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顾悦 王敏[新疆大学中国语言文学学院;新疆文化发展研究中心,乌鲁木齐 830002]
赵光鸣是地道的新疆作家,是由湖南迁移来疆的第三代后裔。自20 世纪80 年代初发表作品以来,如有些论者所指出的,赵光明一直钟情于“在路上”的表达与叙述,笔耕不辍,其许多作品堪称是西部文学的代表之作,是西部文学极具代表性的重要作家。
《帕米尔远山的雪》是赵光鸣“南疆系列小说”之一,最初发表于《小说选刊》2009 年第1 期。这篇小说以南疆绿洲为背景,以“南疆奔小康”工作组为线索,展现了南疆乡民的风土人情,被人称为“苍凉中崛起的歌声”,以古朴苍凉的基调触动着人们的心灵。
就目前的研究情况来看,学术界对赵光鸣的关注度不是很高,且研究重点基本落在赵光鸣小说的“流浪汉”气质和西部叙事解读上,并未关注到其作品中的绿洲人文思想。事实上,赵光鸣自十岁随家人迁移至新疆绿洲,此后在新疆生活了几十年,“见证了西部的风貌、人情和地理”,而这种经历,形成了赵光鸣身上那种难以言说的气质,在笔者看来,这种气质可被概括为一种绿洲人文思想,因此,他的作品中必然会有这种思想的投射。
本文立足于对赵光鸣的《帕米尔远山的雪》小说文本进行细读,从“发于绿洲的奋斗精神”“通于绿洲的和谐思想”“享受绿洲的生活态度”三个维度出发,对其作品中所反映的绿洲人文思想进行阐释,以期为解读赵光鸣小说提供新的研究思路。
《帕米尔远山的雪》的故事地点发生在代尔维什,它是隶属新疆喀什地区疏附县的一个乡。疏附县位于新疆西南部,地处帕米尔高原东麓塔里木盆地西缘的戈壁绿洲上。代尔维什乡属于温带大陆性荒漠气候,全年干旱少雨,冬季极寒,全年降水稀少且蒸发量大,其自然环境对于人类居住来说较为恶劣。
自古以来,人们就认为自然环境对于人的气质、性格影响十分重大。清人李淦曾在《燕翼篇·气性》中将当时的国人按地域分为“三道”,详细分析了他们之间气质上的差异,认为“地气风土宜异,人性亦因而迥异”。
新疆绿洲特殊的地理环境更能激发绿洲人民的顽强奋斗精神。笔者认为,在《帕米尔远山的雪》这篇小说中,绿洲人民的顽强奋斗精神主要体现在代尔维什的大部分乡民集中精力奔小康,使得南疆偏远乡村发生了今非昔比的巨大变化上。
小说以“南疆奔小康工作组”组长“我”的所见所闻为线索,通过塑造老胡、铁来克、苏里坦等人物,设置开工作组碰头会、开展实地调查、谈话苏里坦等情节,展现了绿洲人民无畏艰险、顽强奋斗的本质精神。具体而言,笔者认为这篇小说主要是通过三个人物的形象塑造来展现这种奋斗精神的。
首先是老胡,作为“南疆奔小康工作组”的大组长,老胡严格秉持实事求是的工作态度,从实际出发,冷静理性地分析状况,沉稳地带领大家做实事,求实绩。在对乡里的情况做了周详的了解之后,老胡严肃而客观地指出:“不去踏踏实实从脚下做起,做点脱贫致富的实事……难道它们可以变成馕和抓饭包子吗?”小说以符合人物特征的口语化书写,生动地勾勒出一位在工作中认真负责的大组长老胡的形象,展现了老胡在绿洲艰险的环境中不惧困难、脚踏实地求发展的奋斗精神。
其次是铁来克,他是一名水利干事,因为长相酷似猴子,故得外号“铁悟空”。铁来克开朗外向,生性机敏,他看到村里农业灌溉困难的状况,心里十分惦记,非常认真地带头策划了引水工程,并在工程启动后废寝忘食,长时间吃住在工地上,一心想把引水工程搞好,为整个乡村带来便利。小说在塑造铁来克这个人物时,不仅用了语言描写、行动描写,还用了肖像描写和神态描写的手法。“我”离开代尔维什两年后重见铁来克,发现他“黑了瘦了,胡子拉碴,满眼血丝,好像经常熬夜;显得疲惫不堪的样子”;而当“我”提到引水工程的进度时,铁来克“大眼里放出光来”。这些灵动的神态描写生动地展现了铁来克竭尽全力投身于家乡经济建设的状态,体现了他为推动家乡发展而努力奋斗的精神。
