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柯昱 [暨南大学,广州 510632]
清代艾衲居士所编著的《豆棚闲话》,是一部灵巧生动、风格别具、意义深刻的话本小说集。全书十二则,由豆棚下的众人围坐轮流讲述故事构成,既有历史人物新谈,又穿插有民间故事、乡野传闻。在闲话中,逐步搭建了一个令人向往的豆棚世界。
豆棚作为田园生活的一个符号,暗含了文人闲散的生活志趣,而在《豆棚闲话》中,豆棚世界除了闲适的意味,更加透露出深沉的批判精神,这一意义随着豆棚世界的搭建、发展,到最终的毁灭层层深化,暗讽出现实的炎凉。可以说,豆棚世界即使最终消失难觅,却也是令众人心安的栖息之地。
豆棚世界的搭建巧妙,手法独到。空间上,位于潮湿的江南,豆棚的搭建有了自然基础,同时附带有江南气候流转变换的特点,赋予了更多的隐含意义;时间上,随着豆的栽种、生长、成熟,豆棚世界渐渐兴盛,而又由盛及衰的线索;空间上,豆棚架下的众人及其讲述的故事,使豆棚世界鲜活生动。在时间和空间、人物和事件的交织作用下,一个完整的豆棚世界跃然纸上,令人神往。如此美妙的一个世界是文人的理想家园,它最终的消逝,是理想的坠陨,寄托了作者的失落,流露出作者对现实的不满和对社会的批判。
豆棚这一空间的形成,与其地理位置、气候条件密不可分。
《豆棚闲话》第一则开篇便点明了豆棚所处的空间背景:“江南地土洼下,虽属卑温,一交四月便值黄霉节气,五月六月就是三伏炎天,酷日当空。”这种天气炎热逼人,令人难以喘息,不同阶级层次的群体有着不同的避暑方式。第一等是富室大家,在凉亭水阁安闲自在地摇扇乘凉;第二等为山僧野叟,散发披襟,在长松荫树之下逍遥快活;而对于那些中等小家,“只得二月中旬觅得几株羊眼豆秧,种在屋前屋后闲空地边,或拿几株木头、几根竹竿搭个棚子,搓些草索,周围结彩的相似”,搭起豆棚。
豆棚是具有江南韵味的文化意象,学者刘勇强对“豆棚”的运用情况进行搜集,点明了“豆棚”和“江南”之间不可分割的关系。明代浙江嘉善人钱继登曾作词:“蝉避浓炎静不哗,东邻伊轧缲丝车。豆棚瓜架野人家。翠荚嫩堪浮茗气,黄鸡肥欲待姜芽。闲搔短发日西斜。”清初江苏宜兴人陈维崧词云:“冰轮偏向城头挂,河汉寥寥夜,一片关山,千秋楚汉,万帐更齐打。何如移向东湖舍,照豆棚瓜架,草响溪桥,水明山店,儿女追凉话。”清初杭州人厉鄂词曰:“风飐月暗曲廊斜,别梦依依谢家,牵牛篱落挂青花,夭邪,豆棚闲着他。豆花八月吹凉雨,秋深处,剪响裁吴纻,犀镇帷,换祫衣,依稀,一檐香又肥。”等等。豆棚承载着江南意蕴,在江南文人墨客的创作中颇受喜爱。
“豆棚”文学意义的形成,首先与江南的气候条件和农村生活的现实情况息息相关。正如文中所言,江南地带夏日高温难耐,在江南的农村,既无亭台楼阁又无繁茂树荫,而豆棚成本低,结构简易,是农村人家降温消暑的不二选择。作品中,初建豆棚的目的很简单,便是可供众人纳凉。“不半月间,那豆藤在地上长将起来,弯弯曲曲依傍竹木随着棚子牵缠满了,却比造的凉亭反透气凉快。”似乎是无心插柳,却开辟了一片新的天地,乡老们不分男女老少,汇聚于豆棚之下,开始述说各自所闻。
其次,豆棚作为一种意象,象征了一个闲适自由的空间。在这个空间中,豆棚除了满足众人乘凉的需求,还提供了一个供人们肆意闲谈的场所。这个场所的性质是多样的。它可以是一个书院,如作品第一则有一个人物说道:“今日搭个豆棚,倒是我们一个讲学书院。”同时,这个空间也是一个说书场,在第二则写道:“再说那些后生,自昨日听得许多妒话在肚里,到家灯下,纷纷的又向家人父子重说一遍。有的道:‘是说评话造出来的。’”第八则中提到:“昨日,主人采了许多豆荚,到市上换了果品,打点在棚下请那说书的吃。”第十一则:“今日还请前日说书的老者来,要他将当日受那乱离苦楚,从头说一遍。”第十二则:“自从此地有了这个豆棚,说了许多故事,听见的四下扬出名去,到了下午,渐渐地挨挤得人多,也就不减如庵观寺院,摆圆场、掇桌儿说书的相似。”这些说法都体现了豆棚作为一个说书场的特点。另外,它还是一个别致的舆论空间,众人在这里“有说朝报的,有说新闻的,有说故事的”。也有围绕故事展开的思想交流,话题广泛,议论风生。来这里的人既是听众,也是讲者,有着平等的言论权利。可见,作品中豆棚架下的世界是一个带有理想色彩的舆论空间。这个场所虽有不同的性质,但最终的意义是统一的,与“闲”字紧紧相扣,回归到一个闲适自由的空间,这个空间是豆棚世界搭建的基础。
