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北 柳向阳
春天、爱情、梦想……这首飘荡着橙子花香的美丽诗作让人陶醉!最初读到《卡斯提尔》时,我奇怪一贯刻薄写诗的露易丝·格丽克(Louise Gluck)居然也写这样美丽的诗!其实,早有论者指出这首出自1999 年诗集《新生》的诗作“属于格丽克所写的最隐秘最美丽的诗歌”。全诗如下:
橙子花在卡斯提尔上空随风起舞/孩子们在乞讨硬币//我曾经遇到我爱的人,在橙子树下/难道那是金合欢树/难道他不是我爱的人?//我曾经读着这些,也曾经梦见这些:/醒着,能唤回曾发生在我身上的事吗?/圣米格尔的钟声/在远方回响/他的头发在暗影中金黄略白//我曾经梦见这些,/这就意味着它不曾发生过吗?/必须在这世界上发生过,才成为真实吗?//我曾经梦见一切,这个故事/就成了我的故事://那时他躺在我身边,/我的手轻触他肩膀的肌肤//中午,然后是傍晚:/远方,火车的声音//但这些并非就是这个世界:/在这个世界上,一件事最终地、绝对地发生,//心灵也不能将它扭转。//卡斯提尔:修女们两个两个地走过黑暗的花园。/在“圣天使”围墙外面/孩子们在乞讨硬币。//如果我醒来,还在哭泣,/难道这就不是真实?//我曾经遇到我爱的人,在橙子树下:/如今我已忘记的/只是事实,而不是推论——/在某个地方,有孩子们在叫喊,乞讨硬币//我曾梦见一切,我曾恣意沉迷/完全地,永远地//而那列火车把我们带回/先到马德里/再到巴斯克乡村
(柳向阳 译)
和勃朗宁夫人选择“葡萄牙”来命名她的爱情十四行诗(“葡萄牙十四行诗集”)相似,格丽克选择了美丽的古国卡斯提尔来铺展她的梦想和冥思。这首诗一开始就设定了一个场景:
橙子花在卡斯提尔上空随风起舞/孩子们在乞讨硬币
“卡斯提尔”是一个古国,位于现在的西班牙中部和北部。但这些历史地理知识对我们理解这首诗意义不大。即使我们对这个地名一无所知,只要读了第一行诗,“橙子花在卡斯提尔上空随风起舞”,就知道了这是一个橙子花盛开的地方,是一个美丽的地方。同时,我们还知道了这首诗中的时间:春天,一个充满生机、孕育希望和梦想的季节。如果再看一遍第一行诗,相信我们不仅能嗅到花香,还能感觉到诗句间散发出来的几分闲适、从容,和略带几分梦幻色彩的田园风格。
这样,借助于第一行诗,我们已经获得了我们要阅读这首诗所需要的“卡斯提尔”的“真实”内涵。或者说,诗句中词语的“真实”内涵,并不一定是历史或现实情况,更多时候是在相关语境中获得的,或直接由上下文赋予的,它可能只是一种氛围,是我们的一些感觉或体会。就像现在,卡斯提尔在诗中所要表达的,就是橙子花在风中起舞这样一种芳香迷人、醉人心脾的梦幻氛围,让人心醉神迷,引人思绪飞扬,遐思悠长。
但第二行诗句发生了急转:“孩子们在乞讨硬币”,一下子把我们从天空、从橙子花香、从心醉神迷之中拉回地面,让我们不禁有些困惑,一时间有些手足无措了。如果说,刚才是天空,是花香,是梦想,现在则是地面,是令人心痛的现实(这里我避免使用“真实”这个词)。刚才是遐思悠长的梦幻氛围,现在是简洁、干脆、硬梆梆的事实,甚至连句子也截短了!
