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浒之权力选择题
——新说《水浒》(七)

2021-09-29 05:51上海鲍鹏山
名作欣赏 2021年19期

上海 鲍鹏山

编 辑:张勇耀 mzxszyy@126.com

在第五期,我讲了一个关键词:权力社会。我还讲到了权力逻辑的简单表述就是:我的是我的,你的也是我的,天下都是我的。

但林冲不知道权力的这个逻辑,他还以为只要高衙内知道那个女人是有主的,并且这个“主”还不是一般人,而是大宋的高级军官,是大宋军事学院的枪棒教授,就会放手。

这不是林冲自信,而是林冲糊涂。

有意思的是,高衙内也没有搞清楚权力逻辑,他一看是林冲老婆,而林冲不是原先东京大街上的那些无名小民,于是他也觉得要得到林冲的娘子,没有以前那么容易。

面对林冲,高衙内确实不自信了。但这是由于他和林冲一样糊涂:他没搞明白自己的优势在哪里,他只看到了自己和林冲的个体差距。从个体的角度上说,他确实无论哪一方面,都不是林冲的对手,所以他很郁闷。

他实在愚蠢,这么坏,还这么笨,他怎么就没明白,他一直以来肆无忌惮、无法无天、缺德无良,不都是靠着他养老子的权力吗?这“花花太岁”的帽子,你以为什么人都可戴着招摇啊?

高衙内的坏,其实是权力的坏。权力借他的躯壳,来展现它的邪恶。

因此,读《水浒传》,要有道德的眼光,更要有穿越道德的眼光。对人对事,要有道德的判断,更要有超越道德的判断。要明白,这世界的很多问题,是人的道德问题;更要明白,这世界的很多问题,不是人的道德问题,而是制度问题。衙内人性之丑,必借助权力,方可成害,没有权力的后台,他怎敢碰林冲老婆?所以,并非衙内生来较一般人为恶,而是权力使他的恶能够得逞。

高衙内的糊涂也难怪:高俅是泼皮刚刚暴得大官,衙内也是刚刚从草根变为衙内,除了吃喝玩乐,别的权力的好处,他还没有来得及去体会。权力的威力,他也没有充分感受。

所以,值得提醒的是:高衙内此时的苦恼,不是出于良心不安:林冲的娘子,我怎么可以霸占?我怎么可以夺人妻女?

而是——他的苦恼是出于一种无力感:林冲不是一般人,是有身份的人,是武功很高的人,我斗不过。

但有一个小人,富安,出现了。

这是一个深谙权力规则、权力逻辑的小人。他将指导高衙内,用权力这个无敌武器,碾压林冲,抢走他的娘子。

富安道:“有何难哉!衙内怕林冲是个好汉,不敢欺他,这个无伤。他见在帐下听使唤,大请大受,怎敢恶了太尉?轻则刺配了他,重则害了他性命。”

你听他的话:“有何难哉!”

这句话,可恶之处,首先在于他毫无是非,他直接跳过了一个最重要的问题:这事能做吗?而直接回答:这事难做吗?

一般而言,我们决定做一件事,都必须经过两个逻辑阶段:做不做和如何做。

第一,做不做?这是价值判断。考虑该不该做,能不能做。这是一个不可逾越的阶段,需要反复论证和考量。

第二,如何做?这是方法判断。经过第一层判断,可以做,能做,该做;接下来,就考虑如何做,用什么方法做。

而富安给林冲出主意,他如果是个正派人,就要掂量一下这件事该不该做。夺人妻女,破人家庭,这是很严重的罪行,古人说“杀父之仇,夺妻之恨”,夺妻之恨是和杀父之仇并列的,而淫人妻女,情节严重的,在古代,是死罪!

而富安和高衙内,对第一层次的问题,根本不去考虑,说明什么?

说明小人从来无伦理!说明小人做事,只讲利害,从不计是非!说明权力所在,根本不怕法律,无视道德!

实际上,富安这段话的可恶,还有第二层的问题:不择手段。

哪怕一个正当的目标,我们要实现它,也得讲究手段的合乎道德,合乎规矩,合乎法律。

为什么我说富安是不择手段?

你看他的话:“他见在帐下听使唤,大请大受,怎敢恶了太尉?轻则刺配了他,重则害了他性命。”

这是直接动用权力去剥夺人的权利乃至生命!

