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芳[郑州大学,郑州 450001]
达尼伊尔·亚历山大罗维奇·格拉宁(Даниил Александрович Гранин,1919—2017)是苏联时期享誉盛名的作家、剧作家、社会活动家。在长达六十多年的创作生涯中,格拉宁佳作频出,并多次获得苏联及俄罗斯政府奖励。其苏联时期的作品素以科技及纪实题材见长,如《探索者》《迎着雷雨》等。进入21世纪,步入耄耋之年的格拉宁仍笔耕不辍,2011年推出带有自传性质的战争题材小说《我的中尉》。小说一经出版就引起国内外评论界的广泛注意,2012年一举夺得俄罗斯文学大书奖一等奖,2013年获得由人民文学出版社主办的21世纪年度最佳外国小说奖。小说《我的中尉》是作者对半个多世纪前亲身经历的战争岁月的回忆,摒弃以往卫国战争题材小说中强烈的个人英雄主义情结,采用日记摘录、回忆等纪实的手法以一个经历九死一生的普通士兵的视角来诉说战争带给人类的巨大伤害,再现普通人在战争中的真实反应。年轻的中尉经受了战争的残酷、血腥,忍受了饥饿、严寒、疾病的折磨,并用血肉之躯默默扛过了德军对列宁格勒(今圣彼得堡)长达九百多天大围困的艰难时期。在战争带给人巨大的精神冲击之下,中尉体内分裂出同貌人D,以此来舒缓战争带给他的恐惧和伤痛,两人以各自的视角诠释对战争的理解。虽然中尉在战争中侥幸存活了下来,但战争留给他的内心创伤却久久无法愈合,自己活着但同伴却死去的愧疚感深深地折磨着主人公。小说除了格拉宁本人的战争记忆,还展示了一个时代、一个国家的历史,反思了战争带给个体、群体、社会的巨大危害。
作为文学研究的一个重要视角,创伤不仅是指现代性暴力事件对人的身体所造成的物理性损伤,更是指突发暴力性事件对人的心理及精神造成无法磨灭的伤害,从而引起心理、情绪乃至生理的不正常状态。创伤使人产生一种“极度恐惧、无助、失去掌控力和面临毁灭威胁”的感觉,并最终使“受创主体产生非常态情感,并无力建构正常的个体和集体文化身份”。就其本质特征而言,创伤具有入侵、后延和强制性重复三个特征。本文聚焦于《我的中尉》的战争创伤书写,从战时、战后两个时空来解读主人公等个体的战争创伤体验,从而审视作品所隐含的对个体生命价值的尊重。
作为卫国战争的亲身经历者和幸存者,格拉宁一生都饱受战争带来的心理创伤的折磨。众所周知,历时六年的第二次世界大战对人类而言是场巨大的灾难,先后六十多个国家和地区,二十多亿人口卷入这场空前绝后的战争之中。苏联作为“二战”的主战场,遭受了巨大的人员损失和精神伤害。格拉宁在《我的中尉》的前两部分再现了苏联卫国战争岁月普通士兵在保卫列宁格勒战役中残酷的战壕生活。小说主人公原本是一个毕业于列宁格勒理工学院的年轻工程师,乐观积极、天真烂漫。面对突如其来的战争,他放弃留守后方的机会,毅然选择保家卫国,参加志愿军。这并不仅仅是因为强烈的爱国主义情结,更是虚荣心和冲动冒险精神的作祟。因为身边几乎所有的朋友都参军了,他不参军的话是一件很丢人的事情。“打仗了,怎么能没有我呢!……很难说清楚,这里边到底什么多一些——虚荣,爱国还是冒险的冲动。我没有太把战争当一回事。我想象着幸福的画面:在德国街头闲逛,教训法西斯。”他以为打仗是一件很轻松的事情,就算是死亡也会在战场上死得无比英勇壮烈。怀揣着很快就可以打败德国入侵者的信念,年轻的主人公无所畏惧地奔赴保卫列宁格勒的前线,但战争很快就把他拉回到残酷的现实之中。“很快我们就失望了,接着失望变成了绝望,绝望又变成了愤恨,既是对德军的,也是对自己长官的,但心里还是隐藏着信心,压抑的、狂热的信心。”面对德国飞机从天而降的狂轰滥炸,他的心中充满了死亡的恐惧,以及害怕面对死亡的屈辱感:“真正的恐惧、瘆人的恐惧,将我,一个愣头青,攫住,在战场上……恐惧整个儿将我吞噬……我被恐惧压倒了。我心里的这恐惧有多少啊!轰炸从我心中勾起一阵又一阵的恐惧——可耻的、羞愧难当的、压倒一切的恐惧,我无法遏止……我已经不再是人,而只是一个屈辱的、被恐惧攫住的动物……我在精神上受了重创,开始鄙视自己竟然是这样一个懦夫。”
