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似影子划过

2021-09-27 12:37杨仕芳
南方文学 2021年5期
关键词:小慧李娟

杨仕芳

1977年生,侗族,广西三江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第十九届鲁迅文学院高研班学员。作品在《花城》《山花》《民族文学》等刊物发表,部分作品被《小说选刊》《小说月报》《新华文摘》转载,入选多种年度选本。出版《故乡在别处》《白天黑夜》等多部作品集。获《广西文学》第五届(2007)、第六届(2008)青年文学奖,《广西文学》2009、2018年度优秀作品奖,《民族文学》2016年度奖,广西少数民族创作“花山奖”,广西文艺创作铜鼓奖等。

1

咣——监狱暗灰色的铁门慢慢地启开,细微的灰尘从门框上掉落,在上午的阳光里纷纷扬扬,一条影子掉落在地面上,像一尾受到惊吓的鲤鱼往墙角边缓缓移动。当那条影子移到墙角里,在墙角折弯处显现出极不协调的弯曲状。赵光不由得怔住了,一阵寒意再次冷不防顺着腰脊涌上来,他僵立不动,木然地盯着墙角里的那条影子。在服刑期间,每当放风时刻,他多半选择在墙角蹲着,仰头望向明晃晃的太阳,强烈的光线刺得他两眼发黑,等视线重新适应光线时,他不再望向天空转而盯住背后,那里贴着他的影子,因地面与墙面对折而使影子变得折弯,似乎被一只无形之手硬生生地折断,而后不管不顾地丢弃在那里。他觉得自己的人生如同墙角里的影子,折弯、压抑、不知所措,继而使他充满悲怆的内心得到一丝疼痛的抚慰。这条影子总是纠缠着他,连夜间做梦都没饶过他,他从没跟谁讲起过,不想以任何悲伤示人,不仅没用反而成为笑话。他打算出狱后就忘掉这条该死的影子,没想到刚出狱,那条影子异常顽强地刺入眼帘。好半晌,他才清醒过来,强迫自己不去关心地上的那条影子,用脚尖试探性踩了踩地面是否真实。他背上的那只土灰色的牛仔包,连同他那颗剃得精光的脑袋,跟着脚下的动作晃动,折射出惊慌而迷惘的光芒。

王彬彬从他身后走过来,他是他的管教,他们几乎同时来到这座监狱。他被送到这里关押那天,王彬彬正带着一脸阳光来报到,没多久他们就成了管教与被管教的关系,这关系保持了整整十年。王彬彬微笑地拍拍他的肩膀说,出去后好好生活。说着就从兜里掏出一只黑色口罩用劲地拍到他手里,说送你的,我说话算数。赵光有些犹豫地接过那只口罩。王彬彬说洗过了,还消了毒,放心用吧。接着王彬彬伏在他耳边压低声音说,滚。赵光向他深深地鞠了一躬,本想说谢谢,或者说别的感激的话,却被他脸上那丝微笑给摁了回去,他发现王彬彬脸上的微笑和以前不一样,是成熟了还是虚假了他说不清,总之觉得此时说什么都不合适,不如不说。他把那只口罩塞进牛仔包,慢慢地走出大铁门,身后发出咣的声响,铁门再度关上。他浑身一震,像是身上的某扇门打开了,又给重新关上了。他下意识地用手按了按牛仔包,真切地感受到包里的那只口罩,才放心似的走进眼前的阳光里。

那是洛杉矶口罩。

在入狱之前,他喜欢看洛杉矶湖人队打球,尤其是穿8号和24号球衣的科比,在监狱里偶尔也能看到,这是他没想到的。他更没想到的是王管教也是科比的球迷。有一回王管教对他训诫,没有说监狱里的条条框框,也没有教育他做人的道理,居然跟他聊起洛杉矶湖人队,末了取出一只黑色的口罩,不无得意地说,这是洛杉矶口罩,是我妹夫从美国带回来的,我特意叫他带的。赵光紧紧地盯着口罩,似乎那不是口罩,而是稀世珍宝。王管教说你喜欢?他点点头,接着连忙摇摇头。王管教大方地说,等你出去那天,就送你。他感到有些受宠若惊,却怀疑那只口罩并非来自美国,只不过是王管教顺口编造的故事,目的依然是对他进行开导和训诫,但他愿意相信。

他因故意伤害罪被判十年有期徒刑。之前,李娟状告赵光强奸,因证据不足,法院不予支持。但社会上却传他十年徒刑包括强奸罪,以讹传讹,甚至传入了监狱。狱友们无不嘲讽他,说他提刀去寻仇不失是个快意恩仇的男人,但他强奸妇女确非英雄好汉所为。他承认自己故意伤人,却否认强奸,每每跟人辩白,末了总不忘回上一句,说我真没干过事。监狱里没人相信他的话。他越解释越没人信。

他渐渐地习惯了监狱生活,这里生活极其规律,像只闹钟按时按点走就行。离刑期期满越近,他变得越来越焦躁不安,在一天放风时,和狱友发生争执并打破对方鼻子。王管教自然找他去训话,说你在这里还没待够?他垂下脑袋没开口,脸上也没有半点悔意。王管教瞟他一眼,说你是不是故意的?赵光既没承认,也没否认,答非所问地说,他的影子是折弯的。王管教愣了一下,说别犯傻了,告诉你,我一直都相信你。赵光的脑袋猛地抬起来,正眼盯着王管教,他在王管教的眼里看到一片明亮而纯净的光泽,如同大雨过后的阳光毫无杂质,终于相信王管教的话出自真心。王管教说有些东西我们只能看,摸不得,又意味深长地说,如果你没准备好,即便出去了也不一定能真的出狱啊。赵光不禁错愕,这不像管教说的话,充满怀疑地盯着王管教的嘴巴,发现他的嘴唇有些像刚苏醒的孔雀。

铁门外空空荡荡,没有人来接他,他也不想有人来接。他紧了紧肩上牛仔包的背带,走向几十米外的公交车站。他一路快步地来到站牌前,从包里掏出黑色口罩戴上,遮住了大半边脸面。他看到公交车从远处驶来,阳光在车轮下变成棉花,拖着一只摇摇晃晃的影子。又是影子,如影随形,这种感觉很糟糕。他没有等车停下来,顺着被阳光晒得发白的公路奔跑,越跑越快,想甩掉身后的影子似的。他戴着口罩奔跑并不好受,呼出的气没能消散,遮住的面部瞬间升温,呼吸变得更加困难,但他依然没有摘下口罩。那辆公交车从他身旁驶过,车上有人在打量他,并一眼就能断定他是个刑满释放犯,但他不在乎,又继续跑了一段路。他感到心里有某种东西在复苏,像发芽的种子即将破土而出。

他跑到下一个公交车站,满头大汗地蹲在指示牌旁,指示牌脱了油漆而露出锈迹斑斑的黑色铁块。他喘着粗气把牛仔包搁在脚边,依然沒有摘掉把脸勒得难受的口罩,面前停着几片从别处刮来的树叶,风一吹,连同灰尘被卷到空中,慌乱地飘到参差不齐的草丛里。他看不到那些树叶的影子,这使他感到莫名的安心。

20路公交车终于来了,他直起身把牛仔包背到肩上,往地上跺了两脚才走上公交车,有些犹豫地往投币箱里投了三块钱。他注意到投币箱贴着二维码,他不认识那是什么东西。一个小伙子走上来用手机扫一下,然后走到车里坐在他面前的座位上。他猜想那是付钱用的,却猜不出到底怎么付,想问小伙子,结果直到小伙子下了车,他也没有开口。他再次意识到自己被时代远远地抛在身后。车上的人不多,他那只光秃秃的脑袋引人注目,使几双眼睛时不时投向他,目光里掺杂着怀疑和嫌弃。他装作不在意,紧了紧怀里的牛仔包,把脸别向车窗外。街道比以前笔直宽敞,绿化带花团锦簇,街道两边高楼林立,商店琳琅满目。他有种穿越之感,不由得眉头微蹙,而后闭上眼睛。

2

赵光在柳铁公交站点下车。柳铁这两个字像铁钉楔进他的脑海,怎么也拔不掉。或许对改变命运之地,很少有人能够遗忘,他也不例外,尽管他在监狱里把自己从三十岁熬到了四十岁。

他来到柳铁小区,早已物是人非,压根找不到十年前的模样。他记得十年前这里的墙是红砖砌的,墙角种着月季梅和爬山虎。现在已摇身一变成了高档住宅小区,周围换成涂着黑色油漆的铁栅栏,顶端削出尖头,在阳光下闪着逼人的寒气。

他是在柳铁小区大门外把罗勇捅伤的,医生说刀口再往上移半寸,罗勇肯定没救了。他怀疑医生的说法,很多时候医生都喜欢夸大其词,有时把没病的人都吓出病来。但这回他完全相信医生的话,医生说什么就是什么,不敢有半点质疑。

