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密欧与朱丽叶》狂欢化意象多重解读

2021-09-29 03:04张菁宸苏州大学江苏苏州210009
名作欣赏 2021年27期

⊙张菁宸 [苏州大学,江苏 苏州 210009]

一、绪论

近年来,学者们研究莎翁戏剧的角度逐渐多样化,除了传统的反封建人文主义视角,研究者们从其他不同的理论视角出发解莎翁戏剧。与此同时,在《弗朗索瓦·拉伯雷的创作与中世纪和文艺复兴时期的民间文化》 (以下简称《拉伯雷的创作与中世纪民间文化》)的结尾部分《拉伯雷的补充和修改》中,巴赫金(Bakhtin M.)用狂欢化理论解读了莎翁四大悲剧,展现出一个与以往读者眼中完全不同的、全新的莎剧世界。虽然限于主题和篇幅,巴赫金没有进一步深入探讨该问题,但这恰恰表明了以狂欢化理论解读莎剧的可行性。

狂欢化理论(Theory of Carnival)最早见于《拉伯雷的创作与中世纪民间文化》这部理论著作中。巴赫金在书中系统地论述了民间诙谐文化及狂欢节的传统,以狂欢化的诗学来阐释《巨人传》(Gargantua and Pantagruel)这一具有典型狂欢化特征的作品。巴赫金认为:狂欢节的世界是具有“颠覆性”的,是与官方的话语体系相对的另一个世界——具有“节庆性”“全民性”等特征。“在狂欢节期间,取消一切等级关系具有特别重要的意义……人仿佛为了新型的、纯粹的人类关系而再生。”“民间文化的第二种生活、第二个世界是作为对日常生活,即非狂欢节生活的戏仿,是作为‘颠倒的世界’而建立的……狂欢节式的戏仿在否定的同时还有再生和更新。”在文本细读的基础上,我们发现这几个要点在《罗密欧与朱丽叶》中都能找到不少契合之处,也意味着巴赫金理论阐释莎剧的可行性。

总体来说,国外学者运用巴赫金理论(包括狂欢化理论)解读莎剧的研究较为成熟,出现了不少专著(如

Keith Harrison.Shakespeare,Bakhtin,and film:A Dialogic Lens,

2017)及论文集(如

Ronald Knowles.Shakespeare and Carnival:After Bakhtin,Macmillan,

1998)。研究中涉及《仲夏夜之梦》《哈姆雷特》《亨利四世》等莎剧文本的狂欢节风格,用复调理论来解读《哈姆雷特》《李尔王》等作品,其中包含对《罗密欧与朱丽叶》中杂语的分析。就国内而言,自20 世纪80 年代巴赫金理论进入中国后,学术界也有少数学者以此来剖析莎士比亚的作品。如汪耀进《复调与莎士比亚》、肖四新《论莎士比亚早期喜剧的狂欢化色彩与狂欢精神》等,都以巴赫金理论对莎翁早期喜剧做了分析,揭示了加冕、脱冕等各种狂欢式的变体和辅助性礼仪及“狂欢精神”。但从总体上看,相关研究为数尚少,覆盖面也只是莎翁的个别作品,研究尚有很大的拓展空间。

本文即在上述基础上,尝试运用巴赫金狂欢化理论对莎翁名剧《罗密欧与朱丽叶》进行个案分析。笔者主要基于剧中的筵席形象、死亡-诞生意象、人物对白语言中的物质-下部意象及褒贬结合现象等狂欢化意象,深入挖掘该剧中文艺复兴时代对中世纪宇宙图景进行颠覆的母题,进一步揭示作品中深刻的历史感,及其所呈现的人类历史文化。

二、带有二重性的筵席形象(凯普莱特家的宴会)

巴赫金在《拉伯雷的创作与中世纪民间文化》中用一章专门论述了狂欢化世界中的筵席形象。巴赫金将狂欢化的筵席定义为“民间节庆仪典上的饮食”,是“普天同庆”。与狂欢化世界的总体特征相符,筵席形象同样具有“节庆性”和“全民性”。

