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蕾 刘钊[长春师范大学,长春 130032]
鲁迅与余华两位不同时代的作家,不约而同地通过解构血缘秩序来反思封建伦理文化,既体现出作家的文化自觉,又形成了一种时代共振。余华前期通过描写血缘背后虚伪的人情,揭示人性中丑恶的一面;后期通过探索新型伦理关系中的美好人性,发出了人文精神重建的召唤。两位作家洞察社会文化的努力,为我们观照当下中国的社会问题提供了思想支持。
在古代中国的封建文化伦理中,血缘承担着重要的使命。从个人的人际关系到家族的伦理关系,乃至延伸到整个封建社会,血缘不仅是其中的逻辑起点,也搭建起了“家国同构”的家国情怀,成为权力链条、阶级划分中最为关键的因素之一。
长期以来,受“三纲五常”思想的影响,封建文化中形成了重血统、轻人本的伦理观念。在家族内部,年长位尊者站在权力话语的制高点上,并且通过血缘这一看似正当的权力传递达到父对子、长对幼的单向度操控,压制幼者的生存空间,簒夺人的个性自由。血缘文化在社会历史不断向前发展的过程中,不可避免地压制了新事物与新思想的发展,阻碍了社会与文明的进步。“五四”时期,陈独秀、梁启超、李大钊等新文化运动的先驱者们敏锐地觉察到“家族制度为专制主义之根据”,将对传统文化的解构支点放置到了家族制度中。鲁迅则更尖锐地将血缘伦理置于“国民劣根性”的叙事场域中进行批判。如《狂人日记》中的大哥通过对整个家族的控制来完成对狂人的精神制裁,大哥一旦认定了弟弟是疯子,那族人便无一不以疯子的眼光去对待狂人;《肥皂》中的四铭只因为在店里受到了学生们的言语奚落,自己无能辩解,回到家中便气急败坏地指责儿子学程不学无术,并一气之下剥夺了两个女儿上学的权利,子女的前程与未来全然不在父亲的考虑范围之内;《风波》中的女儿六斤在父亲失了辫子的这场风波闹剧中,无故受到父母的斥责打骂,成为母亲指桑骂槐及父亲展示自己家长威严的发泄口。长辈利用地位上对子女的优势来发泄自己的怒火,“他们以为父对于子,有绝对的权力和威严;若是老子说话,当然无所不可,儿子有话,却在未说之前早已错了”。子女作为血缘等级链上弱势的一方,不管是年轻力壮的儿子学程,还是本就年幼瘦弱的女儿六斤,在面对毫无社会地位,缺乏能力与智慧的父母时,还是以一副畏缩胆怯的姿态,去迎合血缘秩序所带给长者的优越感。
由“五四”一代进步的知识分子所掀起的这场伦理变革,冲击了血缘文化与封建伦理的社会沉疴。到20世纪80年代,先锋作家以反叛一切的姿态横空出世。他们虽然在探索文学的形式技巧方面深受西方文学经验的影响,但不可否认的是,新时代的文学精英们自觉或不自觉地承担着文化启蒙者的角色,将“五四”的文学精神作为关照当今时代的一种思想资源融入自己的写作当中。他们对个人主体性的强调和对个性价值的追求,既实现了对“五四”一代的精神共振,又在新的文化背景下赋予这种启蒙新的时代内涵。
进入20世纪90年代后,随着改革开放和社会转型的步伐不断加快,传统的血缘伦理已经无法适应当下开放与交融的社会环境。现代社会中人的交际与价值更多地体现在他所扮演的社会角色中,所以我们亟须构建的是陌生人之间的人伦规范,营造民主、平等、和谐有序的生存空间,使新型的伦理规范不仅适用于社会,也能为处理现代家庭关系提供一种新的价值尺度。