以前罗勇就住在这个小区,罗勇是他父亲的徒弟,也是他最好的朋友,无话不谈的那种。罗勇多次请他到家做客,他们每回都喝漓泉啤酒,别的酒都不喝。赵光好几次建议喝别的酒,罗勇死活不同意。赵光说喝别的会死啊?罗勇说死是死不了,肯定活不成。赵光听不懂他的话,但还是无条件地依着他。后来赵光才知道罗勇坚持喝漓泉啤酒的原因,不是因为他喜欢喝,而是因为一个推销漓泉啤酒的女孩。罗勇背着妻子李娟和女孩好上了。赵光为罗勇保守秘密,这使他们的友谊更加密切。每当喝多了,他们几乎逢酒必喝过量,然后不顾李娟的劝阻,把上衣脱下来,扎在腰间,光着膀子大摇大摆地走出小区,勾肩搭背地来到河边对着河水骂娘。他们不知道在骂谁,但对着河面嘶吼,觉得解气。多数时候,他们摇摇晃晃地走出小区门外,赵光打车回家,而罗勇去找他的小情人,赵光只不过是个幌子。

在此之前,赵光怎么也没想到他们会反目成仇。起因是他父亲的死。他父亲曾在县城铝厂当工人,待遇低,又看不到前途,于是辞职到龙城创办配件厂。他和母亲跟着来到龙城,他哥哥赵荣已结婚,并育有两个孩子,大的十岁,小的五岁,留在县城生活。罗勇在配件厂当技术员,深得赵光父亲信任。起初,配件厂的生意很好,产品供不应求,没过几年产品就滞销了,资金链断裂,他父亲卖掉了房子也难以为继。他母亲劝他父亲转让配件厂,虽然不赚钱,但是不再往下亏损。他父亲舍不下厂,也舍不下百余员工,说每个工人的背后都是一个家啊。没人能劝说他父亲。罗勇出主意,以配件厂抵押贷款,然后进入股市。罗勇说,其实我是私心的,如果牵线成功的话,贷款方会给我一定联络费的。他父亲点点头,说你这么说我就放心了。于是在罗勇的牵引下,他父亲把配件厂抵押给浙江人,然后将所贷的200万款项投入股市,没出几个月就输得精光。他父亲的精神变得恍惚,在一个雨夜从红光桥上掉下去,当场摔死在河滩上。

赵光是晚上来找罗勇,罗勇不在家,他妻子也不在家,他就回到小区门外等。那天飘着南方常见的阴雨,细如针脚,密密匝匝。那个晚上赵光在大门外的榕树下守到凌晨,罗勇才撑着伞摇摇晃晃地走来,无疑喝多了酒。他还有心思喝酒!喝酒后又去找他的小情人吧。赵光猛地扑过去,用弹簧刀抵住罗勇的胸口,把他推到墙角里。地面因受雨水浸淫,堆积的尘土烂成泥泞。罗勇说这事不能怪他,是他父亲同意的。无论他怎样解释,赵光都听不进去。赵光说是你和浙江人串通坑了我父亲,你们坑钱也就罢了,还把人命也坑了进去,这事我跟你没完。罗勇因喝多了酒,两脚发软,他想往后靠一靠,脚底一滑,整个人跟着滑下去,左手条件反射地弹起来,啪,甩在赵光的右脸上。赵光说你还敢动手!说着手中的弹簧刀已扎进罗勇的腹部。赵光,你怎么动刀?罗勇捂住腹部倒在地上,昏暗的路灯映在他脸上,使他看起来无比狰狞。赵光吓坏了,怎么也想不到这个结果,当他看到血淌进雨水里时,抓着刀转身仓皇而逃。过路人看到罗勇受伤倒地才报警,救护车把他送进人民医院。警察到病室里询问,罗勇没说是谁干的。

赵光既愧疚又心慌,他没打算要伤罗勇,即便带着刀,也只不过给自己壮壮胆。赵光跟朋友借了些钱,不敢直接拿到医院给罗勇,而是借着夜色把钱送到他家里给李娟。李娟看着赵光放在茶几上的钱,已然明白罗勇的伤是怎么回事。

次日,李娟来到医院满脸悲伤地说,昨晚赵光到家里,他喝了酒,说了你受伤的事,还,还把我给强奸了。报警,快报警!罗勇双手拍着床沿咆哮着,刚缝合的伤口再次迸开,暗黑的血淌出来。他能忍受被赵光捅刀,却无法忍受妻子被欺侮。赵光因故意伤害罪被判处十年有期徒刑。

現在这个小区已是恒大地产,仅大门就有三层楼高,大门旁站着精神抖擞的保安,出入大门的尽是北京现代、奥迪、路虎等牌子的车。赵光茫然若失地站在那里,再次意识到世界的变化超乎想象。

请问,罗勇和李娟住在这里吗?

他走到保安面前微躬着腰问。他原本打算用陈述句,然而话一出口,就把保安当成狱警,陈述句也变成询问,露了怯,最让他感到不满的是,他的腰下意识地折弯下去。保安警惕地盯着他,看出他不是小区里的人,进而推测他不是什么好人,没告诉他任何信息,只用冷峻的目光审视他。赵光心里不由冒火,他受够了这种被审视的目光,最终他没让内心的火爆发出来,只是抬头望向几十层高的楼房,阳光从天而降刺痛眼睛,心有不甘地悻悻离去。这里连半点记忆都无处找寻,他内心充满沮丧,却又放松下来。

他来到红光桥下,当年他父亲摔死的河滩已被河水淹没,原因是下游建起水电站,河面都上涨好几米。他蹲在河边的步道上,河里悠悠的流水,在烈日下金光粼粼,行人从身旁经过,钓者倚着栏杆,宠物狗在撒欢,要不是他父亲摔死在河滩上,眼前的景象是多么温馨啊。

3

赵光在街边摊买了黑色鸭舌帽和宽大的墨镜,把自己的头脸遮掩起来,然后搭乘晚间列车回县城。他本不想回去,不愿面对亲人,他给他们带去耻辱,但他忍不住想念母亲,已经十年没见她,在他锒铛入狱后她在城里就落了单,大哥赵荣把她接回县城生活,为此他大哥和大嫂吵了一架。他大嫂说你爸生意好时,有记得我们吗?给过我们一分钱吗?赵荣说那时我们不需要,如果我们需要,他会不给吗?再者说,这是我妈,你是想给我们的孩子做榜样?等我们老了,他们也不让我们进门?他大嫂被噎住了,无言以对,抹着泪走进厨房,算是默认。服刑期间,他大哥去看过他,但他没有见他大哥,没脸见,此后再也没人去看他,他大哥也没有,只给他写过几封信,告诉他家里的情况,他也从来没回,之后他大哥连信也不写了,他也落得轻松。他不知道他们过得怎么样,母亲老了吧,大哥工作顺利吧,大侄子读大学了吧,小侄子也该上初中了吧,大嫂没有给母亲甩脸子吧?他想着这些,心里既紧张又微泛暖意,眼角含着泪珠,所幸被墨镜遮住,没有人发现。

他回到县城已是凌晨,县城换了模样,而新区俨然是一座拔地而起的新城。他在月亮街找家旅馆住下,旅馆可以望见穿城而过的河流。当年他和大哥时常到岸边钓鱼,每回都能钓起不少鱼,曾经钓到一条十斤重的鲤鱼。他站在窗前往外望,河岸边没有垂钓者,也没有渔船,或许夜深了吧,或许是别的什么原因,总之他觉得过往的记忆淹没水底。他掏出烟默默地抽着,在烟头忽明忽暗间,忽然觉得自己才是那尾被岁月遗忘的鲤鱼,无人垂钓,不禁悲从中来。

次日,他打听到他大哥赵荣在教育局上班,于是来到教育局大门外的街角蹲着,等了半个多小时才看到他大哥从门里边走出来,脑袋低垂,头发脱得所剩无几,脸色有些阴郁,陷在某种沉思里。他慢慢地直起身子,小心地叫了声大哥。赵荣听到叫声,扭头望来,看到他畏畏缩缩地站着,先是怔了怔,接着快步走过来,说回来了,回来就好。赵荣给家里打电话,告诉母亲老二回来了。赵荣的声音有些哽咽,明显是强忍着激动,赵光悬着的心才稍稍落了地。赵荣又给他妻子打电话让她多带些菜回家。

赵荣带着赵光回家,赵光却有些担忧起来,说大哥,要不要买点什么吧?赵荣说不买了,妈在家里等急了,这些天在念叨你来着。赵荣眼角泛着泪光,掺杂着激动和内疚。赵荣说,老二啊,你知道,现在全国上下都搞扶贫,不能随意离开县城,随时有检查,请假局里批了还不算数,还要得到县领导批准。赵光说我知道,我懂。他不好意思地垂下头,为给赵荣带来麻烦而不安。

他们来到梯楼口,他母亲已经站在那里,比十年前衰老了许多,她的嘴角抽动着,多年前他和赵荣从河里钓起的鲤鱼,鱼嘴就是那样翕动。

孩子,快迈过来。

他母亲说,声音颤抖着,如同被风刮的秋叶。他母亲把一块刺绣铺在地上,那块刺绣花纹精密柔软,绣着山清水色,似乎隔着世界,又连接着世界。趙荣说,老二,这是妈亲手绣的,绣了十年。赵光明白母亲为何如此,脸皮不禁抽动了几下,眼里滋长着迷惘和感动。他踮了踮微微发颤的腿,咬了咬牙迈过来,似乎迈过一道无形沟壑,他母亲和赵荣都长长地舒了口气。

