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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Ⅰ】
方恩语抵达这座小镇时正值夏日伊始,靠近热带海域的城镇闷热潮湿,轿车驶上盘山公路,阳光明晃晃的,她摇下车窗,向下正好能望见山底一片波光粼粼的海。
从前在大城市里生活,所见唯有霓虹灯牌与摩天大楼,如今窗外的光景全然陌生,方恩语才意识到此前十七年经历的一切都过去了。她被父母送来了这座沿海小镇,隐去来历,将默默度过余下的高中两年生活。
她叹了口气,正要摇上车窗,视野里却出现了一栋位于半山腰的白房子,房子平坦的天台上像有明黄的亮色,尽管一晃而过,方恩语却认出了那是一片雏菊。
她凑近车窗想要看得更清晰,视线却被遮挡。
轿车在这时驶上了长长的陡坡,一个骑着单车的男生呼啦飞驰而下,炽热的日光里,他的衬衫衣角迎着风鼓起来,像夏日海上的白帆。
他的衣角蹭刮了下车窗,方恩语眯了眯眼睛,看清了男生黑发下的侧脸。而下一秒,车子就要开进昏暗的隧道。
光影交界间,方恩语透过车窗回头望去,男生与单车都停在了那座白房子前。
画面转瞬即逝,方恩语收回视线,这不过是夏日的第一个插曲。
然而她却将这一个片刻记下了。傍晚时管家终于整理好了别墅,暮蓝的房间里,管家毕恭毕敬地递来一套熨烫好的套装,那是方恩语即将就读的镇上高中的新校服。
崭新的纯白衬衫胸口上绣着“祁镇一中”的黑字,方恩语晃了下神,忽然想起了单车上的男生。
如果没看错的话,他的衬衫胸口上,好像也绣着“祁镇一中”四个字。
【Ⅱ】
祁镇一中晨间的预备铃打响时,高二(1)班的班主任带着新同学走了进来,教室里一下变得安静了。虽然众人知晓新同学是从大城市转来的,但没想过是这样与众不同。进门的女生有着温柔白皙的脸庞,气质就像春天的蒲公英。
“大家好,我叫方恩语。”
方恩语站在讲台上,留意到许多打量着她的视线,她的目光也扫过教室,忽然停下。
重逢竟来得这样巧。
坐在教室最后排的人神色懒洋洋的,轮廓深邃分明,是标准的小麦色渔港少年。他正是昨天驶过车窗的男生,更巧的是,他的前座正好是个空位。
方恩语转来的这天正好赶上学校的摸底月考,时间很紧,班主任向空位一指:“恩语,先坐在那儿吧。”
周围响起了不大不小的起哄声,听不出善意与否,方恩语不明所以,一步步走下讲台时,此前一直没抬头的男生忽然看过来。
视线对上,他好像皱了皱眉。
落座时,方恩语闻到了一阵似有若无的海潮味,气味近在咫尺,像身处临近大海的港口。
下一秒,后座的男生往后挪了挪桌子,动静微弱,于方恩语而言却十分清晰。
——他在拉开间距。
周遭又有打量的目光扫过来,没有人向她露出笑容或问好,教室里开始分发起新的月考卷,方恩语又想起刚刚自己站在台上时,让她如坐针毡般的众人的审视,还有走下讲台时细微的起哄声。
自己刚来就被讨厌了吗?
拿到试卷,方恩语提笔时深吸了口气,她只当是自己太敏感,决定忽视掉这些莫名的恶意。
而事实上这怪异的直觉并没有错,因为接下去一连几天,班上竟也没有人跟方恩语说过话,偶有女生路过时好奇地看向她,但也只是匆匆一瞥。又过了几日,她才后知后觉——班上的女生是有圈子的。
而方恩语被漠视的原因似乎是,班上圈子里的领头女生对她有敌意。
【Ⅲ】
意识到这件事,是在一节体育课上,方恩语在阳光下做着热身运动时,终于有女生忍不住向方恩语搭话,她的口吻轻描淡写,却透出一丝艳羡:“你来之前,好多同学都在传,你家很有钱,是住在山顶的那栋大别墅吗?那比阮嘉芯的家还厉害。”
阮嘉芯,这个名字听起来耳熟,是常常扬着下巴领着一群女生走进教室的班长,方恩语愣了一下。
女生又问:“那你来这个小地方还习惯吗?还有……坐在那个人前面,你有闻到吗?”