《罗密欧与朱丽叶》文本中最典型的狂欢化筵席形象即第一幕中凯普莱特家举办的盛大宴会。凯普莱特按照旧例举办了一次邀请四方宾客的宴会,并嘱咐帕里斯在宴会上向朱丽叶求爱:

在我的寒舍里,今晚您可以见到灿烂的群星翩然下降,照亮黑暗的天空;在蓓蕾一样娇艳的女郎丛里,您可以充分享受青春的愉快,正像盛装的四月追随着残冬的足迹降临人间,在年轻人的心里充满着活跃的欢欣一样。

(第一幕 第二场)

在宴会举办者的描述中,筵席形象的自由、愉悦、物质性及节庆性跃然纸上。除了此次宴会所具有的这些典型的筵席狂欢性元素,我们还应注意到宴会中发生的一些“不和谐”因素:当凯普莱特的侄子提伯尔特看到他们仇家的儿子罗密欧时,立刻动怒,并向凯普莱特请示要去杀死他。凯普莱特却阻止了他:

别生气,好侄儿,让他去吧……我无论如何不愿意在我自己的家里跟他闹事。你要是听我的话,赶快收下了怒容,和和气气的,不要打断大家的兴致。

(第一幕 第二场)

我们可以看出,素有世仇、势同水火的凯普莱特家和蒙太古家在狂欢的宴会上达成了一种奇妙的“和解”,凯普莱特不愿因为两家的仇恨破坏宴会的气氛。在巴赫金的狂欢体系中,民间筵席形象本身具有双重性的含义:“扎根于民间筵席形象之中的追求丰盛的倾向与个人的和阶级的贪婪、自私发生冲突,并矛盾地交织在一起。”即筵席中既有正面隆重庆祝的成分(全民性和丰富性的倾向),又在一定意义上指向“受贿、贪婪和腐败”。正因如此,中世纪文学中的筵席形象往往包含有某种狭隘的讽刺因素。而拉伯雷则继承、发展并完成了中世纪的这一传统,并重点发扬了其中的正面因素,将筵席形象的否定意义发展为双重含义。

在凯普莱特家的这次宴会上,狂欢化筵席中的喜庆性、全民性和丰富性本质战胜了其中蕴藏的矛盾(需要注意,此处的矛盾指两个家族之间的仇恨,并非单纯意义上的个人或阶级矛盾),而对物质性的肯定是这一胜利的基础。民间节庆饮食形象是积极的、得意的、全民性的:“取之不尽的日益增长的丰富的物质生活源泉是他们存在的基础;含义是多层次的,同生活、死亡、复兴、更新的概念有机地融合在一起……最后,他们通向美好未来的欢乐。在他们行进的路上,一切都在变化,一切都在更新。”狂欢化筵席中透出带有乌托邦性质的未来景象——正是凯普莱特家的这场宴会孕育了罗密欧与朱丽叶的爱情,凯普莱特对罗密欧的容忍也为两个家族最终的和解埋下了伏笔——这一景象无疑显露出带有二重性的狂欢化筵席形象中属于正面因素的历史性与再生性。

三、死亡-诞生意象(坟墓、朱丽叶的假死与真亡)

“人体”是巴赫金狂欢化理论世界的核心母题之一。在中世纪民间诙谐文化和怪诞现实主义中,怪诞形象即以“有关人体整体及这一整体之边界的特殊观念”为基础。狂欢化世界中的人体具有宇宙性和包罗万象性,人体与世界不断发生互动,人体之间也处在持续的相互交换和双向交流中,生命的开端和终结密不可分地交织在一起。每个人终有一死,但人类却可以不断繁衍,并因每一代新人的出现而得以更新,登上新的更高一级的台阶,而“死亡-诞生的母题”也由此构建。在《罗密欧与朱丽叶》第二幕第三场中,劳伦斯神父的独白可以说是全剧的核心死亡-诞生母题所在——大地母亲既是死亡的归宿,又孕育了新生。大地是丰饶多产的,在接纳死亡人体的同时,它不断孕育出更多生机勃勃的群生,更新着这个世界:

大地是生化万类的慈母,

她又是掩藏群生的坟墓,

试看她无所不载的胸怀,

哺乳着多少的姹女婴孩!