妈,您受苦了。

赵光在他母亲面前跪下,磕了三个晌头,额头碰到地面,以致额头上沾着尘土。他母亲含着泪把他扶起来,并用衣袖擦拭他额头上的尘土。她个头原本就矮,再加上年迈有些背驼,需要踮起脚尖才够得着。赵光连忙弯下腰,让他母亲不用踮脚。他母亲拍了拍他身上并不存在的灰尘,说儿呀,回来就好,回来就好。说着眼角的泪终于淌下来。

赵荣说先在县城找份工作吧,母亲老了,方便相互照应。赵光明白赵荣的用意,便到光明补胎店当小工,做得得心应手。以前,他跟他父亲学机修,到了牢里没闲着,管教知晓他的本事,时常叫他修理车辆,现在也算是学有所用。赵光到店干活就在店里吃住,说那样干活方便。家人都知道他不愿待在家里。这些年他大哥没能得到提拔,多半是在组织考核时被人举报说是罪犯家属,结果过不了政审关,每每跟提拔擦肩而过。

补胎店在县城进出口附近,来往的车辆多,车辆经过时总卷起一阵灰尘,而刮起大风来更是灰尘满天,连晴空都变得浑浊不清,仿佛大雨将至。赵光暗自满意,想可以光明正大地戴口罩,也就没人认出他来,事实上没有几人认出他。赵光每天都待在店里,哪也不去,手里总不闲着,下班后别的工人回去了,他依然在店里捣鼓。

他很少戴王彬彬送给他的那只洛杉矶口罩,在店铺里只戴过一回。那天有辆路虎开进店铺,老板连忙转脸看着店里伙计。赵光从老板的眼里看到心虚,这款路虎价钱近200万,弄不好把整个店全赔进去恐怕都不够。赵光面无表情地对老板说我试试。他说着就走进里间,戴上那只洛杉矶口罩。赵光没用多长时间就把车整好了,车主高兴还多付五百块修理费。当那辆豪车消失在视线里,大伙才注意到赵光脸上的口罩有些特别。

这是洛杉机口罩。

赵光解释说。他主动开口,竟把大伙愣住了,愣愣地看着他摘下洛杉矶口罩,换上平时戴的那种,觉得那只黑色口罩大有来历。大伙知道他的过去,老板特意交待大伙要包容他,大伙便不在他面前说黄段子,生怕刺激他,以往有事没事就以黄段子取乐,有时还把女司机逗得笑哈哈。赵光不喜欢那种刻意地包容,使他觉得面前拦着一面看不见的墙,怎么也翻不过去。他不愿说话,独自承受,大伙误以为他是个哑巴。他突然张开嘴说话,大伙的心里踏实了。从那天起,闲聊时就多了关于洛杉矶的话题,关于洛杉矶湖人队,关于球星科比,赵光还偶尔说起监狱里的事,说起王管教,大伙就问起监狱里有没有被鸡奸。他假装生气,说,你们电影看多了。大伙也不恼,从那之后,又说起黄段子。

赵光很少回家吃饭,他母亲时不时到店里送菜,有鱼肉、面包和蔬菜,都是从他大嫂菜摊上拿来。赵光劝他母亲不要送。他母亲说,这点菜我还是买得起的,跟你大嫂原价买,不费几个钱。他只好由他母亲,因为店里的伙计一起吃中午,他母亲送菜来大伙都高兴,有时老板还给他母亲菜钱。赵荣依然担心赵光,有事没事就叫他去喝酒、拉他去钓鱼,结果发现无论怎么努力,赵光的兴趣总是不大,似乎依然走不出过去的阴影。他母亲说,老大啊,是时候给老二相门亲了,男人嘛有了家就知道该干什么了。赵荣恍然大悟,拍了拍脑袋,说对,我这就去张罗张罗。

赵荣就拿几张相片给赵光看,说该考虑成个家了,老待在店里不是办法。赵光接过相片翻着看,没说中意,也没说不中意。赵荣就换一种办法,把赵光的相片拿给那些想嫁的单身女人看,结果有个丧偶女人对他感兴趣。赵荣就带女人到门店。赵光不想浪费人家时间,说你知道我是什么人吗?女人微笑着说你哥都告诉我了。赵光说他没说我是个刑满释放犯。女人笑着讽刺说你真有本事。赵光说我犯过故意伤害罪和“强奸罪”。女人依旧笑着说,虽然你犯过罪,但我知道你是有担当,有责任心的人。牛头不对马嘴的对答,使赵光一时找不到话,好半晌才说我们不合适。女人也不恼,说,处了才知道合不合适。末了补充一句,你不是在拒绝我,是在拒绝你自己,干吗对自己那么狠呢?赵光不由愣住了,抬头仔细打量女人,挺耐看,越看越耐看的那种,说我们去吃个饭吧。

赵光没告诉赵荣合不合适,赵荣却觉得他们有戏,借着大儿子从学校放假回家,叫赵光到家里去吃饭,名义上是见见侄子,实则是问他对那个女人的态度,如果中意的话就筹办婚事。赵光吱吱呜呜没句整话。

你都这个样子还嫌弃人家?

孩子冷不防地冒出这句话,全家人都惊呆了,赵荣怒目瞪过去,孩子浑然不觉,依旧埋头玩手机。赵荣一把抢过手机,说给二叔道歉!孩子也不示弱,板着脸瞪着赵荣,说要不是他我现在早就是特警了!赵荣啪地甩了他一巴掌,孩子咬着牙,倏地站起身走进房间,用力甩上门,砰,整个房屋都震起来。家里人知道他心里有气,那年部队招征特种兵,他去报名并体检合格,最后没被招走,有人说是政审关没过,有人说他本身条件不够,但他相信是赵光的原因。

赵荣冲过去,被赵光拉住,说大哥,别怪孩子,孩子说得在理,一语点醒了我,那女人挺好,我答应跟她交往。赵荣才把话压下去,默默地坐回沙发,两兄弟开始谈起结婚事宜。赵荣当即给那女人打了电话,告诉她赵光和家里人的意思,说你们结婚了,我作为大哥的,给你们出个首付。赵光听着赵荣的话,眼圈红了,他大哥终究没怪罪他。那晚他和赵荣都喝多了。

次日,赵光背着包离开县城,没告诉家里人去哪里,只说他走了。

4

赵光在龙城转几天没找到工作,便到步行街散步,却看到王彬彬从服装店走出来,手里提两只纸盒袋,印着七匹狼字样。他下意识地蹲在树下,拉了拉头上鸭舌帽,身旁是棵大榕树,移植来的,根须从树枝上垂落,像钢筋似的扎入地面,显得孤寂和沧桑。他想起王彬彬曾对他说,说人生无外乎孤寂和沧桑,每个人的内心都如此,都悲凉。他听到这话时不由怀疑,王彬彬怎么会对犯人说这些呢,太不可思议了。他不敢盯着根须看,小心翼翼地蹲下去,当恍悟过来这里不是监狱,才直起身悄悄地轉身离开。

赵光,你怎么在这里?

那是王彬彬的声音,太熟悉了,在他耳边回响了十年。他回过身子把口罩、墨镜和帽子一一摘下,挤出讨好而谦卑的笑,身体稍稍前倾,又想往树下蹲。王彬彬说站直了,你在这工作?赵光说这几天回来,还没找到。王彬彬直勾勾地盯着他,说真没找到?赵光小心地点着头,不敢与王彬彬对视。王彬彬当即打个电话,通了不到三分钟,挂断后说,明天到盛世花园小区当门卫吧,经理是我兄弟,好歹先落个脚,好吧。停了停说,你还是把帽子和墨镜戴上吧,口罩就不用戴了,还是那只洛杉矶?赵光就戴上帽子和墨镜,反而觉得内心被王彬彬看得更透彻,慌忙把帽子和墨镜摘下来。

到饭点了,我请你。

王彬彬说着就往前走,赵光一路跟在身后,生怕不小心又要被训话。王彬彬看到他那样子,摇摇头没说什么。他们在眼镜饭店吃猪肚鸡火锅,这家饭店在这开了二十年,之前他父亲带他来过,他和罗勇也来过,触景生情,尽管重新装修过,但眼镜饭店那几个字让他恍如昨日。赵光看出王彬彬有心事,他要喝酒就陪喝,他们喝了两瓶丹泉酱香酒,结果都有些醉了。王彬彬说老赵啊,其实监狱有个好处,对吧?那个地方适合人思考,哲学家都应该关到那里去,等他们有所成就再放出来,对吧?没蹲过监狱的哲学家算不上真正的哲学家。赵光说你这是哪门子歪理啊。王彬彬不屑瞟他一眼,说不是歪理,那里离社会远是远,那种远又是最近的,对吧?赵光无辜地摇摇头,说我不懂什么哲学,只想挣点钱养活自己,别的都不重要。王彬彬端起酒杯一饮而尽,而后用手中的空杯点了点胸口,说其实啊,真正的监狱在这里,对吧?如果这里被监禁了,无论在哪里都是囚徒。赵光摸了摸胸口,说那就从这里出来嘛。王管教抬起目光望向窗外,步行街上人来人往热闹非凡,最后冥冥自话:有谁能真正地走出这座监狱呢。

