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 祝勇
编 辑:张玲玲 sdzll0803@163.com
《四库全书》是中国古代规模最大的丛书,它的规模远远超过了《永乐大典》和《古今图书集成》。“四库”,是指它的内容分经、史、子、集四大类;“全书”,就是说它是一套很全的书,内容几乎涵盖了古代中国所有的学术领域,全书按天、地、人、物、事次序展开,举凡天文地理、人伦规范、文史哲学、自然艺术、经济政治、教育科举、农桑渔牧、医药良方、百家考工等无所不包,规模宏大,分类细密,纵横交错,图文并茂,成为查找古代资料文献的十分重要的百科全书。
乾隆四十七年(1782),第一部《四库全书》修成,近八万卷、三万六千册,被郑重放入紫禁城文渊阁。美国哈佛大学费正清研究中心主任欧立德(Mark C.Elliott)说:“这可能是人类历史上最宏大的手写本丛书。”
此后,乾隆皇帝又下令为《四库全书》加抄了六个“备份”,到乾隆五十五年(1790),前后七部《四库全书》全部抄完,分别藏在七座藏书阁内,其中四座,分别在北京紫禁城内的文渊阁、承德避暑山庄的文津阁、圆明园内的文源阁、盛京(沈阳)故宫的文溯阁,这“北四阁”,全部在皇家禁地,另有“南三阁”,分别是镇江金山寺的文宗阁、扬州天宁寺的文汇阁、杭州西湖孤山南麓的文澜阁,因为它们都在江苏、浙江,因此也被称为“江浙三阁”。
《四库全书》完成至今的两百年间,历尽了沧桑,多份抄本在战火中被毁,到“九一八”事变前,尚留在人间的,只有三部半,分别为:沈阳文溯阁《四库全书》,存沈阳故宫博物院;避暑山庄文津阁《四库全书》,1914 年1 月初到京,暂存故宫文华殿内,1915 年9 月由京师图书馆正式接收;杭州文澜阁《四库全书》,毁于太平军战火,部分藏书损失或散佚,后经清代、民国三次抄补,恢复了大半内容,被称为半部《四库》。还有一部保存一直完好,就是深藏在紫禁城文渊阁里的《四库全书》,自乾隆四十七年(1782)年修成,一直藏在故宫文渊阁里。
1931 年“九一八”事变发生,沈阳故宫及所藏文物全部落入日寇控制之下。1932 年3 月,在日本策划下伪满洲国宣布成立,溥仪担任伪满洲国的执政。沈阳故宫藏文溯阁本《四库全书》被划归伪奉天图书馆。
8 月,日军进犯热河,山海关告警,平津形势日益危险。如此急迫的形势下,易培基院长终于下了决心。国立北平故宫博物院呈文行政院,拟议将故宫文物精品迁移至北平东交民巷及天津、上海租界区域保存,并提议在南京设立故宫分院以存文物。
1932 年8 月,湖南石门市市民多奇云等致信国立北平故宫博物院,信中说:“辽东变起,沈阳四库全失。申沪烽烟,南地图书尽丧。千年古物,毁于须臾,凡属国人畴不痛惜?”日本军队如果继续南下,北平就可能成为战场,“夫故宫博物院,古物陈列所,所藏古物,咸为希(稀)世之珍。为本国之文化计,为世界文化计,均宜早为之所,妥为保存”。
9 月21 日,北平文教界人士江瀚,刘复、徐炳昶、马衡、朱启钤等三十余人举行会议,商议北平文物保管办法。
会议讨论指出:“孔庙的石鼓,中央研究院的殷商甲骨,西北科学考察团的汉代木简,北京大学的元代壁画,北平图书馆的《四库全书》、敦煌经卷及其他善本书籍,天坛皇穹宇的乐器,都是中国文化史上具有无上价值的珍品,当得上国宝的称号。至于故宫和文物陈列所的建筑及其宝物,尤其是全世界各国博物院所仰望不到的。”这些文化物品“足以表扬国光”,“是国家命脉、国民精神寄托之所在”,“是断断不可以牺牲的”。