“什么?”
女生的语气意味深长:“就是你后座,郁光年。”
原来那个男生叫郁光年。方恩语静了一秒,仍不懂女生的意思。女生看了眼她的神情,一边做着转身运动,一边再次转移了话题:“你真白,比阮嘉芯白好多欸。”
海岛小镇的人晒久了日光,肤色本就偏深,白皙的方恩语站在人群里的确出挑,她不以为然,却觉察到了一道不善的视线。
是那个被二次提及名字的女生,阮嘉芯。此刻她看过来,下巴高高扬起,像在示威,旁边搭话的女生噤了声。
方恩语一下子知道了众人的敌意从何而来,又觉得好笑,她本想平静地度过这两年,却在进校之初就莫名变成了某人的假想敌。
这样的妒忌真幼稚。
方恩语垂下眼,心中的谜团解开了一半,还有一个谜团,来自她后座的男生。
郁光年,方恩语在心里默念了一遍他的名字,不知道为什么,她仍在意着这个人挪动桌椅的响声,还有他隐隐皱起的眉。
他也讨厌自己吗?
这样的疑虑并没有得到解答,甚至在摸底月考的成绩出炉时再次加深。月考成绩放榜的下午,转学生方恩语成为黑马,取得了理科班第一,英语单科更是拿下了满分。英语课上,老师热情地邀请她上台做心得分享。方恩语站上台,却觉得茫然。
她的英语向来不错,但在以前也只能排到大城市学校的中上游,她没有做过什么分享,紧张之下只得搬出从前班里学霸的说辞。
“精读英文刊物。”
讲台上的方恩语认真地说着对于小镇学生如同天方夜谭的方法,她念出刊物名时是完美的英式口音,与小镇的乡音全然區分开来。
然而这样的差别,方恩语浑然不知。
下面的同学发出不加掩饰的嘘声,坐在第一排的阮嘉芯嗤笑了一声:“大小姐,你在开玩笑吗?”
嘘声愈发大了,站在原地的方恩语如芒在背,她自小就被家里保护得很好,是字面意义上纯真且不问世事的少女,从来不知道如何对抗锋芒。
起哄声闹得班里难以收场,趴在最后排的男生从桌上抬起头,看见的就是讲台上女生烧红的脸。
“真吵。”
声音不大不小,全场静下来,看向最后排的人。
郁光年睡眼惺忪,语气大大咧咧:“让不让人好好补觉了。”
班上有人开始笑,众人的焦点一下子转移到郁光年的身上,老师训斥了郁光年几句,也顺势让方恩语回了座位。
方恩语怔了一下,她与他对视上时,就知道他想帮她解围,眼下她走下讲台,满心的感激,靠近男生时终于鼓起勇气小声说了句“谢谢”。
郁光年沒抬头,回应她的,又是一声响动。
他又把桌子往后挪了一点,像在刻意避开她。
方恩语蒙了,揣度不出他这一举动的意思,落座时又闻到了那股海潮味,日光炽热,她一下子觉得烦躁。
这座小镇上的人怎么都这么怪?
【Ⅳ】
隐隐约约,方恩语也觉察出了她在班上被孤立的缘由。比如黄昏放学时,校门口就早早停好了一辆锃亮的轿车,穿着西装的管家静静等候着方恩语,轿车开动时艰难地穿过大量单车,像海面荡开了波纹,浩荡的鱼群纷纷避让开来。
方恩语就是鱼群中格格不入的存在。
轿车按喇叭的声响不停,车上的她沉默了一会,转向了管家:“林叔,给我买辆单车吧,我可以骑回家。”
管家想起方家父母离开前的叮嘱——不要让恩语辛苦,但他看了看女生近些天沉郁的脸色,最终还是同意了。
夏天过了小半,燥热的高温仿佛仍在爬升,转学的一个月后,方恩语终于有了人生中的第一辆单车,尽管也是崭新的大牌,但总归没有一辆轿车那么显眼。
更重要的是,有了单车后的日子将自由得多,自从拿到单车的这一天起,方恩语就打起了自己的小算盘。
她要找机会,认真规划逃离这座镇的路线。
她开始每天按部就班地上学,悄悄听着同学们的只言片语,等了大半学期,一日在食堂排队打饭时,方恩语无意中听到了前面的女生提起“进城巴士”“夜市”的字眼,她终于等到了合适的时机。
这天傍晚,方恩语如往常一样坐在别墅里吃着晚饭,她不动声色地向管家提起,明日要和同学去城里逛夜市,会晚些回家。
管家一怔:“知道在哪里坐巴士吗?”
