堂前燕

2021-09-26 00:25伊豆锦
花火彩版A 2021年7期
关键词:顾家母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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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薛暮第一次去顾府,是去参加堂妹薛灿灿的婚礼,那一日,大半个锦州城热闹非凡,流水宴奢侈无比,因为新郎官不是别人,而是首富顾家的大少爷顾洺。

顾洺这人,生得丰神俊朗,一表人才,薛暮看他穿着绛色的礼服站在门厅前,像是一块雕琢得当的玉璧,可是目光却虚望远处,也不知道在看什么。

薛暮喜静,也无意窥探别人,索性起了身走去后花园。这一日天空一碧如洗,院里的白樱花开得正好,花间疏影,他看见一个女孩斜靠在石椅上,皓月般白皙的手腕上缠着一根艳丽的红绳。

“薛先生。”

薛暮站在亭台前,正想着如何打招呼,谁料她先站了起来,对他微微颔首。薛暮这才看清她的脸,和今日的樱花一样好看,她外披着鸦青色的对襟长衫,里层的衫裙上点缀着颗颗饱满的淡水珍珠。

“你认识我?”薛暮的语气带着他自己也没有觉察到的温柔。他在南洋留学时,碰到过很多女人,她们有些穿着高开衩的旗袍,热情奔放地对男人抛着媚眼,还有些穿着学生装,简单的一个对视也会让她们支支吾吾地说不上话来,让人觉得无趣。

他应该是第一次遇到像这样的人,有一种恰到好处的落落大方,他怕唐突了她,却又忍不住凑近她。

“嫂嫂的堂哥。”她很礼貌地回答,她身上有很好闻的胭脂香味,眉眼如水般澄澈得不像话。

薛暮想起媒人来薛府送生辰八字的那一日,曾说起过顾家有个寄人篱下的远房表小姐,名叫周云屏,父亲死在卫国战场,母亲年纪轻轻也得痨病去世了,临死前将她托付给顾太太,虽然衣食无忧,但到底还是隔了几层姻亲,总归不太好过。

他一愣神,发现她正微侧着头看他,眼神是不受侵染的纯粹,或许,她过得比他想象的好,薛暮想,不然她笑起来怎么会像暖阳般温暖?

“能给我沏一壶茶吗?我……我嗓子有点疼。”薛暮不知道该说什么,索性憋出这样一个蹩脚的理由,这样他就可以不用再开口说话,只安静地看着她的侧脸了。

她并没有觉得麻烦,领着他去了后廚房的一个小隔间里,然后从木屉中拿出一包上好的西湖龙井,沏茶,蒸腾的雾气在她四周萦绕。

也不知道是不是薛暮的错觉,喝惯了美式咖啡、不爱喝茶的他,这次竟然涌出了舌底鸣泉的感觉来。他下意识地摸了摸胸前银制怀表的位置,这里心跳很快。

“嗓子还疼吗?”

他听到她的询问,然后慌忙地点一点头。他突然不知道该说什么,只是小口地呷着茶,企图掩饰着自己的微小心思。

他好像在哪见过她,至于在什么时候,他不太记得了,只是觉得这种怦然心动的感觉似曾相识,似乎是掠过他心房的再一次涨潮。

2

薛暮在家辗转反侧一夜,过几天又寻了一个借口去了顾府。

他的堂妹薛灿灿正在前厅玩骨牌,周围坐着一群雍容富态的贵太太,她们见了薛暮都笑着打趣。

“薛大少爷怎的还是形单影只?南洋那么多女子,难道都没人入得了你的眼?”

“那里的女子自然不如锦州城的好。”

薛暮风度翩翩地与她们寒暄,只是偶尔会看向远处的院墙,那里有一大株芭蕉拥着茉莉,花朵垂下墙垣。他在想,周云屏会不会就在墙的那一头,她会在做什么呢?