如果这里对橙子花再多了解一些,相信我们对这两组元素对立的强烈程度会有更深的理解。或者,我们不妨悠闲一些,对橙子花再加流连。橙子花(orange-blossom)通常为白色,在欧洲人的婚礼中,经常用作新娘的捧花及头饰(Orange Blossom Tiaras),象征爱情纯真永固。曾读到一篇文章说:“在浪漫的维多利亚时代,许多新娘最渴望的,就是在婚礼那一天戴上用香气迷人的白色橙子花编织的花环(Powell)。”笔者在网上看到1906 年《德克萨斯报》(Taxes newspaper
)上一则关于婚礼的报道,而其标题就是“橙子花”(Orange Blossoms)。其实,从1909 年开始,橙子花就被美国佛罗里达州确定为州花,据说每到橙子花开的季节,无数的白色花朵芳香迷人,弥漫了佛罗里达州整个中部和南部,其美何如。回到这首诗来,我们看到,诗歌一开篇(第一节)就选择了两类对立的元素:
橙子花—爱情—天空—梦想/孩子们—乞讨—地面—现实
由此设定了全诗的两条线索、两种对立的基调。下面的事情,我们推测,应该就是两条线索、两种基调的纠结、融合了。
第二节起笔承接第一节第一行而来,“我曾经遇到我爱的人,在一棵橙子树下”,继续诗歌中关于爱情的梦想(回忆),同时明确说出了诗中橙子花(橙子树)的爱情内涵,这与我们关于橙子花的资料是一致的。这里的爱情故事发生“在一棵橙子树下”,表明爱情回到了地面!或者说,它从第一条线向第二条线接近!从天空、梦想向地面、现实靠近,表明了一种融合的尝试。这不免让我们发生疑问:爱情回到大地,将会如何?实际上,诗歌也和我们一样转入了怀疑:诗中女主人公对爱情产生了疑问,对自己的记忆产生了疑问:
难道那是金合欢树/难道他不是我爱的人?
或许“我曾经遇到我爱的人,在一棵橙子树下”并不曾发生过?或者是认错了树?认错了人?或者所谓的记忆,只是她的梦想?到底是怎么回事?这让她思量再三。但她更倾向于梦想成真!所以她马上把前面的疑问和回忆悬置起来,因为“我曾经读着这些,也曾经梦见这些”,我们也理所当然地想到眼前会发生这样的故事!所以我们希望醒来时梦想成真!我们似乎很难怀疑其真实!虽然难免仍然有些不确定。所以她渴望着这种转化,所以她小心翼翼地问:
醒着,能唤回曾发生在我身上的事吗?
那时,她似乎真的看到了梦想已经成真!——“我爱的人”他来了!她听到了钟声,她看到了他来到了她的身边:
圣米格尔的钟声/在远方回响/他的头发在暗影中金黄略白
她看到了,看得清楚而真切:“他的头发在暗影中金黄略白”,而且有悠悠钟声为证!这可是现实世界的钟声,从远方传来的圣米格尔的钟声。梦耶?真耶?让人想起庄生晓梦迷梦蝶了:“不知周之梦为胡蝶与,胡蝶之梦为周与?”真是让她疑窦丛生:
我曾经梦想这些,/这就意味着它不曾发生过吗?/必须在这世界上发生过,才成为真实吗?
难道心灵中的事物,难道梦想中的事物,就不是真实吗?难道我们一次次在梦中发生的事情,反而不是真实的吗?正如诗中人的质问:“必须在这世界上发生过,才成为真实吗?”不!不!她显然相信梦想成真!于是她继续梦想——此时梦想发出了它的力量:梦想中的一切成了事实,虽然是过去的、回忆中的事实(这一点至关重要)。于是奇迹发生了,再一次她梦想成真,再一次她拥有她爱的人:
我曾经梦见一切,这个故事/就成了我的故事://那时他躺在我身边,/我的手轻触他肩膀的肌肤//中午,然后是傍晚:/远方,火车的声音
这次真真切切!她沉浸于幸福,巨大的、质感的幸福。她用手“轻触他肩膀的肌肤”,她的爱情是毫无疑问了。但时间呢?时间渐渐流逝,中午到傍晚,幸福之中听得到“远方,火车的声音”——刚才是“圣米格尔的钟声”。我们刚才说“有悠悠钟声为证”,似乎声音是梦境为真的证明。但声音,何尝不是一种惊醒!一种现实的提示!她再次醒过来,怀疑——绝望:
但这些并非就是这个世界:/在这个世界上,一件事最终地、绝对地发生,/心灵也不能将它扭转。
至此,我们看到她两次几乎是梦想成真,两次终归是不能如愿以偿。这样,两次梦想,两次失败,她最终认识到现实世界有其运行方式:“在这个世界上,一件事最终地、绝对地发生”,它与梦想无关;这种方式主宰着世界,“心灵也不能将它扭转”。心灵无能为力。这让人悲伤。于是我们再次回到现实,而时间已经到了夜晚,黑暗笼罩大地:
卡斯提尔:修女们两个两个地走过黑暗的花园。/在“圣天使”围墙外面/孩子们在乞讨硬币。
“修女们两个两个地走过黑暗的花园”这句诗颇为耐读:“修女”是与爱情绝缘的,而象征美好事物的“花园”淹没于黑暗之中。于是现实一仍其旧:“孩子们在乞讨硬币”,居然就在“‘圣天使’的围墙外面”!现实再一次让人感到冷酷、无可拯救。而美好的梦想在哪里呢?到底什么是真实?什么是虚幻?什么是梦想?她反问:
如果我醒来,还在哭泣,/难道这就没有真实性?