“知道的,明天我和她一起骑单车去巴士站。”
而事实上,方恩语的生活里既没有要好的女同学,她也不知道巴士站在哪。但小镇这样小,她自信满满一定能找到,于是第二天放学铃一响,迎着黄昏的光,方恩语骑着单车驶下长长的坡道,晚风吹起衬衫的衣角,她好像能嗅到自由的味道。
但这都是错觉,因为之后的一小时里,她绕了好几条长路,人烟越发稀少,巴士站却仍未见踪影。
方恩语迷路了。
她不愿打道回府,只能像个无头苍蝇般乱窜。暮色降临时,方恩语正骑着单车穿过长长的隧道,穿过隧道是一道大斜坡,天光暗沉,她没留神,单车一个打滑——
就当她以为要认栽时,有道黑影突然冲驶下坡道,那人稳稳地扶住了方恩语的肩臂。
借着单车的冲力,方恩语猛地撞进了男生的怀里,闻到熟悉的海潮气息。
是郁光年。
“骑车怎么不看路?”
昏暗的光线里,站在路边的郁光年看着面前的人,语气罕见地带了些波动。
方恩语沉默。
“再晚就不安全了,快回家吧。”
郁光年转身就要离开,长长的隧道里昏黄的光映照出路尽头的那栋白房子,方恩语突然意识到这是她第一次见到郁光年的地方。原来已经走了这样远,她真的不甘心,于是她咬了咬牙:“郁光年。”
男生停下脚步。
“你知不知道哪里有能坐进城的巴士?”方恩语默了一下,“我想去逛夜市。”
【Ⅴ】
方恩语觉得自己一定是犯了傻,大晚上扯谎要一个人进城逛夜市,情形如此古怪,怕是同班同学都不会搭理。可偏偏郁光年真的停下了,趁着暮色,他甚至默默掏出手表计算着末班车的往返时间。
于是最后,他们在晚风里坐上了摇晃的巴士。霓虹的光影在男生深邃的侧脸上微晃,方恩语看过去,心像被细线轻轻牵动了,她想,也许她一直误会了郁光年,他虽然长着张冷冷的脸,但其实是温和诚恳的。
她想起在来巴士站的路上,她的单车因打滑掉了链子,郁光年捣鼓了一会之后,直起身:“时间来不及了,坐我的单车吧。”
方恩语受宠若惊,刚坐上后座,又听到郁光年有些不自在的声音。
“能闻到吗?”
“什么?”方恩语觉得这句话好熟悉。
“我父亲是渔民,我也会在码头做工,班里有同学说,我身上常常带了股味道。”郁光年顿了一下,“你会介意吗?”
电光石火间,方恩语想起了他向后挪动课桌的那些画面,她一下子怔住,原来这才是真相。
“不会的!你不用担心。”方恩语的心像被扯了一下,他身上不过是最普通的气味,如置身渔港,她也许会觉得独特,但从没有反感过。
她竭力解释:“我以前生活的地方,许多人还想买海盐气息的香水,可贵了。”
单车前座的男生像是笑了一下,笑得很轻。
方恩语也笑了,她松了口气,才说:“郁光年,谢谢你。”
城里的夜市嘈杂喧嚷,卖炒粉的推车与清仓两元店的叫卖声不断,但方恩语心不在此,她穿过逼仄的街巷和拥挤的人流,只为站在城里的公交站牌下,掏出小本子抄下去往火车站的线路。
郁光年隔了三两步走在身后,注视着她做的一切,却没有多问一句。
站名抄了满满一页,走得也累了,方恩语才想起两人都没有吃饭,她赶紧将郁光年拉进大排档里,点了两份海鲜炒面配冰镇维他豆奶。两人吃面吃得呼呼响,郁光年一个抬头,才发现方恩语停了会儿筷子,正看着夜市两元店门口挂着的日历发呆。
“老板,日历卖吗?”