1933 年,日军第8 师团第4 旅团3000 多人,野炮、重炮40 余门,飞机8 架,铁甲车3 列,坦克20多辆,兵舰两艘,陆海空齐驱,于元旦之夜向山海关发起攻击,中国东北军第9 旅第626 团只有1346 人驻守,他们与敌军血战,伤亡十分严重,六二六团三连连长关景泉、二连连长刘虞宸、四连连长王宏元、五连连长谢振藩、一营长安德馨相继阵亡,终因敌众我寡,弹尽援绝而遭突围,日军占领山海关,全面入侵热河省。
山海关古迹亦遭破坏,原本收藏在魁星楼的“天下第一关”匾,也被日军运回东京,作为“战利品”,存入靖国神社的游就馆。
山海关距离北平只有280 公里,一旦山海关失陷,前方尽是平原大道,日军机械化部队可以高歌猛进,华北局势岌岌可危。
1 月8 日,行政院代理院长宋子文签署行政院训令,决议北平故宫文物运送上海保存。曾经反对过南迁的江瀚、张继等人都表示遵从中央命令。
13 日下午4 时,故宫博物院协助会召开临时会议,会长司徒雷登、常务委员铎尔孟、朱启钤、周诒春、周作民、任叔永、傅泾波等出席,司徒雷登任主席,吴瀛、李麟玉、袁同礼任秘书,院长易培基列席,商议故宫文物南迁上海。
25 日,北平故宫博物院理事会召开临时会议,会议决议首批文物定于1 月30 日起运。
26 日,易培基致函张学良:
此次运沪之件,至多不过三千箱,档案居其大半,拟于本月三十一日起运,除密函北平军事分会暨市政府选派得力军警沿途保护及随车押运外,尚乞我公指麾若定,严令所属,特别警戒,以策万全。
30 日,易培基急电宋子文,请示故宫文物“由平汉路启运南下,到浦后是否改由商轮运沪,抑仍由火车直达?”
31 日,行政院下达第四六五号密令,令故宫博物院迅速起运文物。
如此大规模的文物搬迁行动,在中国历史上是第一次,对于成立不到8 年的故宫博物院来说,也是一个从未经历过的难题。
有一天,大家为装箱开会,吴瀛先生指出装箱太急,装《四库全书》的木箱有缝,裹面未包,应当重新加入油布装包,箱缝也要想办法,以防路上下雨,故宫博物院秘书长李宗侗先生急了,对吴瀛先生说:“吴瀛先生!你要知道日本就要来呀!”吴瀛说:“我知道至少今年日本是不会来的,既然不要保护这些文物,你何必搬呀!”
散会后,吴瀛和李宗侗先生打一个赌,就是日本人今年会不会到北平。
后来的历史证明,日本人攻占北平,是四年后的1937年,但1933年热河失守,已使北平危如累卵。
袁守和打圆场,叫他手下人重新装箱,为《四库全书》加了油纸包。
除了故宫博物院的文物,国子监、颐和园、先农坛等处文物,也委托故宫博物院代运,一同“搭车”南迁。故宫博物院亦“派员分赴颐和园、国子监等处装箱”,“其工作紧张时,匆遽忙迫,不可名状,譬之振溺救焚不为过也”。已完成装箱的文物,垒放在故宫博物院内搭起的四个席棚内,宫墙屋角下也小山般推起文物箱,等待着装车的一刻。
2 月5 日,工作人员接到命令,当天晚上将打包好的文物箱子连夜装车,2 月6 日启运。就在这一天,有大批的板车被推进故宫,因为在故宫装车,汽车不如板车方便。大家齐心协力,把文物箱子装上板车,推到太和门前,又装上汽车,只等夜幕降临,戒严开始,满载文物的汽车驶出午门,到火车西站,装上列车,连夜启运。
6 日,第一批南迁文物共2118 箱装车完毕。其中文物馆452 箱,图书馆602 箱,文献馆1064 箱。
10 日,第一趟文物南迁列车终于到达南京浦口火车站。
列车徐徐驶进浦口火车站,站台上岗哨林立。众多的面孔中,吴瀛一眼认出两个人的面容,一个是张继,一个是褚民谊。
吴瀛先生走下列车,张继上前,与他握手,连说:“辛苦,辛苦!”