再一次,她宁愿相信记忆,相信梦想,忘记冷酷的现实(“事实”),完全、永远地沉入梦想的世界:
我曾经遇到我爱的人,在橙子树下:/如今我已忘记的/只是事实,而不是推论——/在某个地方,有孩子们在叫喊,乞讨硬币//我曾梦见一切,我曾恣意沉迷/完全地,永远地
最终,她返回,先到马德里,再到巴斯克地区:一个景色绝美之地,人与自然和梦想融合之地,从而结束了这次梦想之旅:
而那列火车把我们带回/先到马德里/再到巴斯克乡村
在这首诗中出现了两种重复:一是词组的重复,这些词组的重复构成了相似场景的反复出现;二是梦想的“进入/呈现——消失/退出”的反复发生。由此有意识的重复,全诗有一种回旋始终萦绕着。尤其是词组的重复,带来了极强的回旋效果,这首诗中对“重复”的运用,非常精彩:
在《卡斯提尔》这首诗中,格丽克并没有重复单独的词,而是以不同的方式重复了词组(短语):“橙子花”“孩子在乞讨硬币”“我遇到我爱的人”“火车的声音”“我曾经梦想这些”……因为一个词组(短语)每次重复时上下文都有些变化,所以给人的感觉是既相同又不同……格丽克对重复的倚重,在我看来是诗集《新生》最关键的发展:这些诗歌的结构、它们对变化的态度、它们与格丽克早期诗歌的关系,都有赖于此。
第二种“重复”即梦想的“进入/呈现——消失/退出”的反复发生,则更为重要:“这首诗似乎重新开始过好几次,一再进入和离开这个场景,同时呈现它并质疑它”c。这种“进入和离开这个场景,同时呈现它并质疑它”,就是一组关于梦想的动作:“进入/呈现——消失/离开”,或者粗略地说就是一组对比:“梦想/爱情——怀疑/现实”。前面已经进行了细致的分析,这里我们大致归纳:第一节两行是一组,第二节三行是一组,第三节和第四节(第6—13 行)是一组,等。
这种反反复复“进入/呈现——消失/退出”伴随着一遍又一遍的审视、疑问、怀疑:
难道那是金合欢树/难道他不是我爱的人?//我曾经读着这些,也曾经梦见这些,/醒着,能唤回曾发生在我身上的事吗?”//我曾经梦想这些,/这就意味着它不曾发生过吗?/必须在这世界上发生过,才成为真实吗?//如果我醒来,还在哭泣,/难道这就没有真实性?
由此带来一种对话效果,或者说是自言自语,因此,“像《卡斯提尔》这样的对话诗则像是事件正在发生一样”,让读者感觉一直在倾听“我”的心语、思索过程,似乎和“我”一起经历着这一切。
另外,要提醒一下这首诗中出现的两次声音:“圣米格尔的钟声”、“火车的声音”,它们都出现在远方,它们的作用我们在前面已经分析过,不再重复。格丽克的诗歌中经常出现声音,这倒是值得注意的,比如《风景1》中,第一节出现了“听,远方,海的声音”,后面又重复了两次“海的声音”,非常值得回味。整体而言,这是一首简单的诗,过多的分析似乎并不必要,但总有一种揪痛,在心里疼着。
①②③④Longenbach,James.“Louise Glück’s Nine Lives.”On Louise Glück:Change What You See
.Ed.Joanne Feit Diehl.Ann Arbor:Michigan UP,2005.136—15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