“卖呀,统统只要两元。”
那不过是本普通又土气的日历,方恩语却把它买下来按在胸口,又坐回去大快朵颐,样子真不像富家大小姐。郁光年多看了一会,方恩语以为他在看日历,才笑着解释了一句。
“买个日历是多个盼头,可以数着日子过,因为总有一天,我要离开这里。”
郁光年低下了头。
方恩语没有注意到男生的异样,事实上,这是她来到小镇后最开心的一天,这里的长夏闷热混沌,她咬着牙一天天盼着,终于窥到了一点光。她不是属于这座小镇的人,失去音信的父母曾承诺过她,高考后就来接她。她如今买好了日历,决心要把重要的日期都圈起来,她不会忘记,这些日子都是她的希望。
许是这次出逃还算顺利,这天晚上回到家,方恩语甚至还做了一个梦。
梦里的她仍生活在钢筋水泥丛林的大城市,父母将她捧在心上,她还是那个天真的方恩语,生活最大的烦恼不过是要在哪家酒店办生日趴,自小陪她长大的竹马哥哥盛子遇会不会来。
梦里的子遇哥哥还像从前一样看着她宠溺地笑,睡着了的方恩语迷迷糊糊的,她不敢翻身,生怕下一秒美梦将醒,她会把从前的一切美好都忘掉。
【Ⅵ】
这本略显土气的日历被方恩语挂在了床头,日子慢慢过着,日历被撕去一半时,祁镇一中的高二学年结束了,方恩语的名字已稳稳占据了理科年级第一的宝座。升旗仪式,她站上了表彰台,耳畔喧闹,她却无端想起了盛子遇的脸。
他的脸像杳无音信的父母一样,竟也有些模糊了。可方恩语始终记得小时候她总爱跟在这个邻居男生身后,一遍遍地叫着“子遇哥哥”。她虽然生得白皙文静,却个性要强,盛子遇报名了奥林匹克竞赛,她也跟着去上竞赛集训班。
放学时分,她缠着盛子遇讲压轴题,盛子遇便不厌其烦地教她。念书时,次次考试盛子遇都能站上升旗台接受表彰,她也铆足了劲学,可在她终于能与他在高中比肩时,她父母的公司却出事破了产,她一夜间转学搬了家。
再后来,方恩语被父母送来祁镇,留给她的只有一栋空荡的别墅,父母的电话总是忙音,于是,她拨给盛子遇,接电话的是他的母亲。盛母委婉地说,盛子遇在念重点寄宿高中,学业很忙,没时间来找她。
可方恩语知道,如果是她的生日,子遇哥哥一定不会忘记。
暑假来临了,方恩语把日历上八月的尾巴圈起来,假期里她暗自凑够了钱,买了张票,乘上了开往大城市的火车。
又是炎热无风的夏日,方恩语坐在吵嚷的火车通铺。
这嘈杂的旅途比她想象中还要煎熬,所幸当火车开进城市时,她又看到了熟悉的高楼大厦。按着记忆,她找到了盛子遇就读的重点高中。
方恩语站在太阳底下等,这所高中有着严苛的暑期集训班,盛子遇一定也在里面。看着气派的校门,学子们鱼贯而出,方恩语想,如果不是她家出了意外,她一定也是这些尖子生中的一员。
黄昏时分,她终于等到了盛子遇。
他穿着蓝白校服,还是高大俊朗的样子,笑起来温和真诚,看起来那么受欢迎。许多同学都在校门前与他道别,也有人叫他“主席”。原来盛子遇已经是学生会主席了呀,方恩语发自内心地替他开心,赶紧走了上去。
盛子遇看见她,神情有一瞬的僵硬。方恩语没留意,仍当他是从前亲近的邻居哥哥,两人走在路上,有同校生看过来,盛子遇脚步一停:“恩语,我带你去吃点东西吧。”
他们在从前常去的日料店落座,鱼生与寿司一盘盘端上来,方恩语还在说着新奇的渔港见闻,却发现盛子遇的目光一直停在餐桌上。
“子遇哥哥,怎么啦?”
“没事,学习太忙了,”盛子遇回过神来,“恩语,你在镇上过得还好吗?”