尽管如此,初入战场的年轻主人公并没有丧失希望,而是对未来充满信心,并开始适应战火纷飞的前线战壕生活。但随着时间的推移,战争的血腥与丑陋在主人公面前不断地展露出来。战争带给士兵的是深深无力感和不能对抗残酷现实的挫败感,摆在他们面前的是随时可能到来的死亡。在战场上,普通士兵忍受着饥饿、严寒或酷暑等身体上的折磨,并像微不足道的蝼蚁一般没有尊严地死去。而决胜千里之外的将军们毫不怜惜普通士兵的生命,并把他们一次又一次地推向危险的境地。无数士兵为了战争的胜利忍受非人的折磨,甚至付出了生命的代价;但在将军们的眼中,他们只是实现自己显赫功勋的工具。士兵们才是卫国战争的真正英雄,但这群无名英雄却得不到最基本的尊重,甚至在各类报道中常常连个名字都挂不上。当面对炸飞在身旁鲜血淋漓的尸块时,主人公为自己生命的渺小及随时可能降临的死亡而痛哭流涕。“我们会死在战场上,死在冲锋中,死得英勇壮烈。而我的战争却是如此的不光彩,我还什么都没来得及做呢,就被消灭了,什么都没有了:一切的幻想、憧憬、计划都被烧得精光,连同我的自负……在我眼前永远会是自己那发臭的懦弱。”战争初期的大溃败引起了无数士兵的逃亡,这让士兵们感到尊严不断被敌军践踏。生无可恋的大尉波德列佐夫厌倦了无休止的逃跑,最后选择与德军同归于尽。但司令部关心的不是他的生命安全,而是他是否真的与敌军同归于尽。对司令部而言,如果他的确死了,那他算是完成了英雄的壮举,值得表扬;但如果他被德军俘虏的话,那就是一件很丢脸的事情。
战争带给人们巨大的精神冲击,在随时有可能死亡的重压之下,年轻的中尉体内分裂出同貌人D,以此来缓解战争带给他的创痛。“从我身体当中分离出一个中尉D。我真没想到,自己体内还有这么一个个体存在。”二者以各自不同的视角对这场战争进行多维度的解读。本体之我从普通人的视角出发,尊重个体的生命价值及作为人的尊严。在“我”看来,朋友科斯佳牢牢地抓住留守后方的机会,不想做无谓的牺牲是无可厚非的。前线战壕中的士兵无法忍受饥饿、严寒、病痛的折磨,面对德军劝降的广播而有了投降的念头,是符合人的自然本能的。面对炸飞在身旁的鲜血淋漓的尸块,他们表现出惊恐与害怕,也是不应该受到嘲笑和指责的。“终于扛过了一切——恐惧、饥饿……我们不仅赢得了,而且还熬过了这场战争。最后我们剩下了不多的人。很多的残废,很多寡妇和无人照看的孩子。”不同于本体的犹豫、怯懦,其同貌人——中尉D勇敢、坚忍、血气方刚,渴望建功立业,怀着战争必胜的信念。在他眼中,战争是实现童年理想、建功立业的好机会,也是保护家园不被敌军侵略的唯一方法。“一开始,中尉D的行为还是迫不得已,但很快,他的声音变得坚定。D紧束了腰带,舒展了肩头,现在他不再请求,而是命令……终于实现了他的梦想,儿时的梦想!幸福的机会降临到了他头上,他不想错过。”为了保家卫国,为了实现自己的理想,D勇敢地投入战争之中。
尽管战争已经过去,但它也带走了人们得以维系正常生活的安全感。经历了九百多个日夜的坚守,年轻的中尉扛过了德军对列宁格勒的大围困,成为为数不多的幸存者。长期的战争经历给他造成了无法磨灭的心理创伤,作为战争的受创者,创伤性事件在他的脑海中不断地闪现,并反复侵扰着他。小说的第三部分便是讲述战争结束之后中尉久久无法愈合的内心创伤。虽然身处和平年代,但他仍然活在战争岁月之中,无法从“炮壳冲击症”(Шок от удара)中解脱出来。战争创伤体验如影随形地伴随着他,折磨着他的余生,并使他久久无法适应战后正常人的生活。