在《豆棚闲话》中,时间的推进随着豆的生长周期更迭。
书中所述的“羊眼豆”,是扁豆的别称,在医学典籍《本草述钩元》中有记载:“扁豆二月下种,历春夏,至白露后,乃更繁衍。”可以看出,第一则讲述的二月中旬搭棚种豆,正符合豆的栽种习惯。而二月种豆后,众人初到豆棚架下汇集,也是豆棚世界时间的开始。
第二则写道:“昨日新搭的豆棚虽有些根苗枝叶长将起来,那豆藤还未延得满,棚上尚有许多空处,日色晒将下来,就如说故事的,说到要紧中间尚未说完,剩了许多空隙,终不爽快。如今不要把话说得烦了。”对于豆棚的生长状况虽然只是一笔带过,但其中起着非常大的衔接作用,同时带有隐喻意味。豆棚新搭,正如豆棚世界刚刚建立,第一则中有人已开始说起故事,谈起闲话;第二则中,有些根苗枝叶生长,暗示着这个世界在逐渐成长,而过程是循序渐进的,豆藤延长但仍未长满,其留出缝隙引起了猜想,亦有几个后生执着于故事情节的真假,以致“心窝潭里、梦寐之中,颠颠倒倒,只等天亮就要往豆棚下听说古话”。豆棚的魅力吸引众人纷纷前来,为豆棚世界浇灌,使其继续发展。
江南的天气是变化莫测的,第三则描写了风雨骤降后的豆棚:“自那日风雨忽来,凝阴不散,落落停停,约有十来日才见青天爽朗。”在狂风暴雨后,豆棚并没有被压垮,当种豆人家走到棚下一看时,“却见豆藤骤长,枝叶蓬松,细细将苗头一一理直,都顺着绳子,听他向上而去,叶下有许多蚊虫,也一一搜剔干净”。而众人一直期待着豆棚下的聚会,“邻舍人家都在门外张张望望,嚷道:‘天色才晴就有人在豆棚下等说古话哩,我们就去’”。
随着时间的推移,豆的生长迎来了新的阶段,在第六则中:“是日也,天朗气清,凉风洊至。只见棚上豆花开遍,中间却有几枝,结成蓓蓓蕾蕾相似许多豆荚。那些孩子看见,嚷道:‘好了,上边结成豆了!’”到了第九则:“金风一夕,绕地皆秋。万木梢头,萧萧作响,各色草木临着秋时,一种勃发生机俱已收敛……豆荚饱满,渐渐到那收成结实,留个种子,明年又好发生。”第十一则继续围绕“秋”叙述:“这种豆一边开花,一边结实。此时初秋天气,雨水调匀,只看豆棚花盛,就是丰熟之年。可见这个豆棚是关系着年岁的一行景物。”随着豆的生长,豆棚世界进入了成熟阶段。
然而,《本草述钩元》中亦有提到,羊眼豆在白露时节生长繁茂之后,“且秋热便不易生,是其气归于金”。在书中第十二则,老者道:“今时当秋杪,霜气逼人,豆梗亦将槁也。”豆棚主人把豆棚拆去,“不觉膀子靠去,柱脚一松,连棚带柱一齐倒下。大家笑了一阵,主人折去竹木竿子,抱蔓而归”。豆棚世界于此终结。
纵观全书十二则,按照豆的生长周期,从栽种、生根发芽、到枝叶散开、豆花绽放,最终在结成豆荚、将近枯槁之时拆除豆棚,形成一条清晰的线索,符合自然生长规律,和豆棚架下这个理想世界的兴起和没落的阶段相匹配,构成了豆棚世界里的时间。
与其他拟话本小说不同,《豆棚闲话》中作者没有直接讲述故事,而是再现了乡间聚众讲故事的场景,展现出豆棚架下的人们乘凉消遣的各种闲适姿态。在豆棚刚刚搭建的时候,“那些人家或老或少,或男或女,或拿根凳子,或掇张椅子,或铺条凉席,随高逐低坐在下面,摇着扇子,乘着风凉。乡老们有说朝报的,有说新闻的,有说故事的”。豆棚作为江南农村消暑的重要场所,吸引了众多乡民,作品中讲述的各路故事,也出自豆棚下的众人之口。叙述者是在不断变换的,在闲谈之中,豆棚下的众人可以自由议论,从而不断推动故事的讲述。例如,在第一则中,少年和老成人对“妒”字进行了讨论。