20世纪80年代的开放语境为之前长期处于失语状态的文坛提供了自由表达的机会,国外的文学经验也如雨后春笋般在中国大地上生长。到20世纪80年代中后期,余华、苏童、马原、格非等先锋作家异军突起,凭借充满现代意味的形式探索,打破了已有的结构方式和叙事模式。先锋作家在小说文体形式上的自觉探索,让文学从低迷中挣脱出来,为新时期的文学创作注入了鲜活的血液。
余华在20世纪80年代“一直是以敌对的态度看待现实”,通过极端叙事展现出现实世界的疯狂与丑恶,他的作品一开始就以不同凡响的形式去表达对群体特点的认识与批判。的确,在当代文坛中,余华被认为是鲁迅最具代表性的继承者和发扬者,他在先锋时期所创作的短篇小说锋芒毕露,颇有鲁迅杂文创作的批判与战斗精神,这也延续了五四新文化运动以来颠覆封建文化的传统。
余华在20世纪80年代陆续发表的若干小说作品中,都有对鲁迅《狂人日记》的借鉴痕迹。他的小说既展现了被压抑的精神错乱,又隐含对封建文化与伦理扼杀人性的深刻批判。《四月三日事件》中,余华将鲁迅笔下狂人的生存困境置换成了当下的一位“被迫害妄想症患者”。小说中的青年终日活在自己幻想的世界中,整个世界是他将人性中的冷漠与黑暗面无限放大后的狩猎场。青年终日幻想着周围的人将会对自己展开怎样的围捕,而在背后策划一切的主谋便是自己的父母。他敏感地觉察到四月三日便是父亲诱杀他的日子,只能在这一天到来之前乘上逃亡的火车,以此来躲避想要置自己于死地的父母。与鲁迅笔下的狂人相较,余华所塑造的这位当代青年更加懦弱与胆怯。狂人敢于质问大哥为何要吃人,并向大哥细细道出不能吃人的道理,一心劝人改掉吃人的陋习,即使在被围捕的处境之下,也能反省自己许是因为踹了古久先生的陈年流水簿子才遭人嫉恨;而余华笔下的青年却长久陷在对死亡的恐惧之中难以自拔,失去了反抗与思考的能力,这也恰恰反映出疯癫在现代文明的话语体系中逐渐走向沉默。尽管狂人与青年都是以疯子的形象存活于世,但他们在作家笔下却是思想上的清醒者。他们与代表理性与传统的一方——大哥、父母,以及社会中大多数人的想法背道而驰,所以不被主流价值观所接纳。狂人与青年的形象本身便是作家对于传统文明和理性的反思,具有深刻的批判与自省价值。
“以往的岁月已经出门远行,而今后的日子却尚未行动。”在《十八岁出门远行》中,余华也回答了他在《四月三日事件》中提出的问题,即青年跳上离家的火车后又会是怎样的境遇。正如鲁迅在《娜拉走后怎样》一文中所说:“但从事理上推想起来,娜拉或者也实在只有两条路:不是堕落,就是回来。”青年在十八岁成年后面对世界时同样只有两条路可选:一是离家,如《十八岁出门远行》中的“我”,十八岁被父亲一脚踢出家门后,便在一场抢劫中见识到了人性的卑劣;二是回来,回到血亲情理的博弈场中,在享受家庭归属感庇护的同时,其个性、自由也逐渐遭到侵蚀,如《四月三日事件》中生存空间受到挤压的青年。
不难发现,余华格外关注十八岁这个成年的临界点。十八岁生日是一个人成年的标志,也是其迈向成人世界的仪式,但成人世界里的父母又是如何迎接将要与自己站在同一梯队中的子女呢?在《难逃劫数》中,老中医把硫酸作为女儿露珠的嫁妆,并且信誓旦旦地告诉女儿这瓶硫酸便是她今后幸福生活的保障,对父亲无意识的服从让露珠在新婚之夜将这瓶硫酸泼到了丈夫东山的脸上,东山毁容后又残忍地砸碎了露珠的脑袋。余华对血缘秩序的揭露从暴力演变到屠杀,长辈从阴谋家变成了刽子手。血缘作为一种无形的权力话语,实现了长者对幼者的操控,成为杀人的利器。鲁迅借狂人之口发出了“救救孩子”的呼喊,直指血缘秩序下的利己思想,其目的是通过伦理道德的镜子映射出整个封建制度的不合理,与封建的伦理道德做斗争;同样是对旧传统的反拨,余华则顺着鲁迅先生的血缘解构开辟出自己的另一番天地。