待到富太太走后,薛暮终于有了机会问薛灿灿,她在哪,谁知堂妹却垮下了脸,用一种很轻蔑的语气道:

“那个狐媚子啊,昨儿一早就被送去英国了。”

薛暮顿时像是猝不及防地被鱼刺卡了嗓子一样,突然说不出话来。

“那顾洺呢?”他终于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了一丝不妥来。

“自然是连夜买了船票追了过去。”薛灿灿用一种似笑非笑的语气对他说,“人家青梅竹马,两小无猜,眼睛里可容不下别人。”

穿石绕檐的藤蔓被风刮得四处摇曳,像是他被狂风席卷过的心。他突然想起周云屏瘦而白皙的脸,忽的生出一股恼意来,为了被抛在一边的薛灿灿,或许,也是为了他刚萌芽却无疾而终的爱。

“那你现在怎么办?”薛暮还是心疼他的堂妹,担忧地问道。

“这本就是场联姻,我对顾洺也无甚情感,巴不得他们两个在外面双宿双飞,留我一人在这挥霍潇洒。”

薛暮再一次发现自己想多了,对于堂妹来说,这也是一场挺划算的交易。她的父亲是锦州城的警察署署长,恰好需要顾家这棵摇钱树,而顾家前段日子得罪了一个高官,也靠着薛家保了下来。这场联姻,本就双方皆获利,即使顾洺再不愿,面对以死相逼的顾母和摇摇欲坠的顾家,他也得暂时妥协。

“顾洺倒也大方,全部家当都赠予我,前提是要撑起顾家。我对薛家已是仁至义尽,也不想回去,这倒是正合我意,只可惜……”薛灿灿笑得幸灾乐祸,“只可惜我瞧那周云屏对他倒是没什么意思。”

薛灿灿的话像是往万顷枯草中扔了一根火柴棒,一下子燃起了燎原的火,薛暮并不觉得自己会输给顾洺,他有这个自信。

当天晚上,薛暮派人查阅了那天的船票信息,却发现了一个有趣的事情,顾洺一路遥遥往伦敦而去,而周云屏却转道去了上海。

这种南辕北辙的戏剧感让薛暮隐隐兴奋起来,可忽然又想,周云屏孤身一人去了人生地不熟的上海,她又会如何生活呢?不过没关系,他相信她会照顾好自己。

这种隐秘的兴奋让他度日如年,然而当他赶到上海,看见舞厅里化着妖娆的妆,慵懒地倚在沙发上抽烟的周云屏时,他一下子觉得天旋地转起来。

3

薛暮在舞厅里点了一瓶樱桃白兰地,一杯下去,便有些醉了。

他抬头看,隔着簇拥的人群,周云屏站在落地麦克风前,微卷的头发梳成鬟燕尾式,她穿着绣着海棠花的高开衩旗袍,很漂亮,比之上海滩的当红歌星也不遑多让。

他没去打招呼,他不知道自己该和周云屏说什么,这一切都与他想的不一样。他觉得她应该是腼腆的,怯生生的,即使是流落街头,也不会放任自己在灯红酒绿中唱着颓废萎靡的歌。

“浮云散,明月照人来,团圆美满今朝醉……”

她在唱《花好月圆》,薛暮第一次知道,原来她唱歌这般好听。

薛暮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他塞给酒保一笔不菲的小费,让他带自己上台。

薛暮钢琴弹得很好,乐声在他的手中倾泻而出,果不其然,他看见周云屏回头瞥了他一眼,但也只是一眼,她就转身有条不紊地去完成自己的表演。

“薛公子。”

一曲毕,周云屏向他走了过来,她涂着艳丽的口红,脖子上戴着一串细细的珍珠项链,薛暮还闻到了她身上淡淡的桂花香水味道。

薛暮很克制地打了招呼,心脏却好像要跳出胸膛,他有些激动,又有些生气,但最后,一腔情绪却只化为了一句很简单的话。

“周小姐,好久不见。”

周云屏好像有点不耐烦。

“薛公子,我都躲到此处了,薛灿灿还不肯放过我吗?”她的语气带着几分自嘲,还未等薛暮回答,就又漫不经心地说,“是我自作多情了,她还不曾将我放在眼里。”