他们从眼镜饭店出来后,步履都踉踉跄跄了,差点撞上几个小姑娘,她们用手捂住嘴巴满脸嫌弃。王彬彬哈哈大笑,从身上摸出一包烟,真龙烟,一百块的那种,硬塞进赵光的兜里,而后拍拍他的肩膀,说谢谢你,你让我觉得人生有意义。等他坐上出租离开后,赵光还不明白他的话,只是下意识地把手搁在衣袋上,隔着衣物感受那包真龙烟。

次日,他就到盛世花园当门卫,他和小彪轮流值班,小彪比他先来半年,大多时候他值夜班,是他提出来的,他喜欢在夜色下看人和物,看不清,只看到千奇百怪的影子,这是他想要的结果。小彪高兴地跳起来,说老赵,你真是个好人,等发工资请你喝一顿。赵光打趣说还是留着哄女朋友吧。小彪就哈哈笑着,说起他的女朋友小杜,贵州人,精瘦精瘦的,在超市里当营业员,他们认识不到半年就同居,但谁也没提结婚的事。

赵光每到凌晨两点,就把口罩戴到脸上,然后在大门附近来回走动,那时已经很少有人出入,而当有人出入时,他先把口罩摘下来,该登记就登记,该起杆就起杆。每到三四点时,整个城市都沉入睡梦,没有什么声音。那种时候他戴个口罩蹲在门卫室外头,透过夜间的雾气往外张望,街上偶尔有几辆汽车飞驰而过,走不稳路的人影在晃动,不知是鬼混而归的醉鬼,还是无家可归的流浪汉,整条街道似乎比平时更宽敞。月色和路灯交织而成的光亮,映着路旁的香枫树,深秋了,却看不清叶子是否发黄。小区有几百户人家,那种时候大都入睡,偶尔有几扇窗户还漏出光,消失在无边无际的暗黑里,这些人家不是失眠就是在工作。他不知道人家干什么工作,非得三更半夜完成。

你怎么那样想呢?那样想多没趣啊,要想人家是亮着灯在做爱,才有意思嘛。

小彪反驳他的观点。那天小彪领了工资,请他到街对面吃饭,小彪喝了四瓶青岛啤酒,他一杯也不喝,晚上是他的班,怕困了睡着误工作,被骂扣工资事小,被开除就给王管教丢人。小彪也没怎么劝,他不喝也不勉强,自顾自地喝起来,几杯下肚话头就多起来。赵光的内心一阵震颤,脸上的表情也不大自然,小彪没注意到他的脸色,说我和小玲就喜欢亮灯干那事,感觉比熄灯爽得多呢,你想啊熄了灯,身下的女人不是一样的?赵光不喜欢小彪这种调侃的语气,既显得没素质又不尊重人,但细想,又不知如何反驳他的话。小彪越说越得意,说听说前两年,在这发生一起强奸案,那个狗日开着灯干,他是强奸犯还开灯干。

小彪咬牙切齿地说出强奸犯三个字,使赵光打了个寒噤,不禁恍惚起来,之后小彪还说什么,他已经听不进去了,所有的声音都淹没在强奸犯三个字里。他以为忘了那件事,没想到那件事依然像毒蛇一样盘踞在暗处,不时吐出血红芯子,时不时地咬住他的心脏,隐隐作痛,又叫不出来。他猛地抓酒瓶往嘴里灌,似乎要把那三个字灌死,不少酒水从嘴边漏出来。小彪看着他喝酒的狼狈相,咧开嘴哈哈傻笑。

5

南方的冬天树木依旧郁郁葱葱,但是寒气逼人,让人难受。赵光喜欢这种天气,夜晚人们大多不愿出门,工作就轻松多了,而且在那种天戴口罩,让人看着挺正常,天冷挡风寒嘛。他戴着口罩给人登记放行,起杆落杆,大大方方。小区里也有人戴口罩,不知是不是跟他学的,但他觉得是跟他学的,他喜欢这种感觉。一天夜间,有个女人来到值班室门外,看起来挺年轻,身着破烂,头发蓬乱,光着脚丫,瑟瑟缩缩。大哥,有点吃的吗?女人问。他看那女人可怜,转身走进门卫室,拿出一袋户主送给他的苹果。女人说大哥,太多了,你给两个就行。他从袋子拿出两个苹果递过去,女人接过苹果护在怀里,转身弯着腰往前走。他心底不由有些空落,想这女人为何沦落于此呢,看她也不像神经病呀,今晚这么冷的天又住哪呢,是不是在桥洞里过夜,会不会被流浪汉欺负呢?你能做什么吗?他反问自己,接着啪啪地拍着脑袋,嘴里已叫喊着女人等等。他让小彪顶他的班,跑到附近给女人买了快餐,又买了运动鞋、运动裤和冲锋服,共花了六百多块,不由一阵心疼,想好人就做到底吧,一咬牙带着女人去住旅馆,打算第二天给她买张回家的车票。

他给她在旅馆开了间房,带她走进房间,让她到卫生间洗澡,而后准备离开。三个警察涌进来,不由分说把他们带到派出所做笔录,显然把他们当成了嫖客和娼妓。赵光拒绝在笔录上签字。警察打趣说你这人真有意思,想让强奸、嫖娼罪名坐实吗,你就不能管管你裤裆里的东西?赵光说我没有,我真是在做好事。警察也不跟他多废话,把他关到拘留室里。次日王彬彬来到派出所把赵光领出去。赵光说王管教,你是知道我的,我不会做这样的事,我这是做好事啊。王彬彬说老赵啊,凡事多小心。赵光听不出他话的意思,说王管教,你不信?可以问那个女人啊。王彬彬拍拍他的肩膀,说人家昨晚就离开了。又拍拍他的肩膀,说凡事小心便是。

赵光回去上班,经理找他谈话,说你知道你的行为是什么吗?你知道这种行为给公司带来多大负面影响?你是对我这个经理有意见,还是对这个公司有意见?你连裤带都系不牢?告诉你要不是出这事,我还不知道你老赵原来好这口呢。要不是看在王管教为你担保的分上我可不留你,我警告你再有下次,从哪来就滚回哪去!赵光说经理,不是这样的,我……经理不耐烦地说我还冤枉你不成?让你找一个两条腿的女人很难吗?又不让你去找三条腿的蛤蟆。经理说着看都不看他,背著手迈着八字步走了。赵光望着经理臃肿的背影,顿时失去解释的欲望。

晚上他去交接班时,小彪神秘兮兮凑到耳边,说老赵,那事是真的?赵光心里不由一颤,翻起两只冷眼,使小彪倒吸冷气。小彪讨好地说老赵,别生气,你是什么人我还能不清楚?赵光没有领他的情,嘴巴紧闭,脸色阴郁。小彪自讨没趣地离开,骑辆共享单车去接他女朋友下班。

小彪消失在街道那头,赵光的魂也跟着走了,剩下一只空壳蹲在门卫室里,他不再站门外跟出入的业主打招呼,生怕听到别人说他是强奸犯,而现在把强奸改成嫖娼。他在门口蹲到凌晨,然后回到宿舍拿出王管教送给他的真龙烟,他一直舍不得抽,似乎那包烟是余下的日子,抽完了日子也就到头了。这个夜晚他忽然想抽,本来他兜里有烟,但他就是想抽王管教给的那包,自从入狱后他就没抽过那么贵的烟。他慢慢悠悠地回到门卫室,没看到一个人影或车辆,只有毛毛细雨在路灯下飘散,像冰冷的针尖扎在他脸上。他不计较这些针尖,蹲在门外抽起烟来,抽一根就用脚踩灭,接着把烟蒂放在手里,最后捏了二十支烟蒂。他直起身把烟蒂丢进垃圾箱里,觉得在这里的日子已经过尽,该离开了。

赵光到工地找活干,没多久,竟然被人认出来,说这个嫖娼被抓的,嫖就嫖了还被抓。他不知道工地上的人怎么会知道,连那个月的工资也不要就离开了,不想让人们议论他曾是“强奸犯”。不,我不是强奸犯!这念头让他胸口发闷,继而对工作产生怀疑,不知道为何还要活下去,像头猪一样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呢?他看不清前方的风景,他也不需要那样的风景。他拖着脚来到红光桥上,阳光迎面映来,他轻轻地闭上眼睛,想象着他父亲那样坠落的样子,阳光消失了,微风消失了,连同空气也消失了,最后剩下一只孤寂的灵魂。他忽然理解了他父亲,断定当年他父亲跌桥,不是失足,而是刻意跳下去。他父亲在从桥上一跃而下时,身上长出了翅膀,带着那只孤寂的灵魂抵达另一个世界。他不由热泪盈眶。

老赵,你怎么在这?

