词汇型话语标记的特点及其人际互动功能——以《茶馆》为例

⊙韩冬阳 ［南开大学文学院，天津 300071］

《茶馆》是现代作家老舍的经典话剧作品，其真实生动的人物对白中包含有丰富的话语标记。Levinson（1983）指出，有一类语言成分不传递命题意义，不构成语义内容，只为话语表达和连贯提供标记，即话语标记。Schiffrin（1987）认为话语标记的功能具有指向性、作用具有综合性。Fraser（1999）从“句法——语用”角度对话语标记进行研究，并将话语标记分为连接信息和连接话题两类；他不承认例如“oh”“huh”等非词汇型话语标记，并将其词汇性的话语标记分为对比性话语标记、溯因性话语标记、推论性话语标记和阐释性话语标记四类。Blakemore（2002）是“关联派”的代表人物，他以关联理论为背景展开对话语标记的研究，旨在描述话语标记在语义理解时的语用引导和制约作用。21 世纪初，国内学者开始较多地关注汉语中的话语标记。其中，谢世坚（2009）将话语标记视为标记话语的表达式，根据来源可以分为连词、动词、短语等八种。刘丽艳（2011）将话语标记看作相对封闭的功能类，且其成员数量有限。从形式上看，根据是否具有原始词汇形式，话语标记可以分为非词汇型话语标记和词汇型话语标记。非词汇型话语标记“本身就具有话语标记的功能，并不是从其他词类系统中变化产生的”，词汇型话语标记则是从代词、谓词、连词和短语等转型虚化而来的。前者在《茶馆》中有“嗻”“哎”“哎呦”“啊”“哼”“嘿”“喝”“哈”8 个，后者有“那个”“好”“那么”“你看”“我警告你”，等等。《茶馆》中的词汇型话语标记在句法、语义、语音和语用上各具特点，体现着多种多样的人际互动功能。

一、《茶馆》词汇型话语标记的特点

（一）句法的独立可分离性

话语标记在句法上具有自己鲜明的语法特点。这一特点具体表现为话语标记的独立性，也就是话语标记与前后成分没有句法关系，不组成更大的言语单位，使用与否都不干扰句子的合法性。另外，话语标记的位置十分灵活，句首、句中、句末都可以出现话语标记的身影。例如：

[1]常四爷：告诉你们，我可是旗人！

[2]王大栓：姑娘，你看看，这么个破茶馆，能用女招待吗……

[3]小刘麻子：……你先听我说点正经事，好不好？

例[1]中的话语标记“告诉你们”位于句首，常四爷郑重地警告吴祥子注意自己拥有旗人身份的事实；例[2]中的“你看看”出现在称呼语“姑娘”后，缓和了怀疑和否定的语气，虽意见不合但表达婉转；例[3]中的“好不好”用于句尾。话语标记的有无并不对整体话语的内容表述产生影响；去掉这些话语标记，句义不会发生改变。

（二）语义的程序性

在语义特征上，话语标记具有除命题之外的意义。Blakemore 提出，语言形式至少有两种意义：概念意义和程序意义。概念意义多为字面意义，用于构建概念表征；程序意义在交际中起限制或指导作用，不参与概念表征的构建，而是引导听话人寻找话语关联性。经过语义虚化，话语标记作为一个整体，其概念意义退居其次，程序意义得以突显，因而其意义并非句法成分的简单组合。例如：

[4]丁宝：……我看哪，我该回家……

[5]小唐铁嘴 ：……我看看！好，好，印堂发亮……

例[4]和例[5]有相似的言语成分“我看哪”“我看看”，但例[4]表示的是程序意义，例[5]表示的是概念意义。例[4]中，丁宝通过“我看哪”引出观点，提醒听话人注意接下来的谈话内容，引起听话人的重视，去掉“我看哪”后句子的整体意义保持不变，所以“我看哪”在这里是话语标记。而例[5]中的“我看看”是言语内容的组成部分，“看看”的对象是王利发的面相，删除后语义不完整。可见，这里的“我看看”不是话语标记。

