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国核武器海上部署面面观

董露

从特朗普政府开始，美国开始大幅修订以往的核武器部署政策，在弱化陆基核力量的同时，积极开展核武器海上部署，甚至在最新的《核态势审议报告》中提出发展新型海射核导弹。核武器究竟如何在海上部署，又有哪些障碍呢？让我们从美国核武器海上部署的历史情况来说起。

基本情况

从美国核武器海上部署的历史可以看出，部署的数量和规模与美国海基核武器平台发展和美国军事战略、外部威胁判断有很大关系。

早期

在1959年6月“北极星”导弹潜艇下水前，美国在海上部署的核武器基本以舰载航弹和反潜深弹等为主，主要包括由AD-4B运载的MK8和MK12核航弹。MK8是由二战时期的“小男孩”核弹改进而来的，MK12则为一种由舰载机外挂的战术核弹。到1964年，海军将上述核弹更换为MK27型核弹，使用A3D舰载机挂载，稍后服役的“天狮星”巡航导弹也使用了MK27作为弹头。以后在“阿斯杜尔”等反潜深弹和鱼雷上又使用了W34核弹头。这些核武器通常在岸上储存库，在接到战略任务时由舰艇运至任务海区，再搭载舰载机或潜射巡航导弹执行威慑巡逻任务。因此其海上部署时间相对较少，安全危险也相对较低。

可以装载核弹的AD-4B舰载机

从潜艇上发射的“天狮星”巡航导弹

冷战

到了1970年代和1980年代的冷战高峰时期，美国在海上部署的核武器占到其全部核储备的四分之一。历史最高纪录是在1975年，当时有6191件核武器在海上，即使到1990年柏林墙倒塌后，海上仍有5716件核武器。这比现在美国全部核储备的规模还要大。这一阶段的后期主要是由潜艇携带的战略导弹弹头和水面舰艇携带的反潜、防空等各种战术核弹头。其中，主要是1960年4月开始参加巡航的“北极星”A1/2的W47核弹头，这是美国首个小型大威力潜射弹道导弹弹头。1964年3月服役的“北极星”A3使用的W58型核弹头，是一种集束式多弹头。1970年服役的“海神”潜射导弹的W68核弹头，1978年服役的“三叉戟”导弹的W76核弹头，都是潜射分导式多弹头。美国海军还在1964年1月以后装备了用于“阿斯洛克”反潜火箭/鱼雷的W44核弹头和用于“标准”防空导弹的W81核弹头等。随着潜射核武器的服役，美国核武器的海上部署开始进入规范执勤状态。1960年11月美国海军“乔治·华盛顿”号战略核潜艇驶离南卡罗来纳的查尔斯顿港，开始了核动力弹道导弹潜艇的第一次威慑巡航。截至2008年的49年时间内，美国战略核潜艇已经有59艘战略核潜艇共计执行了3839次战略威慑巡逻任务，平均每年约78次。这些潜艇每年的巡逻次数都有所变化，最多的是1967年，达到了131次。在1979-1981年期间，随着老式核潜艇的退役，美军核潜艇在太平洋海域的巡逻曾陷入停顿，一直持续到“俄亥俄”级核潜艇服役。1990年代初期，由于最后一批老式潜艇退役，美核潜艇在大西洋水域的巡逻时间下降了大约60%。在新型核潜艇于90年代中期投入使用后，美潜艇的巡逻时间才完全恢复。

正在下水的美国海军“乔治·华盛顿”号战略核潜艇

据统计，在部署核武器巅峰的1984年，美海军共有2900个核炸弹和核弹头。投掷这些武器的系统包括在13艘大型航母上部署的约900架具有核攻击能力的戰机、在两栖攻击舰上的5种直升机和垂直/短距起降战机、2艘战列舰、112艘巡洋舰和驱逐舰、64艘攻击型潜艇、86艘护卫舰中的61艘。这种情况一直持续到美苏（俄）根据各自总统在1991年提出的非战略核武器削减倡议，开始大规模削减战术核武器。

目前

目前，在大洋游弋的战略核潜艇是冷战的最后标志之一。随着美国军事战略调整和技术演进，其海上核武器目前最终统一为“三叉戟”ⅡD5型潜射导弹携带的W76型核弹头，这让海上部署和维护变得简单。在2008年，美国的14艘战略核潜艇共执行了31次核威慑巡航任务，出勤率堪比冷战时期。从公开的数据可以看出，美国进行核威慑巡航的次数比俄罗斯、法国、英国和中国的总和还要多。当前的情形是，美国的战略核潜艇继续以上世纪80年代的频率进行巡航。在冷战时期，为避免与苏联发生直接冲突，美国核潜艇的大多数巡航活动都是在大西洋展开。不过自上世纪90年代起，美国海军在大西洋的巡航次数便迅速减少，巡航任务转而集中在了太平洋地区。目前，美国核潜艇在公海水域的年平均活动时间已超过了冷战时期的平均水平。现在，美海军共装备有14艘配备了“三叉戟”导弹的“俄亥俄”级核潜艇。在与苏联对抗的年代，这些潜艇每年有50%～70%的时间都待在全球各大洋中，目前已提高至70%～90%。