吴瀛先生从褚民谊先生口中得知,就在一天前,张继先生趁宋子文在上海,在中政会议上提出一个紧急议案,要求故宫文物分运洛阳与开封。在他看来,故宫文物存放在上海的外国租界里,是国耻,必须另外择选安全的地方。与会人士没有特别的意见,议案就这样通过了。
南行的列车就这样在浦口停了下来。吴瀛被临时安顿中央饭店住下,夜半醒来,不能入眠。南方的初春多雨,他担心下雨,会淋湿火车上的文物,尤其是那部文渊阁《四库全书》。
吴瀛先生后来回忆说:“如此大的责任压在我的肩上,真出了事自己要砍自己的头呀!我迷糊地似睡非睡,似乎天已黎明,东方发白了。一骨碌爬起来,先开窗看一看天气,可不是么?有些迷蒙的细雨。”
吴瀛披衣而起,穿过雨幕,急急赶到军政部,借了大批油布,然后赶往火车站,看到火车并没有漏雨,悄悄放心了些,然后派人去军政部领回油布,盖在火车的顶篷。
故宫博物院等单位第一批南迁文物运离北平后,北平其他文化单位也开始运筹文物迁移保护事宜。2 月27 日,历史博物馆将第一批文物36 件运往上海,由中央研究院上海办事处接收保管,存放在上海浙江兴业银行保管库。第二批37 箱文物运出后,第三批便搭乘由故宫博物院的专列,运往南京。第四批文物共35 箱后来也运往南京。
北平图书馆在1912 年对外开放。1917 年,《永乐大典》残本和避暑山庄文津阁本《四库全书》入藏北平图书馆。1931 年,在北海西侧的文津街上,北平图书馆新馆落成,成为当时远东最先进的图书馆之一。热河抗战以后,战争阴云逼近北平,北平图书馆也做了迁移的准备。1934 年4 月1 日,教育部密电北平图书馆:“北平图书馆承内阁清学部藏书之遗,为全国图书馆最大者,所藏宋元精本及《永乐大典》甚多,而明代实录及明人集,仍系本来面目,远非《四库全书》删改者可比,尤为重要”,特此电令北平图书馆“挑有精本南迁,以防不虞为要”。
北平图书馆虽然没有安排这些古籍珍本南迁,却仍挑选了善本舆图等藏书,共装233 箱,于1934年分四批运往天津大陆银行货栈,以及北平德华银行、北平华语学校秘存。
1935 年,日本不断增兵,华北战云密布,北平图书馆又挑选古籍珍品共586 箱,于年底分批南迁,运往上海、南京,并设立了北平图书馆南京分馆。
1933 年,作为故宫博物院最重要的文物之一,文渊阁《四库全书》随首批南迁文物,由南京浦口火车站辗转运到上海。故宫文物到沪,先藏在仁济医院库房,第五批文物到来时,仁济医院库房已经没有空间再存放文物,故宫博物院于是租下公共租界(也称英租界)四川路(今四川中路)32 号业广公司大楼二楼仓库(今元芳弄口北侧)存放。不久,原文献馆科长欧阳道达被任命为故宫博物院上海办事处主任。办事处设在法租界亚尔培路(今陕西南路)205 号。
但故宫文物南迁,不只要被动地保存文物,还要利用这些文物来传播文明的薪火,将故宫文物进行“活化利用”。故宫博物院在上海做的最引公众瞩目的一件事,就是与商务印书馆合作影印《四库全书珍本》。
影印《四库全书珍本》,最好的合作者就是商务印书馆。一年多前,“一·二八”事变让商务印书馆承受了惨重损失。1932 年1 月28 日,一个寒冷的冬日早晨,一千多名日本海军陆战队队员在20 辆装甲车的引导下,分五路向上海闸北发起突然袭击,蔡铤楷、蒋光鼐率国民革命军十九路军奋起抵抗,“一·二八事变”爆发。次日上午,日军十余架飞机从“能登号”航空母舰上起飞,在日军指挥官盐泽幸一“四小时占领上海”的狂妄预言下,在千米之下低空投弹,对上海进行狂轰滥炸,位于宝山路的商务印书馆总管理处、编译所、四个印刷厂、仓库、尚公小学等皆中弹起火,全部焚毁。
2 月1 日,日本浪人又潜入未被殃及的商务印书馆所属的东方图书馆纵火,全部藏书化为灰烬。五层大楼成了空壳,其状惨不忍睹。