而他所说的林冲在帐下听使唤,不再是一种上下级的职务之别,而是上级对下级的人身控制!而人身控制权,其实是奴隶时代的权力。这种人身控制权,在制礼作乐的礼制时代,就被限制了。

而权力不受约束时,它一定会追求奴隶主的那种权力,它一定会努力让所有人变成奴隶,然后剥夺奴隶们所拥有的一切,只要是他看上的!

这也就是秦制诱惑人的地方。

而且,富安的话里,还给我们透露了一个秘密,这个秘密是:给人一个两难选择——我把它命名为“权力选择题”。

“权力选择题”的题型是一个两难选择,给出两个选项,一个是它要的选项,一个是比它要的选项更加严重,以逼着你选出它要的选项。

比如:你是选择被砍掉一只胳膊呢,还是主动奉献出一根手指呢?

你是选择籍没你的家产呢,还是选择主动奉献出部分财产呢?

这里,富安给林冲的选择就是:你是选择刺配甚至杀头呢,还是选择让出你的老婆呢?

富安的可怕,是因为他看出了问题的关键:权力。而且他还能充分地利用权力。

当权力因素加进来之后,一切都失去了重量:因为权力是绝对的重量。在权力面前,强大的林冲不堪一击;有权力撑腰,虚弱的衙内却战无不胜。没权的老虎,不过一只病猫;有权的老鼠,顶得上一只狮子。权力是什么?权力是:顺我者未必昌,逆我者必然亡。我的是我的,你的也是我的,不仅你的前途、命运是我的,你的人格、尊严,甚至你的生命,都是我的。

既然如此,你的老婆,我看上了,那还是你的老婆吗?

可见,在绝对权力面前,人的生存权都不会存在,更不用说其他的权力。林冲有生存权么?那要看高俅想不想让他生存。这就是那个时代,那个社会的现实。中国现在有不少人很向往皇权时代,老是写小说、写电视剧歌颂专制帝王,一些人还要穿越到古代,我想问问:穿越到过去,你确定自己是高衙内,不是林冲吗?你确定自己是格格,不是林娘子吗?

那是一个连生存权都被皇帝老儿及其各级爪牙捏在手里的时代。看不到这一点,就看不出今昔的差别,就看不出我们今天的进步。

现在,基本形势已经明朗。按自然法则,高衙内绝无胜算的可能,他不论在人品、能力诸多方面,都远远不是林冲的对手。但是,经小人富安一分析,他才发现,原来他拥有百战百胜、无往不胜、战无不胜的绝对优势,这优势就是:他是太尉的养子。所以,把权力这一社会性的因素一加进去,林冲拥有的那一切,瞬间就变得毫无分量,化为乌有,他的优势几乎一下子就蒸发了,而高衙内,却可以得意地奸笑着,为所欲为。

高衙内在经过富安的分析和鼓励之后,更坚定了霸占林冲娘子的信心和决心。目标确定了,方法就是关键。高衙内最苦恼的,也就是没有一个好办法。

既然林冲不足虑,主要就是林冲娘子的问题。

林冲娘子的问题是什么问题呢?

第一,如何接触到林冲娘子。林冲娘子待在家里,怎么才能见上?

第二,光见上还不行,还得要有一个私密的空间,只有这样,才能让高衙内得逞其奸。

第三,最好还得林冲娘子愿意。

要这三项都能实现,还真不那么容易。

不过,办法总比困难多,而办法总是人想的,下流的办法是下流人想的。只要你身边有下流人,就不愁找不到下流的办法。有权力的地方,一定有小人、下流人。而衙内眼前的这个人,就是最最下流的下流人,并且,实际上,他在来高衙内这里之前,已经胸有成竹:

富安给高衙内献上了一条计,我们可以把它称为“瞒天过海”计再加“调虎离山”计。

“瞒天过海”计是“三十六计”中的第一计,原文是这样的:

备周则意怠,常见则不疑。阴在阳之内,不在阳之对。太阳,太阴。

意思是,自以为防备周到,就会麻痹大意;情况很常见,就不会疑惑。阴谋就隐藏在公开的行动之中,与之一同进展,并不与公开的行动相对立。最公开的行动隐藏着最阴险的阴谋。

我们来看看富安的计谋。

富安对衙内说:

你们高家门下知心腹的陆虞候陆谦,他和林冲最好。明日衙内躲在陆虞候楼上深阁,摆下些酒食,却叫陆谦去请林冲出来吃酒。不过不是去陆谦家,而是把林冲带到别处吃酒。小闲便去他家对林冲娘子说道:“你丈夫和陆谦吃酒,一时重气,闷倒在楼上,叫娘子快去看哩。”赚得她来到楼上。妇人家水性,见衙内这般风流人物,再着些甜话儿调和他,不由他不肯。小闲这一计如何?