最后是小说的叙述者“我”,叙述所关乎到的不仅是“谁看”的问题,还关乎“谁说”的问题,这就要求我们去区分叙述的眼光和声音。笔者认为,《帕米尔远方的雪》中作者通篇使用了第一人称内聚焦视角进行叙述,“我”是小说的叙述者,同时也是小说情节的参与者;“我”既是行动元,也是一个角色。作为“南疆奔小康工作组”的组长,“我”和老胡一起开碰头会,共同为代尔维什谋发展;碰头会后,“我”又和其他成员一起走访乡村,到乡中各地做实地调查。小说中对于“我”的正面表现并不多,但我们从叙述者在各个情节中的参与可以看到一个工作认真、带领成员艰苦奋斗的扶贫组组长的形象。
综上所述,笔者认为小说通过老胡、铁来克和叙述者“我”的形象塑造,展现了新疆绿洲人民不屈不挠、迎难而上的奋斗精神,而这种奋斗精神,是由绿洲独特的生存环境所生发的。
《帕米尔远山的雪》这篇小说中的人物涉及多个民族、多种社会身份,笔者认为,这些人物可粗略地分为两大类:一是“南疆奔小康工作组”成员以及代尔维什乡里原有的乡干部、村干部,譬如老胡、“我”、铁来克,以及托喀木买里斯村的村长瓦依提江等人,他们在推动当地经济发展的工作中起到带领作用;一类是代尔维什的乡民,如磨面工苏里坦、吐尼莎和曲曼古丽两姐妹、“阿希克”艾杰克等人,他们在推动当地经济发展的工作中起到重要作用。这两类人各自的民族不同、社会地位不同,却在工作、生活中能够和睦相处,生动地展现了各族各类的人民和谐交往的相处哲学。
笔者认为,这种基于绿洲生存地理“和谐相处”的人际之道主要体现在两方面,一是发展工作中的带领者们之间的相处,二是带领者们和发挥主体作用的民众之间的相处,而这两方面的表现,都是围绕着铁来克这个人物形象展开的。
首先,作者围绕着铁来克这个形象表现了发展当地经济的带领者之间的融洽氛围。老胡作为奔小康工作组的分组长,他在工作中雷厉风行,是一位严厉的领导,但在生活中,他是一个和蔼、爽朗的前辈。老胡初识铁来克时误把他当成了坏人,厉声训斥了他,但误会一得到解释,老胡马上“和颜悦色”地和铁来克道了歉:“小铁同志,我刚刚态度有些生硬,我向你赔礼道歉,你不要生我的气啊!”铁来克则是“夸张地叫起来”,说自己为老胡服务“非常高兴,非常荣幸”,气氛马上缓和了起来。这段描写中包含了对人物的语言描写、神态描写和动作描写,表现了工作组的成员们通过三两句话、几个动作,便能化解刚刚剑拔弩张的气氛的场景;在工作组的阶段性工作完成时,铁来克组织了家庭宴请,邀请工作组的人参加。在宴会上,铁来克特别强调一道菜是和汉族人学来的,说各族之间应该互相学习。这段描写以菜品为例,由小见大,鲜明地展现了铁来克的“各族人民一家亲”的思想。
铁来克不仅和工作组的成员关系良好,而且还熟识乡里其他的发展工作带领者。铁来克和“我”一起做实地调查时会见了托喀木买里斯村的村长瓦依提江,他一见到村长就“没大没小地抱着他的脸亲了一口,被瓦依提江骂开,同时踢了他一脚”。这一连串的动作描写生动地体现了铁来克和村长相处时的场景,体现了他们对彼此的熟悉,展现了他们之间的融洽氛围。
其次,表现了铁来克和乡民们的真挚感情。铁来克把身世坎坷的磨面工苏里坦当作自己的好朋友,真诚地与他交往。在“我”对苏里坦看到飞碟这件事表示质疑时,铁来克立即说:“苏里坦是我的好朋友,一个诚实的人。”当别人听说苏里坦看见了飞碟,并认为这是不祥之兆时,铁来克马上为他的朋友辩解:“你这是迷信,非常愚民,不要诅咒我的朋友。”而铁来克的真挚也换来了苏里坦的真挚。当谈到目前的生活时,苏里坦说铁来克总会赖在他这里不肯回家,所以苏里坦“特别为他准备了一只枕头”。这些语言描写展现了铁来克和苏里坦之间的深厚友情,表现了他们之间融洽相处的和谐氛围。