（三）语音的可识别性

话语标记在语音上表现为其后有明显的停顿，可带语气词，所以在书面形式中，表示停顿的标点符号或语气词是识别话语标记的有效手段。例如：

[6]王利发：我说，丁宝的事到底怎么办？

[7]王利发：好，他们来，我躲开！

通过添加语气词，可以对例句中的话语标记“我说”“好”进行识别，试将例[6]与例[7]的话语标记后加上“啊”，从“我说”到“我说啊”，“好”到“好啊”，可以看出上述例句的概念意义没有发生变化，只是说话的语气和节奏有所不同。

（四）语境的敏感性

话语标记与语用功能不是一一对应的关系，某一话语标记可能有多种语用功能。例如：

[8]王利发：……你看，这后边呀，是秦仲义的仓库，有人一瞪眼，说是逆产，就给没收啦……

[9]小刘麻子：……保证人人满意。你看怎样？

例[8]和例[9]中的“你看”分别具有提醒注意和征询看法的功能。

同一话语标记在同一语境中可能具备交叉重叠的多种人际功能。例如：

[10]王淑芬：……三爷你看，说西直门的德泰、北新桥的广泰、鼓楼前的天泰，这些大茶馆全先后脚儿关了门！只有咱们裕泰还开着，为什么？不是因为栓子的爸爸懂得改良吗？

例[10]中话语标记“你看”首先蕴含了说话人希望自己的观点得到听话人赞同的意味，其次具有提醒注意的功能。所以，分析话语标记的语用功能时，结合具体语境是十分必要的。

二、《茶馆》词汇型话语标记的人际互动功能分析

话语标记常具有人际互动功能，可以帮助人们更好地建立并维持人际关系。在《茶馆》中，词汇型话语标记的功能主要有表态功能、商榷功能、引述功能、应答功能四种。

（一）词汇型话语标记的表态功能

1.说出看法

这类表态言语行为的句子中，话语标记最主要的功能是表明说话者的立场、态度，这是由语言的主观性决定的。董秀芳认为：“话语标记之所以具有主观性，是因为它反映了说话人对话语单位之间的关系或话语单位与语境之间的关系的主观认识。”话语标记常含有第一人称“我”。第一人称增强语言的主观性，表示后续的内容只是说话人“一家之言”，语气相对缓和。话语标记后面引出的常是说话人的见解或态度，使用话语标记可以使态度观点的表达更为委婉。例如：

[11]茶客乙：我看哪，不喝更省事！

[12]王利发：我觉得请安比鞠躬更过瘾！

上文例[4]中“我看哪”位于句中，引出说话人的态度是今天应该休息，明天再来上工。例[11]中茶客乙用“我看哪”引出了自己的观点“不喝更省事”。例[12]中“我觉得”和“我看”具有相同的表达功能，王利发用“我觉得”来引出“请安更好”的观点。又如：

[13]王利发：……我告诉你，你要是不戒了大烟，就永远交不了好运……

[14]常四爷：……我看哪，大清国要完！

例[13]王利发断言不戒烟的唐铁嘴难以走运，同时表达对唐铁嘴来店里抽大烟的不满。例[14]中常四爷、王利发和秦仲义三人闲聊，常四爷用第一人称“我”发表了断言“大清国要完”，表达对社会的失望与不满。说话人在执行断言的言语行为时，通过“我说”中的“我”表明了是从说话人的视角来判断的，使命题内容带上了一定的主观性。

2.责备抱怨

责备抱怨功能也是主观类话语标记较为常见的语用功能之一。例如：

[15]秦仲义：……全世界找得到这样的政府找不到？我问你！

前文例[2]中，王大栓在话语标记“你看看”之后对刘麻子的主意和小丁宝的行为提出质问，随后批评掌柜乱出糊涂主意。例[15]中的“我问你”作为句尾话语标记，表现出秦仲义对政府的无能与荒谬的不满与愤懑，表达了强烈的愤怒之情。