方恩语的笑容僵在脸上,这个问题他已经问过一遍了,她听出了他的心不在焉。
一顿饭吃得索然无味,盛子遇还要回学校上晚修,待不了太久,站在夜晚的校门前,他终于忍不住开口:“恩语,你以后还是不要来找我了。”
方恩语静静地看他。
“方氏集团的事上了报纸,你父母也迟迟还没庭审,这段时间你回来这里,对你我的影响都不好。”
夜色下的城市闪着霓虹光,方恩语曾以为自己从泥沼里窥见了这道光,可它原来太微弱了,永远照不清这漫长的夜。她抬起头,竭力想要记住盛子遇的脸,他还是学校的优秀模范,有着光明平坦的前路,却不再是她熟悉的盛子遇了。
他划清了界限,也与她的人生不再关联了。
也许意识到了這番话说得重,进校门的时候,盛子遇顿了下脚步,从书包里翻出了一本半新的模考册。
“这套题不错,拿去做做吧,高考加油。”
没有重逢的喜悦,也没有约定要考上同一所大学,甚至没有一句“生日快乐”。
原来盛子遇也忘了,今天是方恩语的生日。
十八岁的第一天,方恩语仍没有接到父母的来电,她于是费尽力气回到这座城市,只想听到一句“生日快乐”,可这座城市这么大,原来也没有人记得。
连方恩语自己也忘了是怎么坐上回程火车的,下车时已是深夜光景,小城下起了闷热的大暴雨,浑浑噩噩中,方恩语才想起出门时,天气预报在一遍遍播着强台风即将登陆的红色预警。
她想要搭车回山顶的别墅,巴士早已停运,司机还告诉了她隧道已被淹堵,等台风过境才能抢修。她回不了家了,只能在暴雨中慢慢地走,黑夜大雨如注,只有码头还残存着几盏逃出风暴的渔船灯火。
她向着那微弱的光亮走去,不知道走了多久,直到撞上了一个温暖的胸膛,男生身上是熟悉得让人依恋的气味。
“方恩语,你怎么在这里?”
她认出了男生的声音。
方恩语心里酸涩得想哭,但她额头温度烫得惊人,浑身也没了力气,失去意识前,她听到自己在说:
“郁光年,我想回家。”
【Ⅶ】
方恩语的高烧发了一整晚,深夜里一直有道身影扶着她喝水吃药,她醒来时已是中午,天光昏沉,尽管下着小雨,但台风已然离境了。
她在房间里坐起身,突然意识到了自己身在哪里。
是那座半山腰的白房子,这是郁光年的家。
四周静得出奇,郁光年不见了人影,方恩语在房间里走了一圈,这是间普通的男生卧室,简单整洁,她在书桌前停下脚步。
原来昨天晚上不是梦。
书桌上静静躺着一捧黄白相间的雏菊花,旁边是张卡片,上面清晰地写着:方恩语,生日快乐。
这是迟来的生日祝福吗?方恩语怔了怔,不,没有迟到。
就在深夜,分明有个身影坐在床边,在她即将迷糊睡去时,男生仍在絮叨:“白天去了一趟山顶,本来想送这捧花给你,但管家说你不见了。虽然现在你发着烧,也不知道能不能听见——
但方恩语,十八岁生日快乐。”
方恩语想起许多天以前,她曾与男生坐着摇晃的巴士回镇,车上的她拿着笔在往日历上画圈,男生看过来,手指随意地一指:“这是什么日子?”