据统计,商务印书馆资产损失1630 万元以上,占总资产的80%。最令人痛惜的是东方图书馆的全部藏书46 万册,包括善本古籍3700 多种,共35000多册;中国最为齐备的各地方志2600 多种,共25000册,悉数烧毁,当时号称东亚第一的图书馆一夜之间突然消失,价值连城的善本孤本图书从此绝迹人寰,这不能不说是中国文化史上的一大劫难。有学者认为:火烧圆明园和商务印书馆被炸,是中国近代史上的最令人痛心的文明悲剧。
日军之所以要炸毁商务印书馆,时日军海军陆战队司令盐泽幸一讲得很明白:“烧毁闸北几条街,一年半年就可恢复。只有把商务印书馆这个中国最重要的文化机关焚毁了,它则永远不能恢复。”
1933 年,商务曾收到过一封日本浪人的恐吓信,更直白地说出了日军轰炸商务印书馆的原委:
尔中国败孔道,立学堂,读些国语三民主义与立共和,打倒帝国主义,恶劣之道行天下……尔馆独销学校之书,印些腐败之物。上海毁尔书馆,尔书馆还是恶习不改,仍印三民之书、党部之语。中国不忍傍观,所以毁尔书馆,今若不速改恶习,我军到处,是商务印书馆尽烧毁。
但商务印书馆的出版使命并没有就此中止。1933 年7 月16 日,故宫博物院成立“影印《四库全书珍本》监委会”,对影印事宜进行监督和指导。
11 月10 日,“影印《四库全书》开始摄片”,以其中“最少见的二千册”珍本进行影印,故宫博物院上海办事处给予全力配合和监督。1935 年7 月,16 开本《四库全书珍本》正式由商务印书馆出版发行,共印1500 部,每部售价800 元,相当于鲁迅1924 年在北平所购四合院的价格,可见这部书价格的昂贵,然而,到1936 年4 月,不到一年的时间里,仍有一千多部售出,在那个战乱的年代里,堪称奇迹。商务印书馆还特别印制了“国礼本”,由国民政府赠送给苏联等国。
纸质书册抄了烧、烧了抄,我们文明的长河却从未断流。死亡的意志越是强大,再生的冲动也就越大。归根结底,是因为在那些纸页的背后,挺立着文人的身姿。对中国文人来讲,书不只是书,它代表知识、思想,以及千年不易的信仰;书册中的一笔一划、横横竖竖,都是文人们的骨骼。
上海并非故宫文物的久留之地,1934 年12 月7 日至9 日召开的第四次常务理事会议决议,决定将南京朝天宫划归国立北平故宫博物院,作为设立南京分院及建筑保存库的地点,并核定建筑经费总数60 万元,由故宫博物院编制概算书,呈报行政院核准。
朝天宫位于南京市秦淮区水西门内,是江南地区现存建筑等级最高、规模最大、保存最为完整的明清官式古建筑群落,素有“金陵第一胜迹”之美誉。朝天宫之名,由明太祖朱元璋下诏御赐,取“朝拜上天”“朝见天子”之意,是明代皇室贵族焚香祈福的道场和节庆前文武百官演习朝拜天子礼仪的场所,与神乐观同为明朝最高等级的皇家道观。朝天宫是典型的明清殿宇式建筑,基本上保留了明代宫殿式体制。1978 年,朝天宫被辟为南京市博物馆。
将朝天宫划归故宫博物院,无疑是一个完美的规划。当时的方案是:将朝天宫之两大殿、明伦堂、飞云阁及十三祠之一部保留整修,辟为陈列室和办公室,在朝天宫东侧,明伦堂的后边,新建一座三层保存库楼房。
1935 年4 月15 日,保存库举办奠基典礼,理事长蔡元培、院长马衡以及华盖建筑师赵深等十余人参加。9 月26 日,保存库落成,蔡元培、翁文灏、马衡等30 余人参加落成典礼。
1936 年12 月8 日至起,原本存放在上海天主堂街及四川路两处库房的文物箱件,先由汽车装载运至上海北站,经沪宁线抵达南京下关火车站,每三天一趟专列,都选在子夜或凌晨,向已经落成的南京保存库秘密起运,文渊阁《四库全书》也随同这些文物,入藏南京朝天宫保存库。
专列抵达南京下关火车站时,南京市警察厅派出40 名保安队士兵,分布在列车四周,严密警戒。文物箱装上汽车,运至朝天宫保存库,每车皆有一名宪兵押运。
故宫文物转迁南京朝天宫保存库贮藏不久,国立北平故宫博物院南京分院于1937 年1 月1 日成立,欧阳道达任南京分院院长,驻沪办事处同时撤销。
朝天宫保存库房建成了,故宫博物院南京分院也成立了,那些来自长城脚下、紫禁城里的历代国宝,终于在长江之畔、六朝古都,重新找到了自己的家。