3.提出警告

《茶馆》中有“我告诉你”“我告诉您”“告诉你”“告诉您”“我可是告诉你”等警告类话语标记，它们有着浓烈的主观色彩和强烈的警告提醒意味。例如：

[16]吴祥子：我可是告诉你……你要叫我们碰见，我们也不再睁一眼闭一眼！还有，像你这样的人，弄进去，准锁在尿桶上！

例[16]吴祥子不满刘麻子买卖妇女，用“我可是告诉你”对刘麻子提出警告，如果刘麻子再做这样的事，就会被抓走坐牢。

4.强调实情

强调实情从字面上理解就是“所言真实可信”的意思，但多数情况下，不仅说话人在说出“说真的”“老实说”时其实并未保证之后的话都是真实的，而且听话人也往往不会认为“说真的”此后的话语就一定是真的。它们主要展现的是在言语交际环境中的语用功能，我们将其命名为实情类词汇型话语标记。《茶馆》中有“说真的”“我可得说实话”“咱们可把话说开了”三个三处实情性词汇型话语标记。

词汇型话语标记的实情性可以充分表达坦诚的态度，缓和的语气使听话人更易接受请求，有利于交际的顺利进行，是一种积极的语言策略。例如：

[17]秦仲义：……说真的，我真想收回这里的房子！

[18]王淑芬：……我可得说实话：咱们得添人！

（二）词汇型话语标记的商榷功能

商榷就是说话人与听话人商量事务。话语标记这个功能主要体现在提示注意、说服他人、寻求认同、征询提问等方面。

1.提示注意

当听话人的注意较为分散，或者接下来的话语内容比较重要，说话人可能会使用话语标记来吸引听话人的注意。话语标记后的内容常常是证据和理由等。例如：

[19]刘麻子：……您看，以前，我走八旗老爷们、宫里太监们的门子……

[20]小刘麻子 ：……（打开皮包，拿出计划书）看，小丁宝，看看我的计划！

例[19]中说话人用“您看”提醒听话人注意自己以前谋生的门路，引出现如今也被革命害苦的经历，是对前文“我不是也快挨饿了吗”的原因进行解释。去掉话语标记“你看”后不改变句子的原意。上文例[8]是王利发劝说丁宝说话要注意的一段话，王利发用“你看”吸引小丁宝的注意，用秦仲义的遭遇劝诫小丁宝说话做事要小心谨慎。委婉又耐心地体现了王利发对小丁宝的关切，使其更容易接受，同时希望引发小丁宝对自身行为的进一步思考。此外，句子末尾是话轮转换的关联位置，对话轮的转换与否有标志性作用。为了保证话轮的延续，在前句结束后马上使用一个话语标记提示小丁宝话还没讲完，起到控制交际进程的作用。

李君和殷树林（2011）认为，“你看”在发挥提示注意的功能时，如果示意的内容在说话人说出“你看”时是可见的，那么“你”就可以省略，反之则不能。如例[20]中小刘麻子在拿出计划书之后说“看”，就省略了人称代词“你”。

2.说服他人

在《茶馆》中，主观类词汇型话语标记有说服的功能，这时话语标记后接的小句一般是讲解情况和说明道理。例如：

[21]王利发：……您看，先收茶钱不是省得麻烦吗？

例[21]中，王利发在使用“您看”给出意见建议时，后面接反问句表示“先收茶钱省得麻烦”。“您看”体现了说话人对听话人的尊重，以及王掌柜是站在听话人的立场上认真思考，这样语气委婉而真诚的表达让茶客更乐意接受先付茶钱这一从未有过的规矩，不至于反感和拒绝。

3.寻求认同

在《茶馆》中，表示寻求对方认同的话语标记多为“你/您+V”，后接说话人自己的看法，但暗含着希望双方达成一致意见的意图。至于听话者是否认同说话者的观点，还要结合具体语境加以分析。例如：