20世纪80年代中后期,“当先锋文学确立了他在社会文学中的合法地位,渡过了苦难历程,并被社会普遍接受之后,先锋文学的使命即告终结”。一方面,先锋作家在创作时过于重视形式技巧上的实验与探索,将现实生活的张力隐藏到了表现手法、叙述结构和虚构性的背后。“事实上,先锋作家在20世纪80年代创作的几乎是清一色的中短篇小说,都以文学期刊为首发阵地。因此,先锋文学甚至可以被定义为一种具有鲜明特色的‘期刊文学’。”中短篇小说的大量创作也证明了这一时期先锋作家在创作方面急于求成、求新求变,忽略了对自身文学修养与写作实力的培养,导致走向形式主义的死胡同。另一方面,20世纪90年代,随着社会主义市场经济的发展和人民文化水平的提升,大众的消费需求上升到了精神层面,文学需要从知识分子的小圈子走向普通大众;而作家在新的经济形势下失去了体制供养所带来的稳定收入,出现了身份上的危机感。作品代表着作家的文学艺术水平,但作品的销量更直接与作家的收入相关。所以,如何权衡文学作品的艺术性与大众接受度之间的关系,成为先锋作家以及新时期整个作家群体亟待考量的问题。
余华20世纪90年代后在创作方向上的探索与调整,不仅在先锋作家群的转型中具有试探效应和引领作用,也为现代社会人伦关系与伦理规范的重建提出了自己的思考。《在细雨中呼喊》是余华创作转型及与世界握手言和的标志。王立强是余华摸索塑造出的第一位养父形象,尽管他在与同事的婚外情被发现后引爆手榴弹自杀,让孙光林再次成为孤儿,但作为孙光林的养父,他在五年短暂的父子时光中给了孙光林一生中最珍贵的父爱。王立强夫妇给孙光林营造的是一个真实简单的家庭环境——“他们选中了我,让我吃饱穿暖,让我和别的孩子一样获得上学机会,同时也责骂和殴打过我。”养父王立强短暂地出现在孙光林的人生中,这五年时光给了他从泥沼里挣脱出来的希望。之后他北上读书、写作、交友、娶妻,彻底摆脱了原生家庭所带来的苦难。
在养父王立强身上,虽然也有暴力与不忠的一面,但他对养子孙光林的照顾与疼爱不是因为血缘上的联结,而是出于人与人之间的真诚与善良。到《许三观卖血记》中,余华通过丝厂工人许三观为我们展示了人性中的闪光点。许三观是那个时代普通大众里的一员,当他发现大儿子一乐是妻子与别的男人生的儿子后,心中愤愤不平,觉得是替人家养了儿子,自己做了乌龟。他也曾在一乐砸伤别人的脑袋需要付医药费时,将一乐往他的亲生父亲何小勇身边推。饥荒年代,许三观卖血带全家人去吃面条,唯独不带一乐。这些对人性自私面的细腻描写,让许三观这一形象更加真实、丰满,也更加契合传统意义上男性对血缘的重视。当一乐转身去找自己的生父何小勇求助时,何小勇却将一乐拒之门外,对他避之不及,只有在自己命垂一线需要儿子招魂时才会想起他。而许三观对一乐的疼爱其实是超过了自己的亲生儿子,在他一生十一次的卖血经历中,有七次是为了一乐。他用卖血得来的钱替一乐赔偿了医药费;为下乡插队的一乐能够早日回城,他卖血请一乐的生产队长吃饭;一乐患了肝炎后,为给一乐治病,他一路卖血到上海,差点丧命。生父让儿子们不能抬头做人,养父却教会他们爱与责任。至此,余华基本确立了他对伦理关系的探索之路。在非血缘的亲子关系中,他为前期解构的血缘伦理寻找到一种新的参照方式,并从家庭中的亲情关系延展到社会中普遍的人情关系,以人性面貌中的善良、真诚、宽容等为道德尺度,丈量现代社会中人与人之间的心灵距离。
