恐惧心理与英雄意识的缠叠
——重读《狂人日记》

2021-09-29 03:04付琪瑞上海大学上海200000
名作欣赏 2021年27期

⊙付琪瑞[上海大学,上海 200000]

关于《狂人日记》的解读延续百载,时至今日仍是学界关注的重点之一。笔者发现,在“吃人”这条表面文本脉络的背后,隐含着一条贯穿全文,却又极易被忽略的情绪线索,即“怕”与“不怕”这两种心理的交缠叠合。关于“怕”的直接描述以及与其相关的别样表达,在整篇小说中反复出现,对此,李今指出,“作为小说构思核心的论点”,“我怕得有理”具有“破题”的文本功能。然而,李今的说法在给我们带来启发之际,却也无意间遮蔽了另一层面的问题,即狂人在表达“怕”的情绪的同时,同样流露出了一种“不怕”的“义勇和正气”。笔者认为,支撑前者的是一种指向觉醒的恐惧心理,支撑后者的则是一种指向启蒙的英雄意识。

在第一篇日记中,狂人即记录下了他的心声——“我怕得有理”,直接原因是被赵家的狗看了两眼,此事引起了他的“十分小心”。这不免使人疑惑,为什么如此细微的小事,就会使得狂人“怕得有理”。继续向前追索,由于记述者未给出翔实解释,“以前的三十年”的“发昏”意义不明,但前述的环境描写似乎给了我们提示。在伊藤虎丸看来,“月亮”是某种超越性的象征,导致“认识主体脱离了赋予它的现实(包括自身在内)”。对此,笔者认为,对于“晚上”与“月光”不应分别看待,而应该将二者囊括于统一的情境或氛围之中,即“黑夜”。晦暗不明的“黑夜”本身就意味着某种不确定性与不安全感,因而被赋予了一种凶险与恐惧的色彩。从生理学的层面而言,这是因为人类用以分辨事物的锥状细胞在晚上处于关闭的状态,此时大脑为了追求清晰有效的信息,就会以过往经验来填补空缺。由此,身处“黑夜”的人往往会胡思乱想,继而产生恐惧与危险的意识。这在让·德留莫的笔下已得到充分说明:“黑夜总是幽灵、饿狼和暴行的必然同谋,因此它成为往昔时代恐惧的经常性的组成部分。对于人类的敌人来说,无论从肉体上,还是从精神上消灭人类的最佳时刻,都是黑夜。”对“黑夜”的不安是人类的共有情绪,元代的冁然子在《拊掌录》中就曾提及“月黑杀人夜,风高放火天”,鲁迅本人亦曾援引过此言论:“‘月白风清,如此良夜何?’好的,风雅之至,举手赞成。但同是涉及风月的‘月黑杀人夜,风高放火天’呢,这不明明是一联古诗么?”

狂人所有的日记,无一不是在夜里写成的,这也就注定了“黑夜”的压抑感与恐怖氛围将在无形中笼罩整部小说。“黑夜”本身所具有的特殊而暧昧的危险气息,加之白日的所见所闻,给予了恐惧中的狂人一个脱离“常人”而得以率先思考的契机。在此需要注意的是,这是以个人感受为入口而进行的整体性思考,思考重心关涉其所在族群中的全部个体,“对于大多数在黑暗中感到恐惧的成人来说,这种感情是同源于可怕而看不到之物的危险感觉相联系的”。因此,以“我怕得有理”为“破题”的第一篇日记,意味着狂人觉醒朦胧期的正式开启,恐怖且封禁的四千年“吃人”历史由此被撕开了一条“缝隙”。

狂人的整体性思考在“黑夜”中持续发酵,这折磨着他“晚上总是睡不着”。到了第三篇日记时,在“黑夜”的笼罩下,狂人将近日来的见闻联系在了一起,受尽各种欺压的“他们”、街上打儿子的女人、青面獠牙的看客们,全都是又“怕”又“凶”;家里人看他的颜色也怪,如同一只鸡鸭。他愈是“研究”,便愈加感觉惊悚与恐惧,直至联想到前几天发生在狼子村的吃人事件。此时“怕”的情绪已由白日里的“出了一惊”,加剧为“从顶上直冷到脚跟”。