上世纪90年代，随着越来越多的“俄亥俄”级潜艇服役，海上部署核武器数量有所增加。整个1990年代初总储存量大幅减少，部署在海上的比例却不断增加，到2000年达到近33%的历史最高水平。但自那以来，随着战术核武器的削减完成、战略计划的改变以及军备控制协议的影响，使2015年部署在海上的核武器数量减少到1000枚多一点。美国今天仍有1000多个海上部署的核弹头，相当于英国、中国、法国、印度、以色列、巴基斯坦和朝鲜的核武器库存总和，但比冷战期间少了很多。

部署方式

苏联垮台后，美国将18艘“俄亥俄”级核潜艇中的前4艘改装成巡航导弹核潜艇（SSGN），不再搭载“三叉戟”Ⅱ战略核导弹，而是配备了“战斧”巡航导弹。目前剩余的14艘，其中6艘位于金斯湾基地，隶属大西洋舰队，8艘位于华盛顿州的班戈基地，隶属太平洋舰队，这些潜艇分别担负不同方向的战备巡航。除了早期海上舰载核武器随任务部署外，潜射导弹核武器在冷战中已经形成了较为固定的部署模式。

干船坞中的“俄亥俄”级战略核潜艇

战备值班

战略核潜艇的核威慑战备值班巡航是指，为支持战略打击计划，将战略核潜艇部署到任务区城，从而确保其核打击范围能涵盖预定的目标。冷战时期，美国战略核潜艇主要采取455天大周期和94天小周期轮流管艇的运行机制。在大周期内核潜艇100天在母港大修，355天海上存在;在小周期内，核潜艇海上巡逻73天，人员轮休及检修21天。这样虽然艇员海上值勤的平均时间比率仅为32%，但是在大周期内核潜艇海上存在率高达78%，小周期内海上存在率可达77%。这样高的在勤率得益于美海军从“拉菲特”级核潜艇开始建立的战备值班制度。美国通常将战略核潜艇艇员分为蓝组（Blue）和金组（Gold）两组，每次巡航时间大概是11～12周，一组艇员在海上执行任务的时候，另外一组艇员就在岸上进行训练，到时轮流上艇。通过这种方式，使得潜艇在不维修的时候，有70%的时间都待在海上，这也使以后的“俄亥俄”级成为世界上在航率最高的核潜艇。早在2008年美国就完成了第1000次战略威慑巡逻任务。进入新世纪后，世界战略形势的变化，使这种值班制度也进行了调整。2012年1月，美海军作战部长令蓝组与金组轮流部署的作战周期为100天，包括65天的海上巡逻和35天的非巡逻。即便如此，在小周期内的海上存在率仍高达65%，比一艇一组的攻击型核潜艇高出20%还多。

巡航保障

美国的战略核潜艇母港是太平洋的班戈和大西洋的金斯湾基地，分别保障太平洋和大西洋的战略巡航。在太平洋上，美国海军设有大量供战略核潜艇持续行动的前沿港口，主要有夏威夷的珍珠港、关岛、阿拉斯加的西瓦德（Seaward）、加利福尼亚的阿斯托里亚、俄勒冈的圣地亚哥。在大西洋地区则主要有佛罗里达的卡纳维拉尔港、波多黎哥的罗斯福路海军基地和加拿大的哈利法克斯港。通常，巡航的起点和终点相同，但也有例外。一般情况下，一艘战略核潜艇离开班戈海军基地后，或许会在任务海域展开数周的训练和演习，随后抵达夏威夷的珍珠港补给物资，然后继续执行巡航任务并返回班戈基地。但有时候潜艇在夏威夷便结束巡航任务，由一组新艇员替换下原有艇员，接着潜艇将在夏威夷的前进基地进行检修，然后带着新艇员前往新的警戒海域执行新的巡航任务，最后回到班戈基地，完成此次新的巡航任务。这种中间替换艇员，不只在某一固定任务海域执行警戒巡航的行动，有时也被称作“修正警戒”，据说与冷战时的做法有所不同。