薛暮皱着眉头,他隐隐明白了些什么,薛灿灿似乎也不是那么漠视顾洺,不过这与他无关,他看着周云屏,心中的悸动又死灰复燃。他端起一杯掺着玫瑰花瓣的白兰地,一饮而尽,微甜,辛辣的酒在他的嗓间流淌,他忽然有了勇气,他对着周云屏说:

“其实,是我自己想来找你的。”

他看到周云屏笑了一下,然后摇了摇头,冷淡道:“薛暮,你喝多了。”

薛暮确实有点醉了,他脑袋昏昏沉沉,却平白添了一分胆量。他微微前倾,桂花香水的味道沁人心脾。他突然握住周云屏白皙的手腕,然后轻轻地,虔诚地吻了一下她的手背。

这是西方人的见面礼,薛暮想,这或许是他与周云屏一个新的,美好的开始。

“请你自重,离我远点。”

果不其然,周云屏给他浇了一头冷水,不过没关系。

那段时间,薛暮常往舞厅跑。他喜欢靠在沙发上点一支雪茄,在烟雾缭绕中,认真地看着她唱歌,一曲毕,他会派人给周云屏送上一捧金灿灿的黄玫瑰,即使她不收也沒事,他会一直送。

只不过有的时候,他也会怀疑,为什么自己会对周云屏情有独钟,他想不明白,也懒得想,或许这就是缘分吧。

一日,薛暮照例去舞厅,却听说周云屏告了假。他费尽心思寻到了她的住处,敲门却没有人应。他忽然害怕起来,用尽力气砸开了大门,一进去,就看见周云屏虚弱地躺在床上,脸颊烧得绯红,她眼睛紧闭着,好像在说话。

薛暮凑近了些,待听清后,他的心像是被人捶了一拳,闷闷的,既心疼又不知所措,他听见她说:

“带我走,好吗?”

4

周云屏已经不太记得父母的模样,他们已经离开自己很久了。

她只记得,那时病重的母亲将她送到顾府,拜托他们收留自己,顾太太冷嘲热讽地说母亲嫁了个短命鬼,而周云屏怯弱地站在低三下四的母亲背后,不敢反驳。

母亲让她跪下磕头,她照做了,后来母亲离开顾府,她拼命去追,却被母亲打了一巴掌。母亲说一个女孩,在战火纷飞的时代,没有别人的庇佑,是活不下来的,母亲让她发誓,不许离开顾府,她答应了。

再后来,她听说母亲死在一个破旧的小医馆,一张草席裹了了事,她偷偷去送了葬,然后回到了顾府,做一个乖巧缄默的隐形人。

“带我走,好吗?”

周云屏梦到了母亲,她拼命追赶却无果,醒来时,却发现自己泪流满面,她抬头,看见薛暮在一旁看着她,手中捏着打湿的毛巾。

“你生病了,我只是……”

周云屏第一次认真看薛暮,他的眼睛很明亮,像春日里,树隙间偶然漏下的一缕阳光,在不经意间一个对视后,他的脸忽地红了,周云屏迅速转过了目光。

他应该是喜欢自己的,周云屏想,但喜欢上一个漂亮的皮囊只需要一秒钟,让这份薄薄的倾慕之情支离破碎也只需要寥寥几瞬罢了,长久的感情需要利益的驱使,物质的支撑。

她一贫如洗,饘粥糊口,可受不起他这份大礼。

“薛先生,你与我之间说是陌生也不为过,你不必做到这种地步。”周云屏侧坐起来,拿过了他手中的毛巾,随意地放在了一边,她抬头继续道。

“很奇怪,你那么优秀,可是我的心从来没有为你悸动过。”

果不其然,周云屏看到薛暮眼中的光一下子黯淡了下来,她早就料到了这样的结果,但她不在乎,因为她不想再与他周旋,不想和薛家、顾家沾上一丝联系,一丝一毫都不想。

薛暮走的时候,周云屏抬头看了他一眼。他的个子很高,身上的昂贵西装很熨帖,可是脊背却弯了下来,那一瞬间的脆弱让她的心一下子柔了下来,不过也只有一瞬,下一刻薛暮突然转身说了一句:

“周小姐,其实你是喜欢顾洺的吧?”