这种“怕”的情绪,在递涨的同时伴随着狂人的进一步觉醒,他逐渐意识到“女人‘咬你几口’的话”,一伙青面獠牙人的笑,以及前天佃户的话,全都是吃自己的“暗号”,而先前“大哥”们的所言所行,无论是“一翻脸,便说人是恶人”,还是说“妙手翻天,与众不同”,真实目的都是为了吃人。因此,狂人对“吃人”的秘密由隐约洞察提升到了深刻发现的高度,即从别人被吃,到“未必不会吃我”,再到整个历史都是“吃人”。至此,狂人进入了觉醒的成长期。

在第二和第三篇日记中,“怕”的字眼以及相应的生理反应密集出现,如“似乎怕我,似乎想害我”“又怕我看见”“从头直冷到脚跟”“我可不怕”“这真教我怕”“全没有昨天这么怕”“我出了一惊,遮掩不住”“我从顶上直冷到脚跟”等。从表面上看,这些情绪反应分属两类:一类是由常人发出的,另一类是由狂人发出的。然而,细读之下不难发现,所有归属于常人的“怕”的反应,无一不是出自某种缺乏确证的动作。或是细微的“眼色”“脸色”,或是低声的“议论”,都是狂人通过自己的视角进行的观察,由此得出的常人们“怕”的结论,难免具有强烈的主观性色彩。至于这些人究竟是真怕还是假怕,狂人自己也难以断言,所以在其叙述中,他才在有意无意中用了四个颇具不确定性的词汇——“似乎”。换言之,所谓常人表现出的“怕”(无论事实层面上真假与否),其实是狂人内心深处“不怕”的映衬。

所以,上述列出的种种动作与反应,真正的主体皆是狂人,而非常人,实际上应分属为狂人的“怕”与狂人的“不怕”两类。这种“不怕”以诸多形式分布于文本各处,背后隐含着一种潜藏于内的英雄意识,它们共同呈现出了其自内向外逐渐投射的动态过程。这种英雄意识无疑带有“立之为极,俾众瞻观”的精英色彩,但又区别于纯粹而传统的精英意识。它与恐惧心理相伴而生,既是先觉者率先觉醒的逻辑必然,又是其用以抵御“吃人”世界的精神支撑。它在文本中首先表现为种种以自我为中心的假想与勇气,也就是说,狂人不仅“担任了自己人生经历的叙述者”,同时还在叙述自我的过程中叙述了他人。这种叙述形式本身就隐含着改造的因子,所谓启蒙正孕育其中,小说由此“具有了反抗性和革命性的意义”。

于是,在接下来的第四到第十小节中,在逐渐外现的英雄意识的支撑下,狂人开始了他的“启蒙之路”。在这个过程中,“怕”与“不怕”的情绪始终交缠往复,如影随形。狂人在觉醒中展开启蒙,在启蒙中获得进一步的觉醒,在此不妨借用德国心理学家弗里茨·李曼的观点加以阐释:“我们追求改变现存秩序,追求变化、发展、征服,我们拒绝已知的东西……这种动机有可能使我们发展和探索未知的奥秘,但它也与必须改变现存秩序、原则和法律,克服习惯惰性而面临的恐惧紧密相关。”

狂人的第一个启蒙对象是“大哥”请来给他看脉的“何先生”,在狂人眼中,这个人走路缓慢,“满眼凶光”,一看就知绝非善茬。然而就是这么一个单看外表就令人颇为忌惮的“老头子”,却“只是低头向着地,从眼镜横边暗暗看我”,这些无疑是他“怕”的表现,反之亦体现出狂人的“不怕”。接着,他给狂人把脉,并且“张开他鬼眼睛”,对狂人说“不要乱想”。狂人对于他的反应首先是“我也不怕;虽然不吃人,胆子却比他们还壮”,随后“放声大笑起来,十分快活”,并且“这笑声里面,有的是义勇和正气”。须知,启蒙的目的是要促使受众脱离蒙昧,但此目的的达成并非一蹴而就,首先要做的应是指出受众身上的蒙昧,给予受众以意识。在此,狂人即以蔑笑的英雄气戳破了“大哥”们自以为是的把戏,将密布于历史暗处的“吃人”摆在了台面上。这点燃了他“启蒙之路”上的第一把火,使得“老头子和大哥,都失了色,被我这勇气正气镇压住了”。

这一节叙事还承担了一个功能,那就是促使狂人获得进一步的觉醒,直接原因在于他发现“大哥”也有参与“吃人”的阴谋,而这背后又交织着更深刻的伦理关系,“吃人的是我哥哥!我是吃人的人的兄弟!我自己被人吃了,可仍然是吃人的人的兄弟”。但狂人此次的进步,仍是处于上述言及的觉醒成长期框架内的提升,并未有质的突破,因为这“一件大发现,虽似意外,也在意中”。