部署任务

执行核威慑巡航任务，并不意味着潜艇始终潜伏在指定海域时刻瞄准目标。实际上，当潜艇不处于需要时刻瞄准目标的“高度警戒”状态时，大部分时间都花在往返于母港和任务海域、与海军其它部队展开联合演习、进行各项检查和明确任务、进行武器系统战备状态测试、重新定位目标和指挥控制演习等活动方面。潜艇威慑巡航的另一项任务是进行所谓“战略核潜艇持续行动计划”（SCOOP）的演习。这类演习主要演练当母港在战时被摧毁后，潜艇在前进基地进行补给和休整。按照随时4艘在航巡逻潜艇计算，处于“高度警戒”状态的战略核潜艇一旦接到命令，将能在“数分钟内”向重要目标发射80枚“三叉戟”ⅡD5导弹。这些导弹的打击目标过去是依据SIOP（联合一体化作战计划）确定的，目前都是根据8010作战计划（OPLAN-8010）中的“战略打击方案”所需完成的任务事先选定。在美国看来，地面上的导弹发射井或者携带核武器的轰炸机都容易成为被攻击的目标，而核潜艇却能躲到上百米的水下而不容易被探测到，这就能躲过第一次核打击，从而具备可信的核报复能力。而且美国认为，潜艇的战略导弹部队并不仅仅用于核威慑，它对其它类型的冲突也具威慑作用。美海军官员指出，世界上依然存在危险，“三叉戟”的战略威慑“现在依然像冷战最高峰时期一样重要”。

发射出水的“三叉戟”ⅡD5潜射弹道导弹

部署区域

由于担心政治纠纷，美国关于核武器随舰海外部署的问题始终是秘而不宣的最高机密。但美国退役海军高級官员在冷战时透露，如果军舰部署有核武器，就会始终保持携带核武器，除非需要大修，即使它们在进入外国军港如日本和其他国家时也不会被卸掉。从历史看，美国海上部署的核武器主要是由弹道导弹潜艇、攻击潜艇、航母、战列舰、巡洋舰、驱逐舰等在海上演习、间谍任务、航行自由示威和港口访问时携带的，主要部署在大西洋、太平洋和地中海等地区。外界推测，这三个方向的核武器分别由大西洋舰队、太平洋舰队和第六舰队管理。1961～1966年的5年时间里，美国大多数核武器都部署在大西洋，这反映了北约对苏联的防御重点。以后由于冷战时期美国核态势以欧洲为中心转变，地中海地区核武器数量大幅增加。而太平洋部署的核武器数量则在1987年达到最高峰的2085件，近年来虽然太平洋地区核武器数量随着总体储量的减少而减少，但比例却随美印太战略的提出，战略潜艇巡航频次的增加而大幅提高。

上述地区并不是美国海军派出核武器的指定地区。例如，在印度洋和北冰洋演习和通过的核武器通常不计入部署数据。此外，战争危机也会打破这种部署地域的惯例。例如，在1991年初为支持对伊拉克的“沙漠风暴”行动而进行的海军部署中，美国在该地区及附近陆续部署了携带B61核航弹、B57核深水炸弹的CV-66、CV-67航母编队。此后，海上部署的唯一核武器是弹道导弹潜艇上的战略导弹，大部分部署在大西洋和太平洋，偶尔会部署到地中海。例如，1999年，“俄亥俄”级战略核潜艇“路易斯安娜”号在克里特岛的苏达湾进行港口访问时，携带有24枚“三叉戟”导弹和192个核弹头。

美国核武器海上部署的障碍

除了核武器海上部署中存在的各种风险以外，其还在政治、外交、军事和技术等方面存在诸多障碍。

政治障碍

海上部署涉及到核武器的海外部署和运行，这在冷战中就曾遭到世界大多数国家的反对。这是目前美国核武器海上部署的最大障碍。虽然核潜艇可以较长时间在海上巡弋，但在海外运行期间人员和设备的给养和维护需要固定的岸上基地，这就可能涉及到停泊港国家的反对。丹麦议会在1988年通过了一项决议，要求政府向来访的军舰通报丹麦的核禁令。因为丹麦是美国在北大西洋范围内针对俄罗斯的重要前沿基地，外界推测美国从冷战至今一直都将核武器以各种形式秘密带入丹麦。在该地区反核较为强硬的还有瑞典，其也通过了国内立法禁止核武器进入其境内。此外，在澳洲的新西兰和远东的日本也都有明确的法律限制或禁止核武器以任何形式进入其陆海空境内。