老成人认为“青竹蛇儿口,黄蜂尾上针。两般犹未毒,最毒妇人心”,少年未能体会,老成人提及《妒鉴》这部记录古来妒妇心肠的作品,引起另一位老成人说,除了这些凡人俗事,“还有妒到千年万载做了鬼、成了神才是稀罕的事”,便开始讲述一个“做了鬼还妒”的故事,说毕,又有个老者问:“这个学究说的乃是做了鬼还妒的事,适才说成了神还妒的事,却在那里?”其中一个老者道:“待我来说个明白!”便开始讲述发生在“陕西晋地太原府棉县地方”,一个“成了神还妒”的故事,正是《介之推火封妒妇》的故事,讲完天色将晚,众人约好再聚,各自回家。在第二则中,众人乘兴而至,刚刚听过了妒妇的故事,又要求听些贤淑女子的事迹,逐步引出了一则《范少伯水葬西施》。故事与故事之间衔接自然,根据话题进行,而不是由单一的叙述者引导。
豆棚下众人所讲之事,与豆生长的习性特征有所关联。如第四则的《藩伯子破产兴家》,与因果相报有关,所以一开始就写道:“古语云:‘种瓜得瓜,种豆得豆。’分明见天地间阴阳造化俱有本根,积得一分阴骘才得一分享用,人若不说明白,哪个晓得这个道理?今日,大家闲聚在豆棚之下,也就不可把种豆的事等闲看过。”又如第十则,在批判苏州浮华空虚的社会风气时,书中写道:“这也是照着地土风气长就来的。天下人俱存厚道,所以长来的豆荚亦厚实有味。唯有苏州风气浇薄,人生的眉毛尚且说他空心,地上长的豆荚,越发该空虚了。”作者将豆棚与特定题材的主旨联系起来,用豆棚作为阐释与叙事的引子。
另一方面,故事的话题透露出尚奇意识。如第一则故事讲完后,那几个后生听了嚷道:“大奇!大奇!”这种奇闻轶事吸引着他们,约定明天继续来听故事,并且弄得他们“心窝潭里、梦寐之中,颠颠倒倒,只等天亮就要往豆棚下听说古话”;第三则末尾众人称赞讲故事者“胸中必多异闻异见”,是“有意思的人也”;第十一则末第十二则开头,当老者讲乱离之世的异事后,听见的越发称道“奇怪之极”,以致第二天醒来“那听说话的念头却又比往日更要紧些”。以奇始,以奇终,形成一个完整的圆形框架。
豆棚世界中,众人无论男女老少,身份平等,言论自由,集于一处谈天说地,所述故事无奇不有。可以说,豆棚架下的人与事,逍遥于世,使豆棚世界成为一个世外桃源。
豆棚不仅为乡野众人提供了纳凉之地,更是开辟了一个独立于世、闲适自在的新天地,也是作品独具匠心之处。从空间上看,江南地带的豆棚架下是一个具体的场所,为所有动作的发生提供了空间,决定了一切的可能性。从时间上看,万物生长依靠时间流转,另一方面,从生长变化中可以窥见时间的消逝。在作品中,正是豆的生长形成了故事讲述的时间线索,关系着豆棚架下众人的活动和话题的选择。空间和时间是基础的条件,豆棚世界中的人与事构成了这个世界的核心,这些因素结合起来,赋予了豆棚世界生动的灵魂。
在这样一个热闹而不嘈杂的天地里,可以畅所欲言,可见豆棚着实是文人所向往的心灵之乡。正如书中之人所道:“我们坐在豆棚下,却像立在圈子外头,冷眼看那世情,不减桃源另一洞天也!”但随着这个逍遥世界的继续壮大,名声远扬,吸引了城中一位斋长前来,但这位城中之人与豆棚世界中的人格格不入,他离去之后,老者忧虑豆棚名声越来越大,吸引各类人才聚集,而官府禁聚众,恐酿成祸害,加之豆的生长已过一季,将要枯槁,劝说主人拆除,众人赞同老者观点。在豆棚拆除之后,众人对陈斋长这等迂腐之人深感厌恶,而全文以一句感慨收尾:“天下事被此老迂僻之论败坏者多矣,不独此一豆棚也。”可见当时的世道上,代表主流的迂腐势力庞大,抹去了多少清净之地。豆棚世界从搭建到拆除,是一个理想世界的成长到解散,天地之大,却无法再容下只占一隅之地的豆棚,透露出作者所寄予的暗讽和批判。再次回顾豆棚世界的巧妙构造,从空间与时间的安排,到人物和故事话题的选择,可以看出作者精心地搭建起一个理想的家园,而豆棚世界的最终消散,流露出作者深深的失落之意,是一个精神世界的陨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