第六节虽然只有短短两行,但在全篇中承担着不可忽略的重要作用。如上文所述,“黑夜”本身就意味着恐怖与危险,由夜晚转入白昼,可以视为对这种恐怖与危险的暂时性逃脱。狂人的启蒙行动主要也是依托白天进行的,与年轻人的辩论真实与否未定,发生时间不详,姑且不谈,但具有明确记录的是,第四节中蔑笑“老头子”是发生于“早上”,第十节中劝转大哥也是在“大清早”。在第六节中,“黑夜”意象再度出现,然而此时却是“黑漆漆的,不知是日是夜”,夜晚与白昼混为一体,二者不再有明显分割。偏偏此时,出现于开头的,给狂人带来最初的“怕”的“赵家的狗又叫起来了”。这种种意象的综合,内含着一种悄然呈现的状态,即狂人逐渐觉醒过程中自然生成的恐惧的蔓延。

狂人第二个启蒙对象是第八节中那个二十岁左右的人。值得玩味的是,这个人的形象与第四节中的把脉先生截然相反:一个“年纪不过二十左右”,一个是“老头子”;一个“满眼凶光”,一个“满面笑容”;一个“低头向着地”,一个“对了我点头”。然而,狂人却不为他颇具亲和力的外表所惑,而是一眼看穿了他的虚伪假面,指明“他的笑也不像真笑”,随即单刀直入地质问“吃人”一事。狂人通过他的回答,立刻判断出此人也是“吃人”阴谋的参与者,他的英雄意识再度迸发,于是便开始了“勇气百倍”的启蒙式辩论,并且将对方问得极其窘迫,以至于“变了脸,铁一般青”,到最后甚至不讲道理起来。

对于这一部分的描述,陈思和认为这是一场梦,“梦中那个二十左右的年轻人,我以为是狂人自己的又一个自我,他代表着狂人头脑里的传统理性在起作用”。笔者对此看法不置可否,这不仅是因为狂人言语本身的谵妄性和语焉不详,更是因为,重要的不是这个年轻人究竟是实有还是虚无,而是这个人整体形象所对应的“身份位置”。尽管狂人在这场启蒙式的辩论中始终占据上风,并且提出了“从来如此,便对吗”这种惊世骇俗之问,但他的内心感觉实际上却是愈加恐惧,这外化于“全身出了一大片汗”的生理反应。狂人之所以愈加恐惧,原因在于从“老头子”到“大哥”(中年人)再到“年轻人”,呈现出一种递减的年龄序列,而在这个序列中的所有人,无一不是吃人的人,从历史中得来的发现最终在现实生活中得到确证,这不得不令他毛骨悚然。

于是,他对于启蒙的希冀只得沿着这个序列继续下移,便只剩下儿童了。然而,儿童能在这历史的“大染缸”中出淤泥而不染吗?答案显然是否定的。狂人对此同样清楚,但他还不肯绝望,而是将希望寄托于假想本身的不确定性上,正如他所记述的那样,“这一定是他娘老子先教的。还怕已经教给他儿子了”。如果按照上半句的逻辑继续推演,他儿子也吃人是“一定”的事情;然而狂人刻意用了“还怕”这两个字,这意味着一种极其微弱的可能性以及“微茫的希望”,为保全儿童乃至于“保全自身”留下了周旋的余地和一线生机。沿此逻辑,我们才能理解狂人最后喊出的“救救孩子”背后深刻且复杂的情感。

狂人第三个,也是最后一个启蒙对象是“大哥”。“大哥”不同于先前的“老头子”和“年轻人”,他身份的特殊性在于他与狂人有着直接的血缘和伦理牵连。狂人对“大哥”的情感也最为复杂深切:“最可怜的是我大哥,他也是人,何以毫不害怕;而且合伙吃我呢?还是历来惯了,不以为非呢?还是丧了良心,明知故犯呢?”于是,他决心通过先从“大哥”下手,以此再“劝转”其他吃人的人。如上文所论,启蒙不能一蹴而就,需要一个过程:第一步是对问题的指出,这体现在狂人对“老头子”和“年轻人”的言语上;第二步是对问题的分析,这一点在整个文本中都有所涉及,尤其集中于第三、五、七、九、十一、十二节中;第三步则是对问题的改造。狂人因而寻到“大哥”,以循循善诱的方式展开了对他的启蒙。