(第二幕 第三场)

坟墓意象是《罗密欧与朱丽叶》中典型的死亡-诞生意象之一,剧中这一意象出现多次。在罗密欧被放逐即将与朱丽叶分别之际,朱丽叶的话中即蕴含了这一意象,并与之后同样和坟墓意象紧密相连的她的假死与真亡的情节相呼应:

上帝啊!我有一颗预感不祥的灵魂;你现在站在下面,我仿佛望见你像一具坟墓底下的尸骸。也许是我的眼光昏花,否则就是你的面容太惨白了。

(第三幕 第五场)

在朱丽叶服药假死之前的独白中,坟墓意象再次出现:

要是我在坟墓里醒了过来,罗密欧还没有到来把我救出去呢?那时我不是要在终年透不进一丝新鲜空气的地窟里活活闷死,等不到我的罗密欧到来吗?即使不闷死,那死亡和长夜的恐怖,那古墓中阴森的气象……

(第四幕 第三场)

坟墓在此处主要以负面形象出现,它作为即将“死亡”的朱丽叶肉体的接收者,此时并未显露出其再生与更新的功能,相反却总体表现为负面的消极意象。而当视角切换到听闻朱丽叶死讯赶回来的罗密欧时,坟墓的意象却突然变得“明亮”了起来:

她的美貌使这一个墓窟变成一座充满了光明的欢宴的华堂……死虽然已经吸去了你呼吸中的芳蜜,却还没有力量摧残你的美貌;你还没有被他征服,你的嘴唇上、面庞上,依然显着红润的美艳,不曾让灰白的死亡进占。

(第五幕 第三场)

这是戏剧主角对死亡的第一层胜利——假死的朱丽叶宛若在世,但因为其死亡本身的非真实性,此处朱丽叶仅仅只是抵御住了“死亡”意象的消极性,而没有使其达到更新和再生的层面。当醒来的朱丽叶看到情人倒在脚边,转而用匕首真正结束自己生命的那一刻,他们才真正实现了对死亡的第二层胜利,即实现了从“死亡”向“诞生”的转换——两人的肉体虽然消亡,但两个家族因此和解,这是最终意义上的更新与再生,也是全剧的主旨所在:

清晨带来了凄凉的和解,

太阳也惨得在云中躲闪。

大家先回去发几声感慨,

该怒的、该罚的再听宣判。

古往今来多少离合悲欢

谁曾见过这样的哀怨辛酸!

(第五幕 第三场)

当然,两个家族的和解远非是“诞生”的终点,而只是中世纪世界更新过程中的冰山一角。在莎翁眼中,整个人类在文艺复兴时代终极意义上的胜利应当建立于超越了生死和等级界线的人体观念上,这也是巴赫金狂欢化理论中的核心母题之一。

四、人物对白语言中的物质-下部意象以及褒贬结合现象

在《罗密欧与朱丽叶》的人物对白语言中,充斥着各种各样的物质-下部意象,这些意象均与狂欢化理论中的降格(脱冕)概念紧密关联。所谓降格,即指“将一切神圣和崇高的事物都从物质-肉体下部的角度重新理解”。以《巨人传》的文本为例,拉伯雷在作品中列举了高康大用来擦屁股的一系列物品,这就是对这些物品的降格、脱冕和侮慢。但降格并不意味着否定和贬低,相反,物品在降格的过程中实现了自身的新生,它们的陈腐形象从新的角度得以革新。

剧中第一幕凯普莱特家仆人的对话即带有鲜明的物质-下部色彩:

葛莱古里 :要娘儿们的性命吗?