周云屏的大脑轰地炸开,她知道此刻薛暮在捕捉她的目光,但是她没有回避,而是直面他的目光,轻笑了一下,说:

“无关紧要的人罢了,何谈喜欢?”周云屏咳嗽了一声,然后又冷静自持地说,“我一直以来的愿望就是离开顾家,从我进去的第一天开始,从未改变。”

周云屏侧过头看着床头一束插在青瓷瓶里的红玫瑰,玫瑰被截了茎叶,孤零零地立在瓶中,要不了多久就会枯萎。她不想同它一样,只配在枷锁中活着,她想远走高飞,过一场肆意的人生。

顾洺喜欢自己,如同喜欢一个乖巧精致的玩具,她不想要这份喜欢。

周云屏垂下来眼,却听到薛暮的声音从门口传来,他说:

“周云屏,你去过南洋吗?那里有枝繁叶茂的古榕树,有桂花树围绕的茶园,还有鱼饼,蛤蜊,辣椰汁做的小吃咖喱叻沙,风景很好,人也很好。”薛暮直起了身子,他深深地看了一眼周云屏,继续说。

“那里没有人认识你,适合一切重新开始,你愿意和我一同去吗?”

他过于真挚的目光让周云屏有一瞬间的恍惚,原先,她觉得薛暮不过是一时兴起,甚至有可能只是薛灿灿的要求,但她现在却犹豫了。

他明亮的眼睛闪着光,她有一种熟悉感,好像在很久之前,他们见过。

5

自从被周云屏拒绝之后,薛暮颓废了好几日。

他没有再去找周云屏,他觉得他与她之间隔着一条无法跨越的沟壑,更何况,周云屏并没有朝他走过来的想法,他有一种深深的无力感,尽管他早就知道,求而不得,失之交臂才是人生常态。

一日,薛暮走在人群熙熙攘攘的法租界中,他一侧头看到周云屏坐在一个馄饨摊前。她穿回了竹青色的旗袍,脸上不施粉黛,却依旧漂亮,风拂过她额间的碎发,薛暮很想把它们别到她的耳后。

“这家的馄饨很有名,据说很多人都对它赞不绝口呢。”

薛暮坐在了她的面前,他抬头看她,她并没有烦躁和厌恶,只是对他轻轻地笑了笑,然后没说话,低下头小口小口地吃着馄饨。

薛暮也不知道该说什么,他点了一碗糖水,在人来人往的路边偷偷看她,他突然释然了,其实,他只是想每天能见到她罢了。

“你不准备回家,回锦州城了吗?”还是周云屏先开了口。

薛暮愣了一瞬,才回道:“锦州城其实也不算是我的家,那里没什么值得我记挂的人。”

“你的父亲母亲呢?”

“我的父亲红颜知己数不胜数,不提也罢。”薛暮自嘲地笑了笑,可是想到母亲,他的眉宇一下子柔和下来,“我的母亲葬在南洋,我时常会去看一看。”

气氛一下子沉默下来,薛暮看着周云屏低下了头,过了很久之后,她才开口。

“我的母亲葬在锦州城,我还记得她的坟前有一株遮天蔽日的槐树,还有长得很好的蔷薇花,花开了很多回,我时常会去扫墓,就好像她从未离开过一样,日子过得越久,我居然会越难过。”

薛暮不知道该如何安慰,而周云屏也不需要,她也点了一碗糖水,很小口地饮了一口,然后抬头笑了一下。

“真的很甜。”

暮色四合,远处灯红酒绿,汽车的汽笛声在耳畔轰鸣,薛暮却只能注意到周云屏姣好的面庞,缀着珍珠的耳环,还有那不再排斥的眼神,他在想,或许他也有机会——一步步靠近她的机会。

