废都》 《高老庄》、陈世旭《裸体问题》、王小鹰《丹青引》、格非《欲望的旗帜》、阎真《曾在天涯》等长篇小说的知识分子人物则正在脱离公众对于知识分子的观念认知,回归到一种对接自身感官欲望与情感诉求的现实状态之中。王蒙在为其引来不少争议的文章《躲避崇高》里就谈到1980年代末的一种已成为潮流趋势的“文学选择”:
承认不承认,高兴不高兴,出镜不出镜,表态不表态,这已经是文学,是前所未有的文学选择,是前所未有的文学现象与作家类属,谁也无法视而不见。不知道这是不是与西方的什么“派”什么“一代”有关,但我宁愿意认为这是非常中国非常当代的现象。曲折的过程带来了曲折的文学方式与某种精明的消解与厌倦,理想主义受到了冲击,教育功能被滥用从而引起了反感,救世的使命被生活所嘲笑,一些不同式样的膨胀的文学气球或飘失或满满撒了气,在雄狮们因为无力扭转乾坤而尴尬、为回忆而骄傲的时候,猴子活活泼泼地满山打滚、满山开花。
这同样也关乎写作者如何处理知识分子人物形象及其言行特征、精神结构、价值立场等问题。当有论者质疑《躲避崇高》是否凸显的是王蒙本人在八九十年代转换期面对市场经济浪潮汹涌而至的媚俗化转向,s他们并没有意识到王蒙在《躲避崇高》中所述的“文学选择”也联系着同期前后小说家们在处理文本中知识分子充满矛盾的叙事困境时进退维谷的焦虑感。如王小鹰的《丹青引》、陈世旭的《裸体问题》、王跃文的《国画》尽管都旨在表达对于1990年代向世俗投降的知识分子的批判立场与否定态度,但作者似乎又无法在说服自我的前提下塑造出符合公众对于知识分子固有认知判断的人物形象。《丹青引》的韩此君是一位才华横溢而又狂放不羁的青年画家,他有着远大抱负,却因特殊时期莫须有的“罪名”而“下放”至令舞镇。生活的重压与家庭成员的实际需求使得韩此君不得不与利欲熏心的画商瞿老板打交道,而他在创作其任职单位领导要求完成的画作时首先想到的是“挂在学校荣誉室里的画要热闹点好,宁可艳俗一点的”t。王跃文《国画》里朱怀境这个人物的前后变化则牵扯出发人深思的疑问:一个在离开大学之初充满理想抱负的青年知识分子是如何在官场一番“历练”后转变为左右逢迎、机关算尽、事事讲求“厚黑学”的投机者。至于陈世旭《裸体问题》涉及的“裸体问题”,不仅指向东方大学研究生排演《山鬼》及其表演形式在外界引发的“声讨”,同时也触及1990年代高校知识分子如何实现精神层面自救。他们要面对自我“裸露”于现实环境后遭遇到的种种不堪与不甘,他们要面对现实利益诉求与身份角色职责之间的分歧。因此《裸体问题》里大学教师范正宇的女儿对于父亲的嘲笑就有着某种振聋发聩的意味:“你们这一代知识分子是不会有什么希望的了,你们不能自救。”u由此而言,相关小说家在书写知识分子的“暴露性”细节时,未必完全是为了对相应知识分子人物进行道德批判。因为相关的“暴露性”细节也昭示出1990年代现实状况中的一批知识分子所面对的带有普遍性的生存境况及其在相应环境内的行为表现。尽管“人文精神大讨论”时期的部分学者试图借助讨论重新给知识分子对象划定明确的身份“界线”,但人文知识界的另一部分人却早已无奈地发现这不过是美好却无法触碰的幻象。
而1990年代许多长篇小说对于知识分子现实处境的聚焦,也在部分程度上触发了知识分子“肉身”的“回归”。此处提及的“肉身”包括个体固有的生理欲望、名利追求。假如进行对照,1980年代前期相关涉及知识分子书写的长篇小说显然“耻于”对知识分子的“肉身”进行细致描述及展开。汪民安在阐述柏拉图的《理想国》 《高尔吉亚篇》时提到在柏拉图的著述里“身体和灵魂的对立二元论是一个基本的构架”“在此,身体,及其需求、冲动、激情,首先在真理的方向上受到了严厉的谴责——它令人烦恼地妨碍真理和知识的出场并经常导向谬误”。v这也是二十世纪以来国内众多涉及知识分子书写的长篇小说无法真正面对知识分子“肉身”的主要原因。因为在写作者看来,“肉身”成为其构建知识分子身份正当性的障碍。1990年代如贾平凹《废都》在出版后招致的非议,其中一点正是在于作者以细致的笔法呈现知识分子“肉身”内部的隐秘与幽微。这在局部瓦解1980年代建立起的关乎知识分子“神话”的同时,也从叙事层面重新考量作为“人”的知识分子与具体现实状况的联系纠葛。
但值得注意的是,在1990年代另一些长篇小说里依旧能够感受到小说家对于1980年代知识分子书写的技法、策略、模式、意图的带有留恋性质的模仿。张炜《柏慧》中“我”之于胡老的人物结构关系,就很容易让人联想到《古船》中隋抱朴之于赵炳。这种具有重复性的角色对位设定,无疑表明了张炜有关“如何书写知识分子”“书写怎样的知识分子”等议题背后一以贯之的理念立场。《柏慧》中那个在葡萄园里直陈知识分子命运遭遇的“我”,也显然呼应着1990年代初期“人文精神大讨论”中一类精英知识分子所秉持的立场。但从《古船》至《九月寓言》 《家族》 《柏慧》,张炜依旧没有解决如《古船》所折射出的关于知识分子“‘归来之后”的叙事问题。如此看来,“葡萄园”其实是张炜与他笔下知识分子能够抒发内心情感态度、理念主张的“舒适区”。虽然张炜在《柏慧》再版序言中颇有些自鸣得意地提到“当年我在书中的忧虑和愤怒,今天正被事实一次次地证明和支持了”w,不过,假如一个作家只是试图通过自己塑造的知识分子及相关言行用以验证自己的“预言家”身份,那么他某些看似理直气壮却又完全摒弃现实语境的表述又是颇为可疑的。