1937年,时局急转直下。7月7日,“卢沟桥事变”爆发。29 日,北平陷落。8 月13 日,日军进攻上海,这就是著名的“八·一三事变”,著名的淞沪会战(第二次淞沪抗战)拉开了序幕。刚刚入藏在南京朝天宫库房的故宫文物,危在旦夕。
最高当局下达指令:所有存在南京的文物,尽可能尽数运至后方,由国防最高委员会秘书长张群、委员长侍从室侍卫长钱大钧、交通部部长俞鹏飞、南京市市长马超俊及中英庚款董事会董事长朱家骅、总干事杭立武协助。
故宫文物又开始了大规模的西迁。这群故宫人,从长城脚下的北京城出发,过黄河,过长江,又溯长江而上,到岷江,到云贵。他们从江河到江河,从平原(华北平原)又到平原(成都平原),十年八载,千里万里,他们的生命力,并没有在道途中有所减损,而是仿佛得到了山河大地、历史文明的滋养,使筋骨血肉变得愈发坚韧茁壮。
他们衣履简陋,捉襟见肘,表情里却蕴藏着无限的骄傲。他们知道,这样一个创造出灿烂文化的民族,是不可能被打败的。
文渊阁《四库全书》也随着西迁文物,历尽艰辛,千回百转,最终到了四川乐山。
国学大师马一浮先生也跟随文渊阁《四库全书》到了乐山,在乐山大佛旁边的乌尤寺里,办起了一座书院,名“复性书院”。
马一浮先生祖籍浙江绍兴,1883 年生于四川成都,是引进马克思《资本论》的中华第一人,与梁漱溟、熊十力合称为“现代三圣”(或“新儒家三圣”),现代新儒家的早期代表人物之一,刘梦溪先生把他称为“儒之圣者”,认为“马先生的‘本我’境界,比梁、熊要高一筹”,“你不能讲熊十力是‘儒之圣者’,也不能讲梁漱溟是‘儒之圣者’。他们都是现代儒学思想重构当中的重要人物,但只有马先生我们可以称他为‘儒之圣者’”。马一浮先生对于传统儒家文化,特别是宋明理学的深刻研究和体验,“马先生学问功底的深厚,他的超越与精神,他的内在精神的净化,少有与之比肩者”。有人评价:“中国历史上大学者,阳明先生之后,当推马一浮。”
马一浮少年赴美,归国后“自匿陋巷,日与古人为伍”,三年中,他苦读杭州文澜阁所藏《四库全书》,刘梦溪先生说:“学林中以此有马先生读完了《四库全书》的说法”,只是“此说是否真的可靠,已不能完全考知。但马先生读书之多、典籍之熟、记诵之博,远非一般学人所能望其项背,则无疑义。丰子恺和弘一法师是他的契友,对他最了解。弘一法师说:‘马先生是生而知之的。假定有一个人,生出来就读书,而且每天读两本(他用食指和拇指略示书之厚薄),而且读了就会背诵,读到马先生的年纪,所读的还不及马先生之多。’丰子恺则说:‘无论什么问题,关于世间或出世的,马先生都有最高远、最源本的见解。他引证古人的话,无论什么书,都背诵出原文来。’”
1937 年,“七七事变”的枪声惊扰了马一浮的清梦。东南半壁沦于敌手,马一浮挟万卷而流离转徙。1939 年6 月,马一浮由重庆前往乐山考察选址,一眼就看中了乌尤寺。乌尤山古称青衣山,位于川西南的岷江、大渡河(古称沫水)、青衣江(古称若水)三江汇合处,与古城乐山隔江相望。据《史记》《汉书》记载,乌尤山原与凌云山相连,秦蜀郡太守李冰治理沫水,开凿江道,使凌云山与乌尤山分开,使之成为水中孤岛,也称之为青衣别岛。乌尤寺坐落在乌尤山顶,为唐代高僧惠净法师所建。
当日,马一浮与叶圣陶、贺昌群等人同游乌尤寺。山水明丽,斯文在兹,正契合马一浮心愿。他喜不能禁,在尔雅台旁的旷怡亭赋诗一首:
流转知何世,江山尚此亭。
登临皆旷士,丧乱有遗经。
已识乾坤大,犹怜草木青。
长空送鸟印,留幻与人灵。
复性书院随即租下乌尤寺,借僧寮20 余间作师生住房,以寺内旷怡亭为讲习之所。
马一浮在乐山创办复性书院,希望以此延续国学的传统,保存中华文化的血脉。在什么是“国学”的问题上,他与胡适先生意见不同。在胡适先生看来,“国学”就是国故学的简称,这一定义,在“五四”以后被广为接受,马一浮先生则不同意如此泛化“国学”的概念,而是把“国学”聚焦在“六艺”上,提出“国学”,其实就是“六艺之学”。