那段日子,他不再刻意地去追求周云屏,只是偶尔见她一面,他带她去一些僻静的老巷里吃一碗阳春面,甜甜的糯米糖藕,有时,他会骑着自行车给她送上一筐水蜜桃。

起初,周云屏还有些不愿意与他接触,后来也渐渐习惯了。

她辞去了舞厅的工作,日子过得很悠闲。她的母亲曾留学法国,她耳濡目染也说得一口流利的法语,有时周云屏会接一些法语翻译的活,华灯初上,她经常懒散地倚在阳台上,随意地翻阅一本法语散文集。

薛暮有时会在阳台下看着她,手里提着一袋沉甸甸的水果,又或者是一束开得尚好的紫蔷薇,她拒绝久了,也不太好意思,他恳求自己教他法语,她也同意了。

一次,薛暮拿起一首法语诗歌的手稿请她翻译——其实那首诗的翻译他早已烂熟于心。

“我无法留住辉煌的金色日落,也无法给予你如盔甲般坚固的港口,但是我会赠你一束盛开的白玉兰,和不会熄灭的爱”。

薛暮看了一眼周云屏,她似乎也懂了里面的意思,她捏住手稿的指尖有些发白,良久之后,她才转过了身,很小声地说了一句:

“很美的诗。”

法国梧桐树叶被风刮得哗哗作响,像是一首永远不会停歇的奏鸣曲,也如同薛暮无法平静下来的心。

6

那日之后,薛暮觉得周云屏开朗了起来,她的话渐多,会和他打趣,会在纠正他蹩脚的法语时捧腹大笑,她很喜欢法租界那家馄饨店,经常坐在那里点一碗热气腾腾的馄饨。

薛暮会不经意出现,然后送她回家,与她在绚烂的晚霞下并肩同行。

他觉得周云屏迟早会接受他的,只是时间问题,只是没想到顾洺会来得这样快。

顾洺来上海的那一天,薛暮刚从周云屏的家中出来,他来给她送一本出版社新印刷的法语词典,临行前周云屏递给他一盒板栗糖糕。

下楼的时候,薛暮一抬眼就看见在梧桐树下站着的顾洺,他看向自己的目光冷峻,淡漠。薛暮回头看一眼,周云屏的房门紧闭,幸好她提前回屋了,他松了一口气。

“你来上海多久了?”薛暮点了两杯美式咖啡,两个人面对面坐着,最终还是顾洺先开了口。

“周云屏来上海的第三天。”薛暮抿了一口咖啡。

薛暮看着顾洺,他的眉宇间染上了风霜,可当初他娶了薛灿灿,如今又千里迢迢赶来,对周云屏一往情深,感情原不该如此廉价的。

“周云屏,她是喜欢我的。”

顾洺一字一句道,但薛暮很冷静,冷静地听顾洺说着他与周云屏之间,悠长久远的过去。

周云屏十二岁那年来到了顾家,她穿着一条深灰色粗布裙子,胆子很小,眼神却很清澈,很像他养的那只毛茸茸的紫蓝金刚鹦鹉。顾洺第一眼就很喜欢她,他喜欢她那剪水双瞳。

周云屏很拘谨,从来不会主动和他说话,甚至在目光对视时,也会很快地移开。顾洺不担心,他觉得他们有很多的时间,有很多的机会,只要她肯抬头,用她秋水般的眼睛看他一眼便够了。

最初的几年,顾洺总是忍不住接近周云屏,他会在学堂前等她下课,给她带一份城南巷里的桂花糖糕。她喜欢法语,他会缠着自己与洋人做生意的大伯,托他专门去法国,只为给她带一本法语原版诗集,他甚至亲手为她穿起一条海珍珠项链。