山普孙 :对了,娘儿们的性命,或是她们视同性命的童贞,你爱怎么说就怎么说。

葛莱古里:那就要看对方怎样感觉了。

山普孙:只要我下手,她们就会尝到我的辣手:就是有名的一身横肉呢。

(第一幕 第一场)

又如茂丘西奥所描述的梦中的春梦婆的形象也是剧中最明显的物质-下部意象之一:

她是精灵们的稳婆……就是这个婆子在人家女孩子们仰面睡觉的时候,压在她们的身上,教会她们怎样养儿子……

(第一幕 第四场)

物质-肉体下部是有生产效能的部位,下部生育着、保证着人类相对的、历史的生生不息,指向欢乐而实在的未来。因此,物质肉体基础也是更新着的世界新图景的相对中心。如果说剧中的死亡-诞生意象是与人体相关,那么物质-下部意象则以肉体下部为基础,从指向人延展到了指向世间万物——降格即是物品陈旧形象的“死亡”和新形象的“诞生”,是死亡-诞生意象超越人体层面的变体。《罗密欧与朱丽叶》文本人物对白中的此类意象使得整个剧本弥散着更新的气氛,每一句蕴含着再生性物质-下部意象的对白最终汇聚并指向剧本结尾具有最高更新性意义的情节——凯普莱特家族与蒙太古家族的和解。但是,两家族和解的革新意义虽然在文本中到达了高潮,但莎士比亚显然并非想止步于因罗、朱爱情悲剧所致的两个家族关系的革新。在文本之外,我们可以触碰到莎翁企图通过有限文本构建的新的现实主义世界图景轮廓——这一图景与中世纪的传统世界观相对,是莎翁在文艺复兴时期对于建构永恒的人在世界中的主体性的有力实践。

褒贬结合是剧中人物语言的另一个主要特征。以第三幕中朱丽叶对罗密欧的评价为例:

啊!花一样的面庞里藏着蛇一样的心!那一条恶龙曾经栖息在这样清雅的洞府里?美丽的暴君!天使般的魔鬼!披着白鸽羽毛的乌鸦!豺狼一样残忍的羔羊!圣洁的外表包覆着丑恶的实质!你的内心刚巧和你的形状相反,一个万恶的圣人,一个庄严的奸徒!……

耻辱从来不曾和他在一起,它不敢侵上他的眉宇,因为那是君临天下的荣誉的宝座。啊!我刚才那样把他那样辱骂,我真是个畜生!

(第三幕 第二场)

语言中的褒贬结合现象是莎士比亚对中世纪陈腐社会图景的又一有力反抗实践,这一现象表现出了世界的未完成性,挑战了现存制度和官方真理——与褒贬语调不同,官方的语言用于反映已经确立起来的社会等级,言语愈非官方,褒贬间的界限愈模糊。因此,在摧毁中世纪世界观和构建新的现实主义世界图景的过程中,它们同样成效卓著。莎剧中人物褒贬融合的语言实际上暗含了一种对官方秩序的颠覆,朱丽叶对罗密欧既贬又褒,指向了其对自身爱情被两家稳固的世仇阻挠的反抗,是其对占优势地位的现存制度发起挑战的显露。

五、结语

巴赫金狂欢化理论世界中一系列带有狂欢色彩的意象:带有二重性的筵席形象、死亡-诞生意象、物质-下部意象及褒贬结合现象等,在《罗密欧与朱丽叶》的戏剧文本中无不有着非常明显的体现。莎翁在表现这些狂欢意象的同时,也将其在文艺复兴时代中对人的主体性、人类整体的再生性乃至颠覆中世纪陈旧图景的新世界蓝图构建得淋漓尽致——人们终将在全民的“狂欢”中颠覆现有制度,通向光明的未来。

① 钱中文主编:《巴赫金全集 第6卷 弗朗索瓦·拉伯雷的创作与中世纪和文艺复兴时期的民间文化》,河北教育出版社2009版,第13页。(文中相关引文皆出自此版本,不再另注)

② 〔英〕莎士比亚:《莎士比亚全集(第四卷)》,朱生豪等译,人民文学出版社1994年版,第615页。(文中相关引文皆出自此版本,不再另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