还没等赵光反应过来,小彪已蹿过来拍他的肩膀,他和女朋友正往桥上走过。小彪看到他眼圈发红,以为他辞掉工作而伤心,便拉着他到小摊上吃饭。他本不想去,但不好当着小彪女朋友拒绝。那天他喝多了,心里憋得慌,借着酒气讲起十年前误传的强奸案,那是他出狱后第一次说给旁人听,末了还掏出他和罗勇、李娟的合影,说我找不着他们了,这事怎么说得清呢?他忽地拍着桌子,两支还没喝干的啤酒瓶弹跳起来,掉在地上啪的碎了。老板赶过来问出什么事,小彪说没事没事。赵光不理会他们,站起身踉踉跄跄地走了。小彪和女朋友没有去追他,拿起桌面的相片来看,弄不明白他们之间的关系。小彪说看赵光那么痛苦,帮他找找吧,于是用手机拍下那张照片,发到朋友群里,问有没有认识罗勇和李娟,说有酬谢。群里就有人起哄,说酬谢多少?小彪回复说钱不是重点,情义才是。群里就一阵调侃,多数时候群里都在谈房价、工程、招工等,偶尔开开玩笑,说着黄段子,减减生活压力。

那几天群里有人发来信息,说认识罗勇和李娟,小彪就打电话告诉赵光,等赵光找上门时发现只不过是同名同姓之人,沮丧至极。他心里却有了主意,就要找到他们,问清李娟为什么要冤枉自己,这个念想使他浑身是劲。

他当起了快递员,每天四处跑,这份工作到处跑,运气好的话或许能遇上他们。他还跟熟人打听,三个月过去了,也没任何消息。后来小彪的女朋友从超市辞职出来,到月嫂公司求职,看到有个叫李娟的也到那里求职。

赵光听到后,按着小彪女朋友提供的信息,赶往城西的金鱼巷。巷子两米来宽,铺着水泥地面,两旁都是陈旧的老房子,有的墙上水泥掉了,裸露出灰色的砖块,有的还长着苔藓,巷子尽头有棵小叶榕,三层楼高,树下有个卖袜子的小货摊,一个上了年纪的女人在守着。这片区域里的房子都陈旧,户主大多都搬走了,现在大多拿来出租,租金不是很贵。他不由有些恍惚,不禁怀疑李娟他们怎么住在这里?他在巷子里走了好幾个来回,不由招引来街旁几个店老板的注意,似乎只要他有什么举动便报警。最后他蹲在街口,盯着前边的菜市场,想只要他们住在这里就会来买菜。

傍晚时分,一个中年女人引起他注意,李娟,果然是她!他一下就认出了她,内心陡然热浪翻滚,拳头慢慢地攥紧,想冲过去将她打倒在地,结果蹲在那里纹丝不动。他再次细细端详李娟,她穿着一件半旧不新的衬衣,有些松垮的样子,头发被风刮过般散乱,脸上的肤色像黄昏的天空般昏黄,手里提一只油腻的灰色袋子,在摊位前与小贩为一两毛钱讨价还价。这个形象与他的想象完全不符,内心的热浪慢慢冷却,攥紧的拳头慢慢松开,心头泛上一丝无力感。李娟提着袋子走出菜市,没有注意到他。他把鸭舌帽往下拉了拉,遮住眼睛,尾随而去。

你为什么跟着我?

李娟在拐角处突然转身,豁然站在赵光面前,冷冷地说。赵光被吓一跳,冷不防收住脚,不知如何回答,干脆不回答,冷着脸盯着她。赵光,怎么是你?李娟认出了他,不由惊慌起来,结结巴巴地说,你,你出来了?赵光心头的恨意再次被激活,说不如你愿,是吧?李娟连连后退说,你想怎么样?赵光紧逼过去,说我只想知道你为什么要那样冤枉我,坏我名声,你得给我解释清楚。李娟说解释?你把我害成这个样子还要我解释?是不是还想“强奸”我一回?赵光直觉恶心,发觉眼前这个女人已不是他要找的李娟,或许在他入狱之后她就已经死了。

妈,回家啦!

李娟和赵光同时转脸望去,看到一个女孩出现在路口,穿着阳光小学的校服,扎着马尾巴,六岁模样,如同年幼的李娟。赵光扭过脸盯着女孩看,脸上的神情变得复杂,似乎她才是自己要找的人。李娟不由一阵紧张,连忙蹿过去用身体挡住他的视线,说我警告你,你敢有什么企图,我立即报警。赵光打了一个激灵,牢狱的记忆浮上来,心头不是滋味,咽了咽口水转身离去。

赵光来到他父亲摔死的地方,劝着自己别再纠缠此事,既然李娟已不复存在,就让往事消逝,放过别人便是放过自己。他打算不再想这件事,结果夜里时常陷入噩梦,梦见自己关在监狱里,墙上站着一个女人,拖着一条长长的折弯的影子,最后变成无数支竹箭向他射来,把他射得千疮百孔。他在刺痛中惊醒,浑身虚汗,恍恍惚惚。他每每坐床沿上,双手抱住膝盖,目光有意无意地瞟向城西。窗外月光暗淡,映衬着街头孤寂的背影,继而明白自己的心结在哪里。

他时常鬼使神差地来到城西,立在街边的树下或街角,注视着不远处的菜市,进入菜市的人脸上大多挂着疲惫。他们忙碌了一天,下班回家顺路到这里买菜,日复一日。这就是生活真相吧。他不禁对自己的等待产生怀疑,等待着李娟干什么呢?李娟承认或者不承认自己说谎还重要吗?那些活在谎言里的人还会去正视这个事件吗?所有的历史都会被时间埋葬,何况他只是一个如蝼蚁般的人。的确没有意义。他双脚却没有挪开,像是明知等不到猎物的猎人,依然不管不顾地守在陷阱旁。李娟不就是自己的猎物吗?不,不是,猎物已非李娟,那么又是什么呢?他回答不了。李娟每天都会到菜市场买菜,没发现被人盯梢。她的目光在菜市里寻找着低价处理的蔬菜和猪肉,遇到了还挑挑拣拣,小贩不耐烦地说,好好,五角就不收了。

那天赵光又来到城西菜市,看到李娟从菜市场走出来,骑上电动车左拐右拐隐没在狭窄而破败的胡同里,拖在地上的影子疲惫不堪。他不由对自己感到恼火,要么过去把事情说清,要么干脆别来。他啪啪地拍着脑袋,想这事能说清吗?这太可笑了。他沮丧地往回走,没走几步又折回身,疾步走向李娟的家。那是一楼,墙角养几株菊花,静默地绽放。他望着那几株菊花,神情有些恍惚,定了定神,举起手敲了敲门。

怎么又是你?你,你到底想怎样?

李娟看到赵光立在门外,遇到鬼似的满脸惶恐。赵光说,我只想听你说句真话。李娟鼓着腮帮,欲言又止,转身走回屋里。赵光跟着走进去,家电和家具都已陈旧,没有一件值钱的家什,布置倒是干净整洁。墙角里搁放一辆轮椅,坐着一个瘦削的男人,目光呆滞,脸色惨白,如同大病初愈。他是个走不了路的残疾人。赵光立住脚呆呆地看着男人。男人对他挤出一丝苍白的笑意。李娟从房间里拿出一块毛毯,小心翼翼地盖在男人膝盖上,然后把他推回房间。

他是我丈夫,十年前罗勇出院后,我们就离了婚,两年后我嫁给我丈夫,他在广告公司做事,一回在高空绘画时不慎摔下来,腰椎断了。老板赔了一笔钱。不久后他又患上尿毒症,赔偿款全花在治疗上。李娟从屋里走出来说,声音淡淡的,没带半点忧伤,像在说别人的故事。

我想问你一件事。

我知道你想问什么,她咽了咽口水说,我全都告诉你吧,当年你捅伤了罗勇,他没把你供出来,因为你们是好朋友,他还要变卖所有的家产把钱给你们,他觉得那样才对得起你父亲。停了停说,他有那样的想法,我能理解,但他在外边养女人,那个卖啤酒的女人,你以为我不知道?你和他一起瞒着我,你们把我当成傻瓜,他不仅给那女人钱,还要给你们家钱,考虑过我的感受吗?你作为朋友考虑过我的感受吗?我不想再过下去,只想离婚,这也有错吗?我不贪心,只想拿走属于我的东西。他偏不离,正好出了那事,我就借口诬陷你强奸,这么说只是为了逼他同意离婚,没想到闹成这样。

赵光被什么猛烈撞击,疼痛瞬间把他淹没,发疯似的往门外奔去,一口气跑到红光桥上,趴在栏杆上喘着粗气,望向他父亲摔死且淹没在水下的河滩,双手捂住脸干嚎。他发觉自己被打败了,但不知被谁打败。他顺着阶梯走下河边,拐角处看到一个流浪汉,衣衫破落浑身污垢,躺在那里呼呼大睡,招引来一群蚊子在嘴边飞。他三步并成两步跑到河边,连衣服也没脱就跳进河里。水面上有两只小游船驶过,桥面上人来人往,没人注意他的存在。他从水底钻出来,爬到岸上,浑身湿漉漉地走回去。