这条计,果然是好,而且完全符合“瞒天过海”计的基本要素。林冲自那日受气后,不会再让老婆出来,这样的防备,当然不会出意外。这就叫作“备周则意怠”。林冲怎么可能想到自己的老婆会出门呢?

让陆谦去叫林冲吃酒,陆谦是林冲的好朋友,这叫“常见则不疑”:他们经常在一起喝酒啊。

大摇大摆地请林冲出来吃酒,这就叫“太阳”。

而里面包含着极大的阴谋,这就叫“太阴”。

利用林冲对陆谦的信任,光明正大地请他出来,然后骗奸他的老婆,这又是一招“调虎离山”计。

小人之心,太歹毒;小人之计,太阴损!

但是,这条计虽然是好,还有两个问题。因为,这条计涉及对一个人的品性判断,哪个人呢?

陆谦。

既然陆谦是林冲的好朋友,他会配合他们,一起陷害林冲吗?

实际上,这条计的最高明之处,正在这个地方。

简单地说吧,这条计最高明的地方还不是上面所说的那些陷阱的巧妙设计等,而在于:

1.对丑恶人性的准确把握和切实利用。

2.对权力威力的充分估计和充分使用。

因为,这出计能否得以实施,关键的人物是陆谦,而陆谦则偏偏是林冲的好朋友。问题就在这:正因为陆谦是林冲的好朋友,所以才能实施“瞒天过海”计;但正因为陆谦是林冲好朋友,他可能会拒绝参与陷害林冲。

富安与高衙内在这里碰到了一个两难选择:不用陆谦,骗不出林冲;用陆谦,则陆谦是林冲多年的好朋友,很可能拒绝。

而陆虞候呢,也有两难选择:

参与陷害林冲吧,林冲是朋友,是多年的兄弟。陷害林冲,不仅兄弟之情一笔勾销了,自己还面临着道德良心的谴责,自己的内心,将永久留下道德创伤。

拒绝参与陷害吧,高俅是上司,是决定命运的上司。不仅前途一笔勾销了,甚至生命不保。

讲到这里,你有没有意识到,陆谦陆虞候,其实本来可以不做这样的选择题的。也就是说,他本来不需要用陷害林冲的方式来获得自己的前途,保住自己的生命。

而权力的可怕之处,就在于:它能逼迫所有人做“权力选择题”,让所有人的人格瞬间坍塌,和它一起作恶。

而人格坍塌,作恶,则又成了每一个人给权力交上的“投名状”,从此你将被绑在权力战车上,只好做它的爪牙和帮凶。

后来林冲上梁山,王伦让他交“投名状”,让他下山去杀一个人。其实,他的兄弟,自幼相交的兄弟,陆谦,早于他很久,就在高俅这里交了“投名状”了,而这个“投名状”,就是林冲的娘子和林冲的性命。

但是,我说的这两个两难选择:富安的两难选择和陆虞候的两难选择,只存在于逻辑上、伦理学上。现实中,这两个人,还真是一点都没觉得为难。

先看富安。

富安在寻思这条计策时,根本没把陆谦可能拒绝考虑在内,而他把这条计策告诉高衙内时,高衙内也同样对陆谦能听从他们而对朋友落井下石深信不疑:

就今晚着人去唤陆虞候来分付了。

时间就在“今晚”,态度则是“唤”,如唤一条狗,让陆谦做这样缺德的事,根本不怕他犹豫,更不会和他商量,直接是“分付了”即可。

其实,富安这条阴险的计谋里,不仅包含着对林冲的陷害,还包含着富安、高衙内对陆谦个人道德的贬低与蔑视。被别人这样看待,陆虞候难道不觉得这是对他良心与人格的卑视?假如陆谦是个有道德良知的人,他一定会为此感到愤怒!