[22]王淑芬：……你看，咱们这么一收拾，不比以前干净，好看？

[23]王利发：……您看，是这么一笔账不是？

例[22]中说话人用“你看”提醒听话人注意某一显而易见的事实或道理，目的是为了得到听话人的认同，王淑芬认为收拾之后比以前好看干净对王利发来说是很容易理解的。例[23]中说话人在“您看”之前，先陈述现在学生生活最稳定最有钱的事实，再向对方提问寻求回答。说话人在说出“您看”的同时，也是在提醒听话人保持看法、意见的一致。主观类词汇型话语标记表示寻求认同功能时，后面多接疑问形式的小句。

4.征询提问

《茶馆》中有“是吧”“好不好”“对不对”“对吧”“怎样”等多个具有征询提问功能的话语标记。例如：

[24]小刘麻子：……你先听我说点正经事，好不好？

[25]王利发：交人还是拿钱，对吧？

[26]康顺子：……你跟妈妈一条心，对不对？

例[24]中小刘麻子提醒小唐铁嘴应专心听自己说话，不要再说“八卦仙衣”之类没有用的事情。从[25]可以看出王利发的圆滑精明，与吴祥子打交道多年的经验让他已经知道其子小吴祥子的算盘；吴祥子作为特务消息灵通，早已打听到陈、林两逃兵的底细。用“对吧”提示对方自己已经知道这些信息，不必浪费口舌解释或掩饰。[26]写被庞太监侄子赶出来的康顺子生活无依，所以希望确认康大力感激自己的养育之恩，和自己一条心，便用“对不对”寻求认可。

（三）词汇型话语标记的引述功能

在会话过程中，说话人可以采用话语标记来表明自己所说话语的获取来源，“听说”等话语标记可以帮助表示自己对信息的不确定。同时说话人基于“听说”引领的信息源于他处，也达到借他人之口抒一己之见的目的。《茶馆》的词汇型话语标记“听说”“听说呀”“说”都具有引述功能。例如：

[27]李三：……听说是为一只鸽子……

[28]庞太监：……听说呀，好些财主都讲维新！

前文例[10]中，王淑芬为向李三阐明茶馆支撑到现在是因为善于改良，用“说”来举例说明其他店铺都经营失败关门的现实；例[28]的“听说”是对秦仲义比做官的还厉害的原因进行解释说明；例[27]的“听说”是对后院大动静所做的补充说明——只是为了一只鸽子。这些话语标记都具有引述功能。

（四）词汇型话语标记的应答功能

一些应答语经语义虚化后，可以成为具有应答功能的话语标记，这类话语标记在《茶馆》中主要有“好”“是”“对”等，共8 个46 处，它们的功能主要体现同意应允、确认已知等方面。

1.同意应允

表示应允功能的“是”“对”“好”出现在应答语中，表示赞成对方的建议、响应对方的命令、同意对方的请求等。例如：

[29]小唐铁嘴：是！

[30]王利发：对！四爷，照老年间出殡的规矩，喊喊！

庞四奶奶命令小唐铁嘴查账，秦仲义建议四爷抛撒纸钱为三人祭奠，小唐铁嘴和王利发都表示同意。

2.确认已知

话语标记的人际互动功能也反映在交际状态的指示中。出于对合作原则的遵循，听话人会在对方说话时试图用各种方式表现自己倾听的认真和兴趣，这种作用在应对类话语标记中有着尤为突出的表现。例如：

[31]小唐铁嘴：好！洗耳恭听！

[32]王利发：好，他们来，我躲开！

例[31]中当小刘麻子表示自己有一个伟大的计划时，小唐铁嘴用“好”表示有充分的了解兴趣，洗耳恭听。例[32]中王利发在听丁宝说小刘麻子等人来了之后用“好”表示知道该消息，并未做出任何评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