“我的生日。”
原来一直有人是记得的。郁光年,方恩语默念了遍他的名字,坐在她后桌的日子里,他总爱趴着睡觉,没听清作业就用笔戳戳她的后背,他老是沉默又爱玩。
可又是内敛和温柔的一个人。
外面仍在下雨,方恩语突然意识到他会在哪,楼顶的天台上,她果然看见了郁光年。他俯下身,正看着雨棚里的那片小雏菊。
“它们撑下来了。”并肩站在一起时,郁光年没有追问她昨天的遭遇,只是叹了口气。
“人嘛,要学做台风中的雏菊。”
这话实在是故作老成,方恩语忍不住笑出声来,她觉得一切又回到了原点。故事的开始,她远远就望见了白房子与雏菊,那时也是夏天,脆弱固执的她还不愿接纳这一切,仍活在自己营造的美好幻象里。
幻象中,方氏集团没有因破产被员工告上法庭,她的父母不会面临牢狱之灾,更不会用仅剩的积蓄将方恩语托付给多年的管家,再将她送到遥远的小镇。那时的她想,总会有人来接她回到大城市,回到水晶球内的生活。
可水晶球早已破碎了,方恩语下定决心,她不能再留恋与依靠着谁,她要凭借自己的力量离开这里。思及此,她又想起了身旁的男生,觉得难为情。
“郁光年,这话可能你听我讲过好几次,但我还是想说,谢谢你的雏菊,谢谢你的生日快乐。
“谢谢你,郁光年。”
【Ⅷ】
升上高三,和祁镇一中的其他学生一样,方恩语学得愈发努力刻苦。尽管稳占了第一之位,但小镇重本率不高,她仍要时刻警醒自己,不仅要拿第一名,还要与第二名拉开足够大的差距。
这个万年第二名,是把方恩语视作假想敌的班长,阮嘉芯。
冬天来临时,班主任提议在班上组学习小组,阮嘉芯早早就把一圈女生拉拢好了,方恩语却毫不介意,她把头一扭,看向了后座班里这位常年的吊车尾,郁光年同学。
“别睡了,醒醒,起来做题。”
这句话成了每个冬日早晨方恩语的开场白,作为共同进步的学习小组,更多时候是她在给郁光年辅导功课,郁光年虽然平时贪睡,关键时刻却也打起了精神,咬着笔头听课做题。
不知道什么时候起,她也存了份私心——她想帮郁光年,也想和他一起走出这里。
深冬的一天,班主任拎了本宣传册进了教室,宣传册封面是方恩语再熟悉不过的顶尖大学。班主任说,学校给理科班争取到了唯一的保送名额,于是她走下讲台,只给两个人发了申请表。
方恩语与阮嘉芯。
自从方恩语进校以来,被孤立变成了她在学校的常态,她其实早已习惯了班长阮嘉芯带着女生们孤立她,习惯月考放榜后面对挑衅的视线,可一旦牵扯到保送名额,生活里慢慢变得不仅仅是孤立如此简单。
经常被扔进垃圾桶的笔袋,不翼而飞的课本与练习册,方恩语终于忍无可忍。课间她路过阮嘉芯的课桌,直接掀翻了她的桌子。
阮嘉芯一愣,起身就要拽住方恩语的领口,她的目光扫过方恩语的背后,动作竟停了下来。
高大的郁光年站在那里。阮嘉芯想起此前男生的警告,就在昨天,他又在楼道口堵住了她,冷着脸说:“有胆就试试再动方恩语。”
此刻的阮嘉芯看向了面前的女生。
“别以为有人能一直护着你。”
剑拔弩张之下,毫不知情的方恩语回了座位,那天后,她每天上學都在书包里放了根棍子,心里带着隐隐的担忧,可整个冬天过去,什么也没有发生。
她仍然稳坐在第一的位置,拿到保送名额的那天早上,她想把喜讯第一个告诉郁光年,可她的后座空了。
后座空了一天,又一天,方恩语终于忍不住问起来,有人转过头看她。
“郁光年出事了,你不知道吗?”
【Ⅸ】
方恩语敲开了白房子的门。
“为什么和人打架?”
“不关你的事。”
“马上要高考了,现在右手骨折,郁光年,你是疯了吗?”方恩语不可置信地看向手上缠着绷带的郁光年,“你还想不想念大学了?”
“都说了,不关你的事。”
“学校罚了你暂时停课休学,这段时间我来辅导你功课,等你手好了,我要看着你参加高考。”
“方恩语,你烦不烦?”
方恩语恍若未闻,她只当郁光年是受了伤心情不佳,四月伊始,她每天都骑车过来,抱着教辅书走进白房子。起初郁光年还会耐着性子做题,可越临近高考,他却开始蒙着被子睡觉,在房间里闭门不出。
方恩语这才觉察出了不对劲,郁光年拆下绷带的那天,他站在白房子前,阻挡住了她进门。
“方恩语,你别来了。”
她一怔。
“我说,你别来了,我不想考大学。”靠在门上的郁光年恢复成了懒洋洋的神色,“我已经跟学校申请了退学,我爸的渔船上缺人,等我的手彻底痊愈了,我就去船上帮忙。”
“郁光年,你到底有没有想过你的未来?”