所谓“六艺”,包含《诗》《书》《礼》《乐》《易》《春秋》,即“六经”。它们是中华文明最早的经典,在我们文明的上游,它们发出了最原初、最朴实、最直击生存本质、最穿透肺腑的声音。刘梦溪先生说:“‘六艺’就是‘六经’,是中国学问的最初源头,是中国文化的最高形态”;“‘六艺’不光是儒学的源头,道家的源头可以直接追溯到《易经》,‘六经’是和文史哲各科都不相重复的我国学术的一门最高的学问。”“既然叫‘国学’,就不能跟一般民众不发生关联。如果定义‘国学’是‘六艺之学’,就是‘六经’,跟全体民众都会有关系。”所以马一浮先生说:“今楷定国学者,即是六艺之学,用此代表一切固有学术,广大精微,无所不备。”对蔡元培先生废止读经,马一浮先生痛心疾首地说:“六经不能废,废经者譬如把火烧天。”
书院从1939 年9 月15 日开始讲学,在山水幽静处,“用佛家的寺庙丛林的方法为之”,就是以近乎佛家修行的方式来修习儒学经典。对此,马一浮先生在书信中有这样的阐明:
向来儒者讲学不及佛氏出入众多者,原因有二:一、儒者不得位,不能行其道,故不能离仕宦。其仕也,每为小人所排抑。佛氏不预人家国,与政治绝缘,世之人王但为外护,有崇仰而无畏忌,故得终身自由。二、儒者有家室之累,不能不为生事计。其治生又别无他途,不免徇微禄,故每为生事所困。佛氏无此。丛林接待十方,粥饭不须自办,故得专心求道。
到1941 年5 月25 日停止讲学,前后共一年零八个月。在此之后,复性书院并没有倒闭,而是转为以刻书为主。
故宫南迁文物中丰富浩瀚的古籍,滋养着复性书院。其中故宫文渊阁《四库全书》,是尚存的《四库全书》中最好的版本。《四库全书》按“经”“史”“子”“集”的顺序排列,“经”(“六经”)是“国学”的核心,更是《四库全书》的核心,是中华文化的种子。《四库全书》的卷帙浩繁,就是“六经”的种子生长出的“希望田野”,是不能“把火烧天”的“天”。有《四库全书》在,他的“天”就在。故宫南迁文物到上海时,上海商务印书馆专门组织照相,出版了首部《四库全书》影印本。自1945 年7 月2 日是至1946 年1 月28 日,前后193 天,复性书院派员去安谷,共钞经部易类、诗类、四书类,史部政书类、传记类、目录类,子部儒家类、术数类,集部别集共22 种,后来又校钞了四库集部别集明崔铣《洹词》1 种,让故宫博物院的中华优秀传统文化,“多刻一板,多印一书,即是使天地间能多留一粒种子”。
①〔美〕欧立德:《乾隆帝》,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4 年版,第154 页。
②《故宫博物院·文物保管类》第46 卷,第9—14 页。
③④⑦《故宫博物院·文物保管类》第52 卷,第7 页,第53 页,第28 页。
⑤《行政院密令(字第四六五号)》,《故宫博物院·文物保管类》第62 卷,第7—8 页。
⑥吴瀛:《故宫盗宝案》,华艺出版社2008 年版,第188 页。
⑧吴瀛:《故宫尘梦录》,紫禁城出版社2005 年版,第187 页。
⑨《看历史》杂志主编:《战争拾遗》,九州出版社2016 年版,第74 页。
⑩ 华振中:《十九路军抗日血战经过》,见《淞沪烽火——十九路军“一二八”淞沪抗战纪实》,广东人民出版社1991 年版。
⑪⑫⑬⑭⑰ 刘梦溪:《马一浮与国学》,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5 年版,第327—328 页,第35—36 页,第335 页,第336 页,第185 页。
⑮ 马一浮:《楷定国学名义》,见《马一浮集》第一册,浙江古籍出版社1996 年版,第10 页。
⑯ 乌以凤辑录:《问学私记》,见《马一浮集》第三册,浙江古籍出版社1996 年版,第1169 页。
⑱ 马一浮:《致张立民》第九函(1938 年),见《马一浮集》第二册,浙江古籍出版社1996 年版,第827 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