6

不久后的晚上,小彪请赵光喝酒,小彪满脸红光,中了彩票似的。小彪说我要回去结婚了。赵光说回你老家?小彪说去贵州,当上门郎啦。赵光怔了怔说这有什么劲。小彪哈哈笑着说,你想得太多了,有些事呢,不去想就好,一想就坏,管他呢,活着就是劲。赵光听出小彪话里有话,那时他才发现看似吊儿郎当的小彪活得比他明白。分别时,赵光塞给小彪一个红包,五百块,那是打给小彪的结婚礼金。小彪犹豫了一会儿,才接过红包,抱住他互道珍重,然后打车走了。

他试着按小彪的话去做,不再去想过往的事,把生活往简单里过,让它充实。他慢慢地发现即便当快递员,接单送单也感到快乐。有一天,他路过阳光幼兒园,看到一个女老师带领许多孩子在操场上做活动,另一位女老师在旁观看。赵光注意到墙角里蹲一个小女孩,目不转睛地看着什么,认出是李娟的女儿,便停下脚步,他从小女孩身上看到罗勇的影子。这怎么可能呢?他一阵错愕,看得入了神。一位女老师注意到他,连忙慌张地赶过去把小女孩拉到人群里。赵光才摇着头离开,知道女老师把他当成了坏人,越走越难受,恨意又泛上心头。他坐在一棵桂花树下,掏出烟狠狠地抽着,目光再次飘回幼儿园。操场上已空无一人,都溜进教室里去了,剩下满地发白的阳光。

赵光,我想跟你谈谈。

赵光猛地抬头看到李娟站在面前,似乎从地皮下突然冒出来,满面绯红,额头冒出细微的虚汗,眼里一片焦虑。他坐着不动,也不说话,怔怔地盯着她。她连忙把头别开,但他还是看到眼里的慌乱和惶恐,他在监狱里见过这样的眼神,不由恍惚起来。

他看到她犹犹豫豫地走向公车站,又看到他自己也跟着去,他看到他们一前一后上了6路公交车,隔着两排座位落座,到城西菜市场站时,又看到他们一前一后下车。她带他到她家里,想必她找他谈话,又舍不得花钱找个场所。他理解她所为,因为经济拮据。他犹豫地跟着她进门。她往门外看了看,轻轻地上了锁,垂着眼帘走进屋里。没看到她丈夫,饭桌上搁着半碗饭。她背对着他说,我接到老师电话就赶过去。他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盯着她,发现她的后背微佝,似乎被什么重物压着。她不会又做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吧,不会把她丈夫怎么着了吧,然后再次嫁祸于自己吧。进来吧。她背对着他说,边说边走进房间,他想转身离开,但双脚却不由自主地挪向房间。房间已拉上窗帘,严严实实,一片昏暗,散发着一股中草药味。她丈夫不在房间里。孩子他爸在公园里晒太阳,她依旧背对着他说,不要伤害我女儿,算我求你了。她说着转过身来,迅速地解开扣子,衣服和裤子脱落在地,剩下一件灰色的内裤,双手护在乳房上。他呆呆地看着她,她已四十来岁,身材还像少女般曼妙。来吧。她闭着眼睛说,语气里夹带着乞求。他不禁打了一个冷战,即刻明白她想干什么。她慢慢地躺在床上,双手护住胸部,露出半截白色的乳房,尽管并不丰满,但也充满诱惑。她的眼睛闭得更紧了,眼角溢出两滴泪,悬而未决。

啪——

他猛地醒过来,狠狠地往自己脸上甩巴掌,怎么会有这样的想法呢?到底是李娟的行为可疑,还是自己灵魂只剩下可耻的东西?他接着又啪啪甩了几个巴掌,直到把内心里那些糟糕的念想甩掉。李娟怔在那里,紧紧地盯着他,不知就里,怀疑他是不是疯了。她嘴角连续抽动几下,结果欲言又止。此时,街边空空荡荡,她心里也空空荡荡,找不到任何可以依靠的物体,眼里堆积着越来越多的惊恐,快要哭出声来。他再也不敢看她的脸,忽地转身撒腿往街头跑,留下李娟呆呆地站在原地,目光紧贴在他的后背上,想不明白那张后背为何满是惊慌。

他一路盲目地向前奔跑,终于跑到一个叫漆黑的酒吧,有个狱友在那里上班,他把自己灌得酩酊大醉,狱友想把他扶出酒吧。他摆摆手说自己行,狱友就若有所思地看着他踉踉跄跄地走出去。他在街边的榕树下嗷嗷呕吐,似乎胃里的东西全倒了出来,而压抑在心底的所有冤屈也都吐了出来,放松了,终于放下了。他拿出手机打给小彪,刚拨通就挂断,小彪回拨过来,他说没事就挂断了。他回想小彪说的话,再次确认小彪说得对:活着就是劲。他忽然萌生起找个女人过日子的想法,最好生下一个可可爱爱的小女孩,生下一个调调皮皮的小男孩也不错。跟他要好的同事知晓他心思后,热情地帮他介绍女朋友,先后跟几个女人见面吃饭,当她们得知他曾是“强奸犯”时,无一例外地甩袖而去,没人愿意跟一个犯过强奸罪的人过下半辈子。他不怪她们的决绝,换成是他也一样会嫌弃和蔑视。归根结底,这都是李娟造成的呀,压在心底的怨恨再次奔涌起来。

当他再次来到城西时,发现李娟搬了家,不知去向,她刻意躲着他,把他当成瘟神,这使他心头充满火气。他问新搬进来的人家,说不知道她搬到哪里去。赵光跑到阳光幼儿园询问,幼儿园老师怀疑地看了看他,说李娟的女儿叫什么?是哪个班的?老师电话是多少?赵光感受到老师对他的提防和敌意,心里不爽,却强压住情绪,说我和李娟是朋友,我就想知道她女儿是不是在这幼儿园。老师往幼儿园门口看了看,一个保安满脸警惕地走过来。赵光连忙说真的没恶意。保安说请你离开,不要惹麻烦,不然报警了。赵光猛地怔住了,警察、监狱、昏暗向他涌来,没等保安再次驱逐,边哈腰边后退离开。赵光来到河岸边望着悠悠河水,心里越发不是滋味。那之后好些天,赵光有事没事就来到阳光幼儿园,每回都装着路过,终究还是引起保安的注意,只要他一出现保安的目光就没离开过他,直到他消失在街角。有一天,他看到幼儿园门外出现一名警察,警察目光如炬,注视着四周,视线还扫到他脸上,浑身一震,不敢逗留,怏怏地离开。

赵光忽然觉得生活并不毫无目的,而是有方向有念想,那就是每天想着找到李娟,究竟要找她干什么,他说不上来,但觉得必须找到她,某些东西才得以解决。他忽然觉得她的存在如同拖在自己身后的影子。对,她就是自己甩不掉的影子,倘若想要开始新生活,必须彻底地甩掉这条影子,这个念头在他脑子里无比清晰地浮现出来。赵光回到李娟之前租住的地方问到房东电话,然后找到房东打听李娟的去处,说李娟欠他的钱没还,不打声招呼就消失了。房东是个上了年纪的男人,有些敌意地瞟了赵光几眼,说她搬家没告诉你,那就是不想让你知道,要是你还会让别人知道吗?我和她只是房东与租客的关系,她会告诉我搬去哪?赵光从口袋里掏出三百块,见房东面无表情,又加两百,说我知道她生活困难,有小孩子,丈夫还躺在轮椅上,但不能因此逃避嘛,有困难可以说,我要的不是钱,而是对我的尊重。房东脸上的表情松动了,伸手接过钱,说这话没毛病,人重要的是尊重,她搬到城北去了,柳城巷,具体住哪真不清楚,到那去问问吧。

赵光有事没事就来到柳城巷,特意蹲守在路口,只要李娟住在那里必会遇上。果不其然,几天后的傍晚,赵光就看到李娟推着夜市摊往巷子外面走,速度很慢,不知刻意还是推车过于陈旧使不上力。如今看到李娟,他反而感到心虚,至今都不明白找到她又能怎么样,又该如何惩罚她。他还在胡思乱想,李娟已离开视线,他反而松了一口气。

李娟在夜市摊上卖螺蛳粉,赵光就在不远的地方看着,一直到她深夜收摊。一连数日如此。

不久后的下午,太阳很大,路面晒得发白,李娟骑电动车驶出巷子,在半道上突然停下车,因为她发现了赵光。

你到底要干什么?她恼怒地说。

赵光说,你以为就你是受害者吗?要不是你和罗勇那样对我,我会是现在这个样子吗?她停了停说,现在我丈夫站不起来,要我承受一辈子啊,就算我有错,这样的惩罚还不够吗?她说着说着就蹲下去,双手捂面呜呜哭着。赵光看到路人投来探询的目光,没说什么转身离去,当李娟的哭泣声追来时,他不由怀疑自己的行为。