周云屏也不是那么决绝的人,大抵与大多的青梅竹马一样,他们感情真挚,没有太多波澜,却纯净如青空之上的云。

“我与你的堂妹已经离婚,所有的财产都赠予她。”顾洺自嘲地笑了一下,“我现在一无所有,只有这一颗真心,她大抵是不会嫌弃的。”

薛暮不知道该说什么,他从未如此手足无措过。他也只有一颗真心,可是他早已剖出来过,装作不经意般递到她面前,她拒絕了,现在,薛暮连再问一句的勇气都丧失了。

薛暮在害怕,他害怕再次被拒绝,毕竟他与她只是萍水相逢后交错过一段短暂时光的人,他们没有值得回忆的过去,没有刻骨铭心的失去与再相遇。

好像,他才是那个一无所有的人。

7

周云屏来到上海之后,一直波澜不惊地生活着,直到局势日益紧张,战火毫无预兆地降临。

那天,她刚刚去市图书局借阅一本报刊,外面炮声四起,人潮四下逃窜。她靠在角落,一抬头就看见顾洺步履匆匆地朝她而来。

他依旧俊秀,穿着一套得体熨帖的西装,鼻梁高挺,皮肤白皙,眼神却很焦急,手中厚重的皮箱却被他丢到一边,他慌忙地拽住周云屏的手,将她拉到一个安全的地方。

“你怎么来了?”周云屏挣脱了他的手。

“来见你。”他直截了当地说。

听见顾洺的声音,她有一种久违的疲惫感,或许是她只想逃避,逃避从前,他的出现就像是燎原的一颗星火,让周云屏又到了粉身碎骨的边缘。

“和我一起去法国。”

此刻战火刚刚平息,周围的人惊慌失措地面面相觑,顾洺却突然拉着她的手,不容反驳道。周云屏向来憎恶他这份不容商讨的霸道,就像很多年前,她初到顾府时,他过于随心所欲地安排她的生活,像是对待一个玩具,却从未问过她愿不愿意。

“我不愿。”周云屏皱着眉头,她第一次直视他的眼睛,“顾洺,我与你之间其实并没有那么多的牵绊,伯父伯母之所以收留我,并不是因为心软,而是本就是靠着周家之前的资助才发家,我不欠你的,倒也不必事事如你意。”

“我知道。”顾洺垂下了头,“但是你不是很想去法国吗?”

不知怎么,周云屏却想起了南洋,听说那里有古榕树,有烟雨蒙蒙中矗立的茶园建筑,她想尝一尝当地的小吃咖喱叻沙,开始一场新的旅程,她突然不想去法国了。

周云屏似乎明白了自己的心意,她的心真切地为薛暮悸动过,在舞厅中浅尝辄止的一个吻,在噩梦惊醒时他温柔的关怀,还有那首缱绻的诗,辉煌的金色日落无法挽留,港口也并不是坚不可摧,但白玉兰会依旧绽放。

其实,她是一直想摆脱一切,重新开始的啊。

8

薛暮觉得人生太过魔幻,他没想到周云屏会来找他。

那天顾洺走后,薛暮一人在咖啡厅坐了良久,直到远处轰炸声震耳欲聋,他知道时局紧迫,却没想到竟如此惨烈,但当时,他脑中只有一个想法——周云屏一定要安然无恙,他要去找她。

在混乱的街头,他的小腿被碎片划伤,可痛苦使他清醒。他在想,要是真如顾洺所说的那般,他与周云屏情投意合,他又怎么会为一个无关紧要的自己乱了阵脚,不惜说了那么久的过去来逼自己退场。

“薛暮。”

薛暮听到熟悉的声音,他回过头,周云屏就站在废墟旁,她水清色的裙摆脏兮兮的,头上的发髻也乱了,可看见他,脸上的焦急之色却缓和了下来。原来她是在乎自己的,薛暮想。

“你没事便好,不然我会担心。”她先开口,然后蹲下来简单地为他止住了血。

薛暮恍若身处梦境,整个人轻飘飘的,即使是在这样朝不保夕的时刻,他也获得了久违的快乐,被人惦念、被人关怀一直都是他最需要的。

他看着周云屏,他突然很想再次剖出真心让她瞧一眼,哪怕是血淋淋的,也是他的一腔孤勇。他不知道自己为何会对周云屏执念如此之深,但在这一刻,周云屏却给了他答案。

“我想和你去南洋,可以吗?”