他首先是从遗传学和历史学的角度陈述利害关系,晓之以理;随之又试图通过吃人群体之间的互吃来引起“大哥”警醒,动之以情。然而这些都是徒劳,在被狂人启蒙的过程中,“大哥”的反应越来越激烈,从“冷笑”到“眼光便凶狠起来”,再到“满脸都变成青色”,直至“显出凶相”,对狂人冠以“疯子的名目”。“大哥”的这些反应,连同其他看客(同样是吃人者)的表现,都被狂人看在眼中,他不仅没有被恫吓住,反而是更进一步激发出了启蒙的“义勇和正气”。由此,他不再维持起初的“沉静”与“和气”,而是从陈老五的手中挣脱,以一种大义凛然而又义无反顾的姿态说道:

你们可以改了,从真心改起!要晓得将来容不得吃人的人,活在世上。

你们要不改,自己也会吃尽。即使生得多,也会给真的人除灭了,同猎人打完狼子一样!——同虫子一样!

然而,事与愿违的是,狂人这一番慷慨激昂的呐喊,并没有起到丝毫的效果,看客们都被遣散了,“大哥”也不知去向,“黑夜”的意象近乎宿命般地再次出现——“屋里面全是黑沉沉的”。在潜在且累积的恐惧意识的支配下,狂人产生了房屋倒塌的幻觉,他被压在了横梁和椽子底下,“万分沉重,动弹不得”。此刻,狂人真切地感受到了死亡的威胁(不仅指肉体死亡,还包括精神的消亡抑或同化)——“他的意思是要我死”,这是一种更深刻的恐惧意识,接下来充满悖论的一系列行为反应即是表征:既然身上的“沉重是假的”,那他的“挣扎”从何谈起,又怎会为此“出了一身汗”呢?可以说,求生的本能掩盖住了这种恐惧意识,同时将狂人从幻想中拯救了出来。在惊魂未定之际,狂人仍是继续着启蒙的呐喊:“你们立刻改了,从真心改起!你们要晓得将来是容不得吃人的人……”在这里,狂人的觉醒和启蒙第一次在明面上实现了“合流”。值得深思的是,狂人如果不从这场可怕的幻想中“挣扎”出来,那等待着他的,又将是怎样的命运呢?

在接下来的第十一至十三小节中,没有一处直接描写“怕”的地方,但恐惧情绪不仅没有消失,反而愈演愈烈。它是以一种极其隐晦而又惊悚的方式隐藏在了日记中每一句话的背后,化身为一种无须言表又无所不在的“氛围”。

如上文所述,由夜晚转入白昼,可以视为对“黑夜”赋予的恐怖与危险的暂时性逃脱,这也在某种意义上给了缓息中的狂人以启蒙的契机与勇气。而第十一节的开头,狂人率先书写的却是天气——“太阳也不出”,这在表面上意味着白昼的隐退,更深层次则是暗指启蒙的受挫。在这样的气氛背景下,惊惶难言的狂人无法向外进行启蒙,只得将启蒙的视点向内转向自身,他想起殁于五岁的妹妹,想起儿时大哥对吃人的教导与母亲的态度,越想越“怕”。

终于,在这种愈加惶恐的心理状态下,他得出了整个过程中最为惊悚的发现——就连自己也吃过人!这个发现颠覆了狂人的英雄意识,同时在他内心深处产生最深刻、最极致的恐惧,这是无法言说的恐惧,甚至于连想都不能想。这种恐怖与恐惧之强烈,令读者同样感觉毛骨悚然,不得不被裹挟进同等莫大的恐惧中对自身进行审视乃至忏悔。整部小说最终的悲剧性由此得以实现,这在无意间与亚里士多德的阐释不谋而合,“发现和反转同时出现,这时候,戏剧最能引起观众的怜悯或恐惧的心理,这正是悲剧描述的行为”。至此,狂人彻底洞察了华夏历史中“吃人”的全部秘密,在绝望至极之际,迎来了觉醒的完成期。

狂人最后“救救孩子”的呐喊,是被恐惧情绪笼罩下的英雄意识燃出的最后一丝火光。然而,正如他早已意识到却又迟迟不肯接受的那样,在“四千年吃人履历”的基因谱系中,不存在能够遗世独立的无辜者,这最后一丝火光的存在本身,亦是虚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