7

赵光不再走向柳城巷,而是空闲时扛着相机四处游逛,把镜头对准街上那些极具生活画面的场景。这种拍摄不仅需要艺术,还需要灵感和等待,竟慢慢地成了他的习惯,每每守在胡同口等待生活场景与想象中的画面重合,迅速咔嚓咔嚓按下快门。他回到住处处理相片,发现拍下的相片大多是影子,无论是拖在地上,还是贴在墙上,看起来都比人脸更加真实。他竟萌生起办影展的想法,当他说出这个想法时,遭到工友的嘲笑,说你这样就是艺术?拿个破相机就成了艺术家?要是这么容易我们还要在这风里雨里挣生活?赵光被浇了盆凉水,也清醒过来。他去看过摄影展,自己拍摄的水平确实不如人家。这个发现使他浑身使不上劲。他感到无聊就给小彪打电话,还没等他开口,小彪的话已涌过来:老赵,你猜怎么着?我老婆怀孕了,有经验的妇人说,怀的是男胎,他们家更是高兴,把我当祖宗供,我可想要个女孩,漂漂亮亮的,不过男孩女孩我都喜欢,下回再努力要个女孩,你可要准备好大红包哦。赵光心里那股阴云忽地消散,想象着远在贵州的小彪满脸笑容的模样,真心为他感到高兴,竟忘了打电话要说什么。忽然觉得自己像一个武林高手,找不到对手,既而失却了方向。

那之后,他对拍摄也失去兴趣,日子浑浑噩噩,到月底了,拿着工资到狱友的酒吧里买醉,享受着酒精带来的短暂麻醉。有时他跟着狱友到按摩院去按摩,当按摩女的手像蛇一样从身上滑过,他不由惊起一身鸡皮疙瘩,接着慢慢地感受到久违的温柔。狱友时常从外边带女人回住处。他有过此想法,终究不敢越雷池,每每回想监狱生活,不由心有余悸。狱友嘲讽他无情无义,都不管他老弟的死活。他每每默不作声,却下意识地往裤裆望去,似乎他老弟真的废掉了。狱友注意到他这个细微动作,嘲笑说监狱把他的老弟给阉掉了。他心头被什么撞击着,又不敢表露出来,只好尴尬地笑了笑。

到了月底,他领了工资,请狱友喝酒,喝到半醉不醒。赵光借酒劲,又想起了向李娟讨个说法。他碰到意外。

李娟出车祸了。

李娟的电动车与一辆飞驰的柳微迎面相撞。她和电动车被撞出一丈远,柳微没有停下来,拐了个弯就不见了。赵光吓住了,跑过去看李娟,她浑身是血,躺在地上动弹不得,他连忙报警,然后蹲下去守在李娟身旁。

赵光,我不行了,这样,应该,应该是个好结局吧。李娟嘴角爬出一丝血,赵光用手示意她不要说话,李娟没理会他,继续说,你以为,你以为,你没有罪吗?我们,我们谁没有罪?你、我,和罗勇,谁没有,没有罪,我利用,你们的友谊,诬陷你,可你们,不也是以,友谊的名义,轮、轮奸、奸我的生活吗?她颤抖着嘴唇,艰难地吐出这些话,脸上泛着凄切的笑意。赵光不由浑身一颤,如同当年听到法官宣读对他的判决。等警车和救护车很快赶到时,李娟双眼紧闭昏迷不醒,嘴角的血丝僵硬了,像一条死掉的蚯蚓。

奇怪,她在意识里放弃自己,没有一点求生的欲望。

医生摇着头说。赵光看着昏迷不醒的李娟,明白她为何放弃自己,但是她没有放弃的资本呀,她身后还有瘫痪的丈夫和还在念幼儿园的孩子,她要是放弃了自己,等同于放弃他们,他们该怎么办?他们将像角落里的废纸、枯树以及折翅的鸟儿,连寒风都可以随意欺负他们。或许她太累了,她也努力过,拼命过,只是她运气不大好,终于没有看到在暗夜里闪现的微光。她只是一个弱女子,无法承受生命之重,或许死亡对她来说不是苦痛,而是解脱。不,死亡本身是罪恶。赵光无比懊恼和悔恨,不住地拍打自己的脑袋,使劲地拍,像拍皮球,没感觉到半点疼痛。他像影子一样尾随着她,使她内心徒增压力,终于压断了她最后的那根救命稻草。他面向苍穹祈祷,让她醒过来,苍穹沉默不语。

她没有醒来。她不会就这样死了吧?她怎么能就这样死了呢?他不愿接受眼前的事实。尽管她伤害他,但那不是她的初衷,到底問题出在哪儿呢?他沮丧地垂下头,盯着自己的手,忽然看到手里有把刀,闪着刺目的寒光。这把刀与当年捅进罗勇腹部的刀何其相似,只不过手里的刀是无形的,但同样能置人于死地。李娟就被这把刀捅伤的,非死即残,这想法使他浑身发颤。

她依然没有醒来,医生说成了植物人,有可能再也醒不过来。她家里剩下丈夫和女儿,他们在龙城没有什么亲戚和朋友,曾经建立起来的关系早被困苦败光了。赵光来到医院想帮他们的忙,被她丈夫喝退,说请你离我们远一点。赵光只好怏怏地躲到远处,看他们在忙碌,悲伤淹没他们。半个月后,他们把沉睡不醒的李娟带回家。

那些日子赵光彻夜失眠,想着李娟的丈夫和女儿怎么生活,他们一个瘫痪在轮椅上,一个沉睡不醒,一个还在念幼儿园,应该有人出来帮一帮他们。肇事者至今没找到,那天除了他没有其他目击者,那条街上的监控坏掉了,还来不及修,不知该向谁索赔。如果李娟从此不再醒来,那么他们家就断了经济来源,她丈夫会不会把他们女儿送进孤儿院?她到那里会不会被别的孩子欺负?她受到欺负谁会帮助她呢?这些胡思乱想充斥着他的夜晚。

他得想办法帮他们。第三天他去看他们,刚到柳城巷的菜市场时,看到李娟的女儿在买菜,她母亲成了植物人,只能靠这个没菜摊高的孩子,造孽啊。她从肉摊前走过,目光贪婪地扫过去,偷偷地咽下口水,最后买了腐竹和青菜。她看到地上有几片菜叶,弯下腰装着系鞋带,迅速地捡起菜叶塞进袋子,然后往胡同里奔跑而去,似乎有人在背后追赶。赵光看着她消失在巷子里,内心猛地震了一下,终于明白自己在逃避什么,又在寻找什么。

他在菜市场买了两斤猪肉、一条鲤鱼和几把青菜,又买了两瓶丹凤酒,还在菜市场旁买了一只熊猫布娃娃。他来到他们家门外轻轻敲着,李娟女儿来开门,屋里很乱,地面到处是书本和衣物,似乎屋里进了贼。李娟女儿见是他,脸上先是惊讶,接着惊恐,连忙回头往屋里看。李娟丈夫坐在轮椅上瞪着双眼,在昏暗的屋里闪着寒光,说快滚,别等我骂人!赵光说对不起。他把手里的东西搁在门口,鞠了一躬才转身离开,身后一片静默。

8

赵光每隔两天就去看望他们,但每回都不让他进门,他就把买好的菜挂在门口,尽管他们对他有敌意,但还是收下他买的菜,使他稍许心安。几天后,他又去看他们,在菜市场外头看到李娟女儿,她被一个陌生男人抱着,往街边的五菱车走去,车门像只饥饿的嘴巴张开着。她满脸惊恐,脸上淌泪,但没有哭。赵光觉得不对劲,连忙走过去,说我是她舅舅,你是她什么人?男人说我是他叔叔。赵光说你是她叔叔,我怎么没见过你?男人说你没见过的人多了。李娟女儿哇地哭起来,说他不是叔叔,我不认识他。赵光立即意识到什么,跑过去抓住男人手臂,说再不放开我叫人了。男人瞪着他,看了看四周,人来人往,只好把李娟女儿放到地上。李娟女儿跑过来抱住他大腿,她浑身发抖,被吓坏了。那个男人用手指着赵光的鼻子说你等着瞧。他对那人冷笑几下,心底不由涌起一股寒意,想要是今天没来,后果不堪设想啊。

先买菜,舅舅再送你回家,好吗?