那一年,上海接二连三被轰炸,战火蔓延各地。薛暮与远在锦州城的堂妹失去了联系,只是隐约听说顾洺孤身一人去了法国。薛暮带着周云屏去了南洋,可船启程前,周云屏却后悔了,她说山河飘零,她想尽自己一份绵薄之力。

他也留了下来,周云屏去卫校学了急救,日日忙碌在医院之中,而他也尽力联系医疗物资。他与周云屏亲近很多,她终于会为他读法国情诗,也会为他洗手做羹汤,每当她用那双灵动清澈的眼眸看向他时,他的心跳都会漏掉一拍,他会抑制不住地紧紧抱着他。

他太害怕失去了。

可事总是与愿违,一日傍晚,他去接周云屏回家,却在医院的病床上看到了顾洺,他的裤管空荡荡的,一双眼惨淡无光,脸上胡子拉碴。

“薛暮,我其实从来没有离开上海。”顾洺叫住了他,“这双腿就是在追周云屏时被砸断的,很可笑不是吗?那时她在找你。”

“她知道你在这里吗?”薛暮颤抖地问,他害怕她知道。

“她早晚会知道的。”顾洺冷笑了一声,“我很小的时候就曾见过她,在寒山寺,可居然会输给了你。”

寒山寺,薛暮想起了什么,他不可思议地看着顾洺,心却恍若坠入冰窖。

他幼时也曾去过寒山寺,那时时局动荡,战争频发,街上饿殍遍野。他在寺庙前遇到两个衣衫褴褛的人,一个母亲和一个比他小几岁的女孩,那个小姑娘乞求自己能否施舍一点钱财替她母亲治病,他拒绝了。

他其实没有那么善良,他自私,冷漠,对自己母亲的艰难处境也可以做到视若无睹,直到失去才悔不当初,又怎么会怜爱一面之缘的陌生人呢?

薛暮至今还记得那双眼睛,那双绝望、毫无生机的眼睛,如被野火席卷般的荒原般寸草不生。在以后无数的日日夜夜,他都会梦见它。

一往而深的情不会不知何处所起,薛暮现在知道了,是他长久以来的愧疚与悔意,让他在第一眼见到周云屏时,会控制不住地想要保护她。

“当时我遇到流浪的周云屏,随手接济了她一下,可是后来她忘了,我也没记起。”顾洺喃喃自语,“我确实喜欢她,如对手中珍宝般喜欢。”

薛暮却生出一种终将失去的无力感来,他一回头,就看见周云屏一动不动地站在门槛边,眼神震惊与绝望。

9

薛暮很久没有听到周云屏的消息了,最后一次还是在战争胜利的那一天,她托人买了两张去法国的船票,和顾洺一起。

薛暮于周云屏有愧疚,她于顾洺亦有愧疚。

但到底,还是薛暮先主动离开的,他忽然没了自信,也觉得不太配得上周云屏。真如顾洺所说,他家破人亡,身无分文,只有一颗真心,沉甸甸的,周云屏是不会弃之如敝屣的。

更何况,他们年少相识,两小无猜,终归还是有感情的。

最重要的是,薛暮丧失了与顾洺一较高下的勇气,或许从寒山寺的初次遇见,他便错过了。

他厌恶过去冷漠的自己,却也对荏苒时光无能为力,他对周云屏的好,又何尝不是对往事的一种弥补。其实他早就认出来她了,只是没有顾洺的提醒,他便自欺欺人地缄口不言。

后来,已到中年的薛暮寄了一封信去法国,里面夹着一瓣白玉兰,除此之外,别无他物。

没有署名,没有地址,这是一封注定不會寄到收信人手里的信,正如他一直存在的,却缄默不语的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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