外交阻力

1991年海湾战争期间，B61和B57核炸弹被部署在海湾巡弋的航母上

1993年“肯尼迪”号航母上的核武器维护部队撤出时的纪念合影

由政治问题带来的就是外交阻力，冷战时期几乎每次携带核武器的军舰外访都会带来一系列的外交问题。由于在政策和立法上许多美国盟友和其他国家在和平时期不允许在其领土上有核武器，美国通常既不承认也不否认其海外力量部署或经过的任何地方存在核武器。因此当抗议者与他们认为的公然违反核禁令的行为作斗争时，拥有核武器的军舰对港口的友好访问反而变成了外交噩梦。1979年，美国海军攻击型核潜艇“哈多号”在对新西兰奥克兰的港口访问中就遭到抗议者的攻击。由于日本是1945年两次核武器攻击的目标，因此其公众对核武器反对的情绪尤其强烈。日本法律禁止在其领土上存在核武器，并要求在引进核武器之前进行协商。但日本政府实际多次秘密接受了日本港口的核武器，外界猜测两国存在核密约。1970年代和1980年代初期，新西兰反对核船舶访问的呼声也曾十分高涨。1984年，戴维·兰格政府禁止核动力和核武装船只访问新西兰。为此，里根政府愤怒地结束了与新西兰在澳新联盟下的防务合作。直到奥巴马执政期间，两国国防关系才得以恢复。

美国核武器海上部署变化图

美国“平塔多”号潜艇与同在水下60米的苏联“扬基”Ⅰ级潜艇相撞

军事危险

核武器海外部署的军事危险也十分明显。一方面，由于海上核武器部署，其管理较为孤立，因此存在安全失控的风险;另一方面，在海上军事对峙中，携带核武器的舰艇也存在意外和冲动使用的风险。例如，冷战时期，美国军舰上的核武器多次参与对苏联军舰的进攻演习，而当时双方军舰都携带有核武器。1962年古巴导弹危机期间，苏联核潜艇曾倾向于对美实际使用核武器。因为当时美国海军从空中和海上对其进行了多次胁迫，美国参与反潜的许多舰艇也携带了核武器。当时，美在大西洋部署有大约750枚核武器。1974年5月，“平塔多”号（SSN672）攻击型核潜艇在前往堪察加半岛的途中，与同在水下60米的1艘苏联“扬基”Ⅰ级弹道导弹潜艇相撞。“平塔多”号艇艏声呐被撞，卡住了右舷鱼雷口。当时该艇携带有4～6枚核导弹。被撞后，该艇不得不驶往关岛进行了为期7周的修理。而苏联潜艇携带有16枚SS-N-6弹道导弹和32个核弹头，也不得不立即浮出水面，带伤返回港口。另一次危险发生在1976年8月22日。当时美国在大西洋和地中海的反潜部队跟踪1艘载有核弹的苏联攻击核潜艇，并迫使其不得不浮出水面。而美国护卫舰“沃格”号当时正在右转作反潜机动，两者发生了碰撞。碰撞撞毁了“沃格”号的螺旋桨，并撕裂了舰体。当时“沃格”号携带有配备了W44核弹头的“阿斯洛克”反潜火箭。而周边的美国舰艇携带有大约430枚核武器。碰撞同时造成苏联潜艇舰桥严重损坏。这种核平台的“猫捉老鼠”危险甚至持续到冷战结束的1980年代末。1988年2月12日，在黑海的一次“航行自由”演习中，美国“约克城”号巡洋舰和“卡隆”号驱逐舰分别被1艘苏联“克里瓦克”级护卫舰和1艘“米尔卡”级护卫舰碰撞。两艘美国军舰都装备了“阿斯洛克”核反潜火箭，苏联“克里瓦克”级护卫舰也可能带有核深弹。

技术难题

由于核武器在海上储存运输有很多技术问题和风险，因此其严重阻碍了海上核武器部署的进一步扩大。核弹头中的大部分核材料不但有很大放射性危害，而且对环境有很高的技术要求。例如，熱核材料氚和锂化合物要求较低温度储存，而且其衰变期也较短，不适合在舰艇环境长时间储存。弹头中的核装置装配精度非常高，难以经受海上平台的长期颠簸和运动。而且在潜艇上长期储存的核武器，难免污染内循环的空气环境，损害人员身体。美国作为最早的核武器海上部署国家，其技术较为先进和成熟，但以上问题只是比其他国家处理的较好，并不能根本性解决，因此这极大限制了美过去和将来的海上核武器部署活动。

实际上，以上各种障碍也导致许多美国官员开始怀疑，海上部署核武器带来的是否是更多的麻烦而非收益。为此，1991年9月，美国总统布什发表电视讲话，宣布美将单方面从海军移除所有非战略核武器，将这些武器运回本土，并销毁大部分。1994年，美国克林顿政府在核态势评估中宣布，所有水面舰艇都将去除发射核武器的能力，只有特定的攻击潜艇才能搭载核“战斧”导弹，但这些武器都将储存在陆地上。2010年，美国奥巴马政府最终决定退役海射核“战斧”。这使美国在海上部署的核武器类型减少到了唯一的“三叉戟”导弹。 [编辑/山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