赵光俯下身帮她擦掉眼泪。李娟女儿狠劲地点点头,他就牵着她的手走进菜市,她还在发抖,他就把她抱起来,说你想吃什么,舅舅就买什么。她说爸爸喜欢鱼头,想了想又说,可惜妈妈只能吃流食。赵光安慰她说,舅舅做剁椒鱼头,可好吃了,今晚舅舅来做菜好不好?舅舅还会给妈妈做流食。李娟女儿又狠劲地点点头,说舅舅,我的名字叫王慧,以前妈妈叫我小慧。李娟女儿缓过气来,赵光才稍稍放了心,把小女孩吓坏了可不得了。他笑着说,小慧,舅舅以后也这样叫。王慧笑着说舅舅你脸上有酒窝。赵光才意识到自己笑了,他不记得有多久没笑过。

赵光抱着王慧提着菜走进家门,李娟丈夫坐在轮椅上惊讶不已。赵光小心地把王慧放到地上,说老王,今晚我做饭。赵光说着举起手中的酒和菜,没得李娟丈夫应允,他已经走到厨房里。李娟丈夫推着轮椅来到门口,看着赵光在厨房里忙碌。赵光回过头来,说今晚尝尝我的厨艺吧。李娟丈夫脸上一片迷茫,嘴巴半张着,什么也没有说出来。王慧抱着熊猫布娃娃走过来,小声地说爸爸,今天有个人拿刀吓我,说如果不跟他走,就杀了我,舅舅看见了才救我。李娟丈夫终于明白过来,摇着轮椅到客厅,脸上的神情愈加复杂。不久,赵光就做好了饭菜,他们坐到饭桌旁,王慧给他们盛饭。赵光说小慧真懂事,以后有谁欺负你,就告诉舅舅,舅舅帮你出头。赵光把菜市场里的事告诉李娟丈夫,说老王,小慧还小,幸亏今天我碰到啊,想想都后怕。李娟丈夫渐渐地垂下脑袋,但他又能怎么办呢,他连这个轮椅都离不开。

老王,还有我呢,你放心,李娟很快就会醒过来。

赵光边喝边说。李娟丈夫听懂赵光没说出口的话,眼角湿润了,他不想让赵光看到,举杯喝酒掩饰,泪水掉到酒杯里。那晚李娟丈夫喝得有点多,赵光帮忙打理李娟,再把老王和女儿扶上床才离开。

几天后赵光搬过去跟他们住,一来省了租房费用,二来能够更好地照料他们,小慧又回到幼儿园去上学。老师还没开口问,她已仰起小脸大声说,这是我舅舅,做剁椒鱼头可好吃了。老师就微笑着跟赵光打招呼,弄得赵光既高兴,又不好意思。

赵光每天接小慧回家,手里又提着菜,李娟丈夫难为情地说老赵,谢谢你。赵光说老王,咱是一家人,不要见外。停了停说,等李娟醒来,一切都好了。李娟丈夫感激地点点头,眼角就泛泪了。赵光装作没看见,转身走进厨房,其实他眼角也泛着泪。

那之后,赵光边工作边接送小慧上下学,每天忙得团团转,却充实。李娟丈夫每每看着赵光走进门,女儿蹦蹦跳跳跟着,还哼唱着歌,脸上现出满足的神情。赵光又买来画笔和画纸,李娟丈夫看到了,明白赵光的意思,想让他重新拿起画笔,自从受伤后他再也不敢碰这东西。他眼里泛上一丝绝望,连忙把头扭到一旁,恰好落在李娟身上,她依然躺在那里沉睡不醒。赵光也不急,自从李娟出事后,忽然明白管教王彬彬跟他说的话:人活着,首先是心活着。他相信李娟和他丈夫的心都会活过来。

不久后的一个傍晚,赵光刚到幼儿园门口,小慧已张开双臂奔过来,大声说舅舅,老师说明天开家长会,还说要你去参加呢。老师站在旁边微笑地望来,赵光知晓小慧是讲给老师听,她也有家长,心里不由泛起酸楚,接着感到莫名紧张。次日他调了班,跟小慧去幼儿园,走到门口又折回房间,戴上黑色的洛杉矶口罩,才放心地重新出門。

老师和学生都坐在教室里,按惯例老师先是点名,点的是学生名,其家长站起来跟大家打招呼。当点到王慧时,没等赵光站起来,王慧已经跳起来说,这是我舅舅。教室里所有人都望过来,赵光站起来摘掉口罩,向大伙点头,说我叫赵光,是小慧的舅舅。认识李娟的人都发蒙,小慧舅舅不应该姓李啊?但赵光没有解释。家长会散后,赵光背着小慧回家,他把那只口罩丢进垃圾箱里,心间跟着清亮起来。

他们买了菜回家,家门被反锁,怎么敲也没人应。当看到窗户都关得严实时,赵光预感到出了事,用脚把门踹开,浓烈的煤气味扑面而来。李娟丈夫靠在轮椅上,双眼紧闭,脸面微微上仰着,像是睡着了。不对,不是睡着了,他开煤气自杀。赵光捂着嘴跑进厨房关上煤气罐,打开所有的门窗,把李娟丈夫推出门外,又冲进去把李娟抱出来。小慧趴在他爸爸大腿上哭喊,爸爸,爸爸快醒醒,爸爸快醒醒。李娟丈夫醒了过来,看到他们站在面前,满脸忧伤而无助,知道自己和李娟都没死,心情复杂地把脸扭到一旁。

老王啊,你这是在干什么?

我是个废人,李娟也是,我们连女儿都照顾不了,这样活着还有什么意义?女儿跟你亲,有你照顾我就放心了,不想成为你和孩子的拖累。

老王,你看你说的什么话,大道理我不懂,对女儿来说,你和李娟活着本身就是意义,谁也替代不了的意义,人活着并不只是为自己。赵光咳了两下又说,以前王管教跟我说过,每个人来到这世上都有他自己使命,存在就是使命的一部分,那时我听不懂,我现在懂了。

李娟丈夫早已泪眼涟涟,咬着嘴唇不再说话,仰起头望向火红的太阳,双眼紧紧地闭起来,淌过脸颊的泪闪着金光。小慧用小手帮他擦拭,说爸爸别难过,慧慧很听话的。赵光把手放到他肩膀上,稍微用劲地按了按,他的身体在微微发颤,李娟丈夫伸出手盖到赵光的手背上。赵光发现拖在他们身后的影子充满活力。他轻轻地笑了,没人知道他笑什么。

他们已然是亲人。

那之后每当赵光轮休,他就把小慧也放到轮椅上,然后推着出门去散步或逛公园,他们一路说说笑笑,小慧更是开心,就连长在路旁的树木都能让她开怀大笑,惹来许多路人羡慕的目光。他们回家后就来到床前跟李娟说话,每隔一段时间就把李娟推到医院检查,听从医生的治疗方案。赵光每天接小慧回家,在半路上教她读唐诗宋词,还教她读戈泰尔、雪莱、叶芝等人的作品,在此之前,他从来不喜欢诗歌,觉得读不懂,现在读着读着,竟然发现诗歌里藏着人生,像春天那样能够滋润心灵。小慧学会后就跑到李娟身旁念起来,可爱而稚嫩的声音细雨般飘洒着。尽管李娟依然纹丝不动地躺着,但他相信李娟在静静地听,说不定明天就醒了过来。

有一天王彬彬来找赵光,二话不说就拉他去喝酒,赵光本想说还有家人要照顾,看到王彬彬满脸疲惫的神情就答应了。那天王彬彬喝了几杯酒之后,摇晃着脑袋,说我离婚了,她走得那么决绝啊。赵光没问他离婚的原因,不幸总是各不相同,有时候你的不幸在他人看来,却是难以企及的奢望。他用手捶了捶自己的胸口,说王管教,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只有自己愿意才能真正地走出牢狱来。这话是你以前教我的。我有个朋友叫小彪,他对我说,活着就是劲。王彬彬不由怔住了,呆呆地看着他,好半晌才说,老赵啊,你他妈的活得比我明白。后来管教王彬彬喝多了,赵光也喝多了,但他心里明白,家里还有人等他。

活着就是劲。

赵光送王彬彬上车后,掏出手机给小彪打电话,只说这一句就挂断了,小彪也没有回拨过来,此时他俩在电话两端心知肚明。他吹着口哨回家,看到邻居家失火,殃及他们家,烟雾灌满了屋子。他边叫喊老王和小慧的名字边冲进屋里,先把小慧抱出来,接着把李娟丈夫推出来,再冲进去连同被子一起把李娟抱出来,然后轻轻地放在地上。这时他们才发现小慧没了人影,站在一旁的邻居说小慧跑进屋去了。赵光来不及多想,用衣服蒙住嘴,再次冲进屋里。烟雾弥漫整个房间,呛得眼睛都睁不开,他往里爬着,叫着小慧的名字,没有听到回答。他边往里爬边用手乱摸,终于摸到躺在地上的小慧,连忙抱住她爬出门外。小慧把画笔和画纸抱在怀里,退到安全的地方也不放手。赵光和李娟丈夫相互看了看,在彼此眼里看见一片遥远的森林。李娟丈夫摇着轮椅来到小慧身旁,伸出微微发颤的手,轻抚她的脑袋,继而轻抚她怀里的画笔和画纸。赵光装作没看見,扭头望向被烟雾吞噬的房屋,此时消防车的呼啸声越空而来。

爸爸,舅舅,快看,快看,妈妈哭了!

小慧稚嫩而尖利的叫声,在嘈杂的声响中突兀而起。

(编辑 黄丹阳)

猜你喜欢
小慧李娟
老虎萌萌的幸福生活
分配:胡萝卜,围圈圈
那个不愿意帮忙带孩子的婆婆
最好的妈妈
Analysis on China’s real estate bubble by Oct.2016
大树下的秘密
将错就错
吉祥号
大树下的秘密
程序框图题盘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