进入21世纪后,余华以一种超然的姿态,表现出对善与恶的一视同仁,以同情的眼光去看待世界与自己笔下的人物。在长篇小说《兄弟》中,余华将人性的光辉深刻地表现到了“高大全”式的人物宋凡平身上。李光头的父亲因为偷看女人屁股,掉到粪坑淹死后,让妻子李兰一直无法抬头做人,甚至连幼小的李光头也承受着父亲带来的耻辱。宋凡平与李兰的结合,不仅让李兰重新燃起了对生活的希望,也让李光头摆脱了生父的阴影。在动荡贫穷的年代里,宋凡平对李光头与自己的儿子宋钢一视同仁,并且竭尽所能地为两个孩子创造一个安稳的环境。余华曾说:“这是我理想的父亲,在我少年时期所处的那个时代,的确有很多这样的父亲……宋凡平这样的父亲代表了中国传统家庭中的典型父亲,他们没有办法在外面实现个人价值,便把所有美好的人性都在家庭中释放出来了。”
宋凡平是余华为现代伦理秩序树立的道德典范,他用自己的真诚、善良与责任拯救了李兰母子,成为他们引以为傲的丈夫与父亲。在《第七天》中,余华将在家庭内部发现的美好品质辐射至整个社会,通过暴露种种社会问题,展示人性最为珍贵的一面,这些美好的品质在泥沼之中显得尤为可贵。二十岁出头的铁道工人杨金彪在火车轨道上捡到了刚出生的杨飞,他把这个浑身紫红的婴儿抱回家后,一个人含辛茹苦地养大了他,甚至牺牲掉自己的青春与爱情。当杨飞的亲生母亲找到他时,为了杨飞的前途,他还是义无反顾地选择让杨飞回到亲生父母身边。在罹患重病之际,他为了不拖累杨飞,自己默默离开;而杨飞在得知养父患病后,毅然辞去工作、卖掉房子为他治病。杨金彪的父爱不仅超越了血缘,也跨越了生死,父与子之间从单向度的索取、压榨变成了在苦难面前的互相扶持。
在《第七天》中,余华以故事集的形式直接走进现实生活,暴露了很多现实的社会问题,如暴力拆迁、食品安全、医疗卫生、拜金消费等,这些都直接关乎普通老百姓的生活。其实,这部在出版前就被媒体大肆宣传的作品,发售之后在读者中的反响并不高。究其原因,正如夏至清先生在点评现代作家时一针见血指出的那样:“在现代的中国作家普遍存在着一种感时忧国的精神。他们非常感怀中国的问题,能无情地刻画中国的黑暗与腐败,着力于以文学来拯救时世、改善中国民生,重建人的尊严,但恰恰是这种过于强烈的道义上的使命感,过多的爱国热情,使得中国作家未能获得更为宽广的精神视野,以至于整个现代文学当中,真正有成就的作家屈指可数。”余华在《第七天》中将叙述视野聚焦到社会问题上,五花八门的新闻事件与作家对社会不公现象的愤怒交织在一起,或多或少地掩盖了文字背后所蕴含的更深层的精神指向。
从《在细雨中呼喊》开始,到《许三观卖血记》《兄弟》与《第七天》,余华在血缘伦理秩序外的探索轨迹一以贯之,也越发清晰:他关注个人的生存境遇,虽然在悲苦中透着绝望,但也不停地在为笔下的人物寻找救赎之路,形成了作家独特的文学风格。余华在传统的血缘秩序外翻新立异,用一种超越性的眼光重新关注现实世界,探索传统家庭伦理中的美好人性,发出了人文精神重建的召唤,不仅为解决当下伦理失范的问题,也为构建现代社会中平等、和谐、友爱的人伦关系打开了新的叙事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