此外,小说中暗藏的一个小细节也体现了这种和谐相处的思想。铁来克爱上了开杂货铺的美丽姑娘曲曼古丽,并有一次将她约了出去,邀请她和朋友们在一家叫“帕米尔之家”的饭店吃饭。中途,曲曼古丽的另一位追求者也来了,神气地截了胡,将大家带到了一家名叫“远山雪”的饭店。笔者认为,作者将小说名定为两位情敌分别挑选的饭店名的组合,这其中也暗含着作者的和谐相处的思想。
综上所述,作者以铁来克这个人物为线索,通过展现这个人物的形象和经历,描绘了不同社会身份、不同民族的人和谐相处的美好画面,表现了广泛存在于绿洲的和谐氛围。
文化旅游理论认为,旅游者进行文化旅游的主要动机主要是满足文化求知欲,进行文化休闲、文化学习和提高文化素养。这就要求文化旅游的地点要具有拥有独特文化、适宜进行文化休闲等特点。
新疆是一块广袤、美丽而别具风情的土地,那里不仅有壮美的自然景观,还有着丰富的人文景观,《帕米尔远山的雪》便对独具新疆地域特色的乐器屡有涉及。不仅如此,绿洲的生存地理也使得绿洲人民形成了享受绿洲的生活态度和达观。正是基于这些原因,近年来,新疆成为人们选择文化旅游的热门地。
在《帕米尔远山的雪》中,代尔维什虽然属于特别贫困的地区,但那里的乡民们并不局限于追求物质上的享受,他们身处偏僻绿洲,内心却执着追求诗和远方。铁来克曾坦言,人活着不是为了受苦,如果要像蚂蚁一样整天忙碌,而没有一点点物质以外的追求,那他宁愿当个快活的乞丐!
笔者认为,小说在反映乡民们这种知足常乐的达观态度时,主要通过描写他们对音乐的喜爱、对知识的热忱以及对精神丰腴者的崇敬三方面进行叙述的。
首先,小说中的很多人物对音乐痴迷不已,这主要是通过人物的侧面描写和侧面烘托的手法表现的。小说中的艾杰克是一位传奇人物,他是一名“阿希克”。“阿希克”是指那些深藏民间的流浪歌者,他们物质匮乏,但他们不把贫穷当回事;他们精神丰腴,自由地飘荡于人间大地。小说中对于艾杰克的直接描写不多,作者首先借铁来克之口向我们介绍了“阿希克”,然后通过描写艾杰克的家侧面展现了艾杰克对音乐的痴迷。艾杰克家境贫寒,土炕上除了一层薄毡、两床破被之外别无长物,但墙上“挂着一把热杰克琴和一只小号手鼓,还有一柄萨巴依”。作者走访过很多富贵人家,他们家里偶尔会有都塔尔琴,但同时拥有这三样乐器的是绝无仅有的。这一段先是运用了侧面描写的手法,通过描写艾杰克那破旧却挂着多种乐器的房子,表现出艾杰克对音乐的擅长和喜爱;然后运用侧面烘托的手法,将艾杰克家里的乐器和富户家里的乐器做对比,更加烘托出了艾杰克对音乐的痴迷。
其次,小说中有不少人物都对知识怀有热忱,这主要是通过人物的语言描写来表现的。铁来克在初次见面的晚上便请“我”教他汉语,并说道:“现在,看到了你们,那张死了的嘴巴又活过来了,我要利用这个机会,向你们伟大城市来的、有知识和学问的人学习!”苏里坦谈到自己的夜晚生活时说道:“这里的夜晚非常安静,没有人会来打扰你,正好可以多读点书,我读的书实在太少了。”这些语言描写生动地展现了小说人物对知识的渴望和他们身上求知若渴的精神。除了语言描写,作者还采用了神态描写的手法展现人物对知识的热切。小说中,“我”听说铁来克对飞碟感兴趣,就顺手给他了一本印有飞碟图像的杂志,结果铁来克见到杂志之后“如获至宝,爱不释手”;之后,铁来克又“小心翼翼”地向“我”借书。这几个描写神态的成语形象地表现了铁来克对书的喜欢,表现了他对知识的渴望。