除此之外,1990年代以来的部分长篇小说,如韦君宜的《露沙的路》、葉兆言的《一九三七年的爱情》、方方的《乌泥湖年谱》、王蒙的“季节”系列(《恋爱的季节》 《失态的季节》 《踌躇的季节》 《狂欢的季节》)则将叙事视角投射向二十世纪其他阶段知识分子的现实处境与精神动态。应当指出,这几部长篇小说所涉及的时间点中的知识分子,由于时间层面的距离感与创作主体的特定诉求而被八九十年代另一批写作者有意识地渲染、拔高。但无论是《露沙的路》对于露沙、崔次英、冯在川等三四十年代青年知识分子奔赴延安参加革命时的经历的描述、《一九三七年的爱情》对于“民国”时期语言学家丁问渔短暂一生的回顾、《恋爱的季节》聚焦共和国成立初期青年知识分子的情感态度与价值取向、《乌泥湖年谱》 《失态的季节》有关1957年“反右”扩大化背景下知识分子集体“下放”的描写,抑或《踌躇的年代》 《狂欢的季节》涉及特殊历史时期知识分子界的精神动态的叙述,都在一定程度上打破了因历史“碎片化”而造成的知识分子“神话化”。由此,在“神话”碎裂后,1990年代长篇小说中重返“肉身”的知识分子才有可能摆脱一定时期以来符号化、概念化的塑形局限。如果说,1980年代前期诸多长篇小说对于知识分子的书写是知识分子形象被构建的过程,1980年代中后期以来(尤其是进入1990年代)长篇小说中知识分子重返“肉身”的现象则是带有解构性质的叙事行为,继而以个体的欲望诉求作为重建知识分子形象身份的出发点,探讨知识分子在未来朝向中的发展趋势以及相关可能性。
【注释】
ab[意]贝内德托·克罗齐:《历史学的理论和历史》,田时纲译,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2年版,第3页、4页。
c王晓明:《所罗门的瓶子——论张贤亮的小说创作》,《上海文学》1986年第2期。
d张贤亮:《我的菩提树》,人民文学出版社2014年版,第41页。
e从维熙:《泅渡者言——〈走向混沌〉三部曲自序》,《走向混沌三部曲》,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8年版,第1页。
f从维熙:《走向混沌三部曲》,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8年版,第23页。
g孟繁华:《体验自由——重读〈走向混沌〉〈我的菩提树〉》,《小说评论》1995年第6期。
h事实上,应注意到,《代价》《新绿》中知识分子主人公的言行表现倒颇为贴合李泽厚对于中国近现代知识分子中“解放一代”的特征描述:“这一代大都是忘我工作,逆来顺受,不怨天,不尤人,勤勤恳恳,任劳任怨,家居陋室仍克己奉公,席不暇暖以侍候首长(包括侍候‘马列主义老太太)。”但问题在于,当某一知识分子个体能够与这一代知识分子群体特征完全贴合,也就意味着知识分子个体的某些与群体特征不能兼容的“部分”必然要被隐去。参见李泽厚:《二十世纪中国(大陆)文艺一瞥》,《中国现代思想史论》,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8年版,第267页。
i陈国凯:《代价》,人民文学出版社1980年版,第274页。
j[法]罗兰·巴尔特:《符号学历险》,李幼蒸译,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8年版,第110-111页。
k李泽厚:《形象思维的解放》,《人民日报》1978年1月24日。
l张炯:《报告文学的新开拓——读〈哥德巴赫猜想〉》,《文学评论》1978年第4期。
m潘旭澜:《报告文学的新里程碑——论〈哥德巴赫猜想〉集》,《复旦学报(社会科学版)》1979年第3期。
nop张贤亮:《男人的风格》,人民文学出版社2007年版,第7页、28页、47页。
q王安忆在与陈思和的对谈中认为,张贤亮1980年代的小说创作其实“还不是真正地写‘性,他是写人的‘食‘色,两种人的最大自然欲望,在不正常的政治背景下被可怕地扭曲了”。参见王安忆、陈思和:《两个69届初中生的即兴对话》,《上海文学》1988年第3期。
r张贤亮:《关于〈习惯死亡〉的两封信》,《当代作家评论》1990年第6期。
s余开伟:《王蒙是否“转向”:对〈躲避崇高〉一文的质疑》,《文艺争鸣》1995年第3期。
t王小鹰:《丹青引》,人民文学出版社2013年版,第167页。
u陈世旭:《裸体问题》,中国青年出版社1993年版,第125页。
v汪民安:《身体的转向》,《身体、空间与后现代性》,江苏人民出版社2006年版,第5页。
w张炜:《序二》,《柏慧》,中国社会出版社2004年版,第2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