看一个司马迁《史记·刺客列传》中的故事吧。

燕太子丹找到田光,请他帮忙刺杀秦王。田光说:我老了,我给你推荐一个人吧,他叫荆轲。

太子说:好啊,麻烦您走一趟,帮我请荆轲先生。

田光说:好。我马上去。

太子说:我所讲的,先生所说的,是国家的大事,希望先生不要泄露!

田光俯下身,笑着说:是。

田光见到荆轲,荆轲答应前往宫中拜访太子。

田光说:我听说,年长老成的人行事,不能让别人怀疑他。如今太子告诫我说:“我们所说的,是国家大事,希望先生不要泄露”,这是太子怀疑我不够老成持重。一个人行事却让别人怀疑他,他就不算是有节操、讲义气的人。您见到太子,就说我已经不会泄密了。

说完,就拔剑自杀了。

你看,这个田光,只是因为别人对他有点不放心,甚至只是为了更加谨慎,就觉得这是对他不够信任,对他品性有所怀疑,他自杀了。

为什么?伤自尊了。

再看《墨子·公输班》:

公输班为楚造云梯之械,成,将以攻宋。子墨子闻之,起于鲁,行十日十夜而至于郢,见公输盘。

公输盘曰:“夫子何命焉为?”

子墨子曰:“北方有侮臣者,愿借子杀之。”公输盘不说。

公输班为什么不悦?因为这事不是光明磊落的事。你杀人,想起我了,在你眼里,我是什么人?

子墨子曰:“请献十金。”

公输盘曰:“吾义固不杀人。”

你看,公输班心中有一个“义”,心中有义的人,不仅不会无端杀人,还会对建议他杀人的人,很生气,因为这侮辱了他的人品,贬低了他的人格。

又一个伤自尊的故事。

问题是,墨子其实并没有一个什么仇人在北方,要出钱请公输班帮他杀了。他编造这个故事,目的就是伤公输班的自尊。他知道,正常的人被人看成为钱杀人的杀手,都会觉得受侮辱。

再看一个故事。

皇甫谧《高士传·许由》载:

尧让天下于许由……不受而逃去。……又召为九州长,由不欲闻之,洗耳於颍水滨。时其友巢父牵犊欲饮之,见由洗耳,问其故。对曰:“尧欲召我为九州长,恶闻其声,是故洗耳。”巢父曰:“子若处高岸深谷,人道不通,谁能见子。子故浮游,欲闻求其名誉,污吾犊口。”牵犊上流饮之。

尧要把天下让给隐士许由,许由逃走,后来又来招他为九州长,许由觉得自己隐居一辈子还被别人这样误解,实在是深感屈辱,认为尧的这个建议污秽了他的耳朵,于是跑到河上去洗耳朵。但是,他的朋友巢父告诉他:你还洗什么耳朵?这难道不是你自我品性修养不够造成的吗?如果你不是到处招摇弄得名满天下,谁会知道你,请你去做什么天子九州长?你还洗耳朵,我还觉得你弄脏了河水,我的小牛犊子哪里能在你的下游喝水!

这三个故事,共同点是什么?

就是,别人给我出主意,提建议,不能贬我德性,伤我自尊!

但是,别人的主意、别人的建议,虽然不合道义,又不是我的,我为什么深感侮辱?

因为,别人之所以敢于给我提不合道义的建议,就说明,我在别人的心目中,就是这样无道义的人!

所以公输班会生气,田光甚至为此自杀,许由会去洗耳朵。而许由的朋友巢父甚至觉得许由的耳朵已经脏了河水,连牲口都不要喝了!

一个好人,绝不可以让别人把他看成坏人。

尤其不可以让别人利用他来做坏事。

所以,我说,富安,高衙内在谋划这样一个下流而邪恶的计划时,把陆虞候考虑进来,让他参与害人,甚至一点都不会考虑陆虞候有可能拒绝,这是对陆虞候的了解。这种了解里,包含着他们对陆虞候的道德蔑视。

正如先秦法家韩非等人表现出来的那样,对道德的蔑视,乃是由于权力的自信。权力天然藐视道德。

权力凭什么自信?

权力凭着能让人做“道德选择题”而自信!

此刻,富安、衙内他们,给陆虞候的“权力选择题”是:

A:牺牲林冲;

B:牺牲自己。

陆谦其实没有选择,只能接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