最后,小说中的人物都对精神丰腴者表现出无比的崇敬,这主要是从人物的语言描写表现出来的。谈到艾杰克和“阿希克”时,铁来克说他们是“来去像风一样自由的人,是唯一能用歌声把听众感动得泪流满面的人”,村长瓦依提江说艾杰克“是一个穷人,但是超凡脱俗”,还说自己对他“除了困惑,还有点儿尊重”。这些语言描写反映出阿希克虽然穷,但因为他们自由的灵魂、崇高的精神境界,乡民们都对他充满敬仰之情。
马克思在谈及艺术的价值的时候,曾提出“价值颠倒”的概念。他认为,日常生活中常见的现象出现在文学作品中时,往往会构成一种特殊的颠倒的关系,从而能取得令人大为惊异的效果,催促人们富有激情地改造世界。笔者认为,赵光鸣在《帕米尔远山的雪》中通过苏里坦、艾杰克等人物形象的塑造,突出地介绍了在大地间游荡的自由歌者阿希克,着重表现他们忠于自由、忠于灵魂的精神,这是对现代都市生活的一种警醒。
现代文明在飞速地发展着,我们在享受着日新月异的科学技术所带来的便利的同时,生活被深度异化,我们的日常生活已不再是我们自己的生活。自马克思提出商品拜物教之后,鲍德里亚撰写了《符号的政治经济学批判》,进一步提出了符号拜物教,指出在消费社会中,人已成为符号的附庸,陷入了虚假的符码迷恋之中。马尔库塞在《单向度的人》中更是严肃地提出,当今社会是个单向度的社会,在物的面前人已失去了独立思考的能力。在这种情况下,人类解放自我、回归自然的呼声越来越大。笔者认为,赵光鸣的《帕米尔远山的雪》通过展现远离都市的代尔维什乡民们知足常乐、重视精神境界的生活观念,营造了一个充满了对音乐、知识的热爱与向往,以及对精神境界崇高者的敬仰而颇具牧歌情调的世界,形成了对现代都市异化生活状态的叩问。
综上所述,笔者认为,作者通过表现乡民们对音乐的热爱、对知识的渴求和对精神丰腴者的崇敬,展现了乡民们对精神生活和崇高精神境界的追求,并以乡民的达观知足的生活态度与现代都市生活的异化状态形成对照,促使人们对都市异化问题进行反思。
在本文中,笔者对《帕米尔远山的雪》中的绿洲人文思想进行了探究,总结归纳出三条这篇小说所包含的绿洲人文思想,即发于绿洲的奋斗精神、通于绿洲的和谐思想以及享受绿洲的生活态度,围绕着“绿洲人文思想”对这篇小说进行了分析和阐释。
首先是论述了绿洲独特的地理生存环境,促发了生于绿洲的奋斗精神,并通过分析老胡、铁来克和叙述者“我”的人物形象塑造来对此观点进行论证。其次,本文认为,基于绿洲独特的生存环境,不同社会身份、不同民族的人都能和谐相处,并以铁来克这个人物为线索,通过分析作者对人物形象的塑造论证了此观点。最后,本文认为,绿洲独特的地理生存环境还形成了绿洲人民知足常乐、享受绿洲的生活态度。笔者从小说中的乡民们对音乐的喜爱、对知识的热忱以及对精神丰腴者的崇敬这三方面,来论证他们追求诗意、追求精神生活的生活态度,并认为,小说中的牧歌情调是对现代都市生活异化状态的反拨。
总而言之,笔者认为《帕米尔远山的雪》通过老胡、铁来克等多个小说人物的塑造,运用了语言描写、动作描写等手法,展现出三种由绿洲独特的地理生存环境形成的人文思想。
① 夏冠洲:《新疆汉语小说与地域文化——以王蒙、赵光鸣和董立勃为例》,《小说评论》2012年第1期,第87页。
② 赵光鸣:《绝活》,新疆人民出版社2002年版,第362页。
③ 王晖:《苍凉中崛起的歌声——赵光鸣小说〈帕米尔远山的雪〉印象》,《小说评论》2009年第5期,第89页。
④ 张春梅、赵光鸣:《张春梅VS赵光鸣:一种现实主义的坚守》,《西部》2020年第3期,第192页。
⑤ 赵光鸣:《帕米尔远山的雪》,新疆美术摄影出版社2009年版,第4—5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