他患上“创伤后应激障碍”(Посттравматическое стрессовое расстройство),这是指人在遭遇异乎寻常的威胁或对抗重大压力之后,心理状态产生失调的后遗症。这一战争创伤后遗症具有延迟性、持续性和灾难性等特征,并使人们不断地经历战争的痛苦,沉湎其中而无法自拔。中尉在战后的漫长岁月中都无法摆脱战争带给他的创痛,常常夜不能寐、噩梦连连,不断地回忆战争时的血腥场景。尽管久经战场的杀戮,有过无数次参与战争的经历,但战后的最初几年,他仍然经常梦见第一次开枪射杀德国士兵时的情景。“在战后的最初几年,我经常会做梦,梦见我在奔跑,白色的教堂,蓝色的呼啸着子弹的天空,跑啊,跑啊。我会梦见恐惧,两个屁股,子弹钻入肉体时噗的一声……时常会大汗淋漓从梦中醒来。”中尉对战争创伤性事件的持续性体验严重干扰了他的生活,对他及他的家庭造成了无法弥补的伤害。
战争不仅摧毁了他原本轻松、愉悦的生活,还带给他沉重的心理负担和负罪感。昔日出生入死的战友一个接一个地死去,自己却安然无恙地存活下来,他为没能保护及拯救他们而感到深深的自责和愧疚。“在我走了以后,几乎我们的所有人都被打死了……无耻的庆幸——因为自己逃出来了,保住了一条小命……我很庆幸,我还活着,同时感到自己的罪过。”尽管见惯了战场上的流血牺牲和尸横遍野的景象,但中尉直到战争结束都无法接受童年伙伴瓦吉姆已经死去的事实。瓦吉姆英俊帅气,是幸运女神的宠儿,在周围人的眼中,他完全是为了重大的发明而生的,但他在战争中不幸牺牲。因为找不到尸体,他一直被列为失踪者,不仅得不到烈士的称号,连他的父母也得不到任何的抚恤和安慰。无论怎么努力,中尉都无法帮助昔日好友恢复名誉。尽管取得了战争的胜利,驱除了入侵者,但人们的生活并没有得到实质性的改善。战后的生活比战前更加艰难,城市被轰炸得面目全非,居民流离失所,无家可归。无数家庭支离破碎,到处都是残疾的士兵、独自养家的寡妇和无人照看的孩子。那些寡妇为了养活一大家子人,干着最艰难的工作,却得不到任何的照顾,有时候还被拖欠工资。作为战争的亲历者和幸存者,中尉深感同情,却又无法帮助他们摆脱困境。负罪感和愧疚感所带来的心理创伤苦苦地折磨着他,使他在战后不断地审视这场战争的意义。
在战争年代,中尉把取得战争的胜利视为其生命的意义和价值之所在,为此他很好地适应了残酷的前线生活,并最终存活下来。在和平年代,尽管战争已经远去,但战争创伤不时地折磨着他。由于背负着沉重的心理负担,他迟迟无法适应战后的生活,更加无法在日常工作、生活中获得满足感,生命变得毫无意义和价值。“在前线的时候我知道生命的意义,不管再怎么失望,这种意义都没有消失,我有目的,目的吞噬了一切情感。没了战争,一切都中断了,是,有幸福,活下来了,短暂的幸福,正在消逝。然后呢?”为了摆脱战争带给他的伤痛,中尉开始沉湎于酒精的世界,通过酗酒、享乐来忘记伤痛,他成了不称职的丈夫和父亲。面对战后的家园、嗷嗷待哺的孩子,他无视自己作为丈夫和父亲的责任,任由妻子一个人苦苦地支撑起整个家庭。“我有这个权利,我赢得了生命,节日一样的生命。我要代替自己的战友,那些没有在这可恶的生命绞肉中幸存下来的人,来庆祝。”
小说《我的中尉》运用意识流、梦境、内心独白等多种艺术手法再现了主人公的战争创伤体验和战后创伤人生。小说的战争创伤书写不仅揭示了战争的残酷及其带给个体与群体的毁灭性打击,还从人道主义的角度出发,呼吁对个体生命价值的尊重。
① 朱迪斯·赫尔曼:《创伤与恢复》,机械工业出版社2015年版,第30页。
② 陶家俊:《西方文论关键词:创伤》,《外国文学》2011年第4期,第116页。
③ 格拉宁:《我的中尉》,人民文学出版社2013年版,第14页。(本文有关该书引文均出自此版本,不再另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