“你是你,我是我,我们要走的是不一样的路,”郁光年笑得漫不经心,“方恩语,你还不明白吗?你不是祁镇人,我也没你志向远大。”
“从始至终,我只盼着你离开这里,听懂了吗?”
白房子彻底关上了门,方恩语站在原地,看白云与蝉,原来新的夏天就要到了。她忽然觉得迷茫,她得到了顶尖大学的保送名额,崭新的生活又向她敞开了怀抱,她可以远走高飞,可她仍然觉得心上空了一块。
早在许久之前,她就规划好了人生的蓝图,蓝图里有个重要的标记,叫郁光年。
这天的方恩语站了很久,直到长长的隧道亮起了灯,她终于骑上了单车,驶进了漫长的黑夜里。
这一天的她没有想过与郁光年告别,人生很长,她以为有许多机会与他再见面,就如同她以为郁光年只是在和她开玩笑,他仍会参加高考。她留下来耐心地等,却等到管家敲响了她的房间门,他说,方氏集团的案子开了庭。
她登上了远行的飞机,法庭审讯的流程漫长,她将大半个夏天耗在了那座大城市。直到一切尘埃落定,她回到小镇的山顶别墅收拾行李,管家说,在八月的尾巴,有人送来了一捧雏菊花。
那捧雏菊静静地搁置在了桌面,直到枯萎。方恩语后知后觉地前去那栋白房子,却发现房子空了,郁家人搬走了。
郁光年这个名字,如同这座小镇、闪着波光的大海与无止尽的夏日一样,它们都是生命中的浮光掠影,轻轻地掠过,便都消失了。
漫长的夏天到了,一年又一年,没有人知晓郁光年去了哪里。
【尾聲】
也是到了很久很久以后,方恩语才听人说起了雏菊的花语,又过了许久,她才真正知晓了她生命中这段夏日终曲的结局。
方恩语二十七岁这年在外企升到了总监,兜兜转转,她还是回到了光怪陆离的大城市生活。有次跨企业开短会,会上有名男士从落座时就盯着她看,方恩语怔了一下,原来是遇到了故人。
时过境迁,盛子遇西装革履,待人还是老一套的如沐春风,却生出些讨厌的自大来。得知方恩语仍独身,他停了辆跑车在楼下请她吃饭,还专门去了趟花店买花。
电话里,盛子遇问她:“你喜欢什么花?等等,我记得的,你小时候就喜欢向日葵来着……”
“雏菊吧。”
“原来是雏菊吗?”盛子遇弯腰拨弄着花束,“也不错,花语很温柔。”
“是什么?”
“沉默的、藏在心底的爱。”
多年前的记忆浮现,方恩语却快要记不得少年捧着雏菊的模样了,电话这头的她沉默下来,没了搭话的心思。
这么多年,她早已习惯了无疾而终。
同年夏天,方恩语提前休了年假,这一次,她又回到了那座遥远的海港小镇。白房子拆迁了,绿意重新占领了山腰,小镇长夏无尽,世界只在静默中发生变化。
看着繁密的林道,方恩语余光里察觉到有人在看她,她望回去,女人撑着阳伞,扬下巴的姿态仍然高傲,又是一个故人。
坐在码头边,谈及如尘往事,阮嘉芯只是笑。
“当年为了个保送名额争破了头,我的确对你动了些坏心思,有次不服气,商量着让几个人放学去堵你,这事被你后座那个男生听到了,他还跟他们打了起来。
“是叫郁光年吧?他喜欢你,才一直护着你。
“但他自己就没那么幸运了,一架打得右手粉碎性骨折,留了后遗症,放弃了高考。
“后来?我想想……不太记得了,但有一年刮台风有渔船遇难,新闻上他就在失联人员名单里。
“挺让人唏嘘的,只能说人各有命吧。
“方恩语,你相信命运吗?”
信吗?方恩语也问起了自己,眼前的大海无边无际,答案也散在了风里。她想起多年前那个脆弱的方恩语,是那个少年在暴雨里给她撑起了一把命运的伞,带她回了家。
这样好的一个人,她却把他弄丢在了多年前的夏天,那段时光短暂又漫长,却耗尽了方恩语整个余生去想念。
想念一个永远留在了夏日的男孩——
郁光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