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晓阳历时15年精心创作的《出塞书》,是一部以新疆、广西两地社会生活为题材、具有史诗性特征的作品。独特的题材、独特的视角、开阔的视野、宏大的叙事、辽远的境界、丰沛的情感、浪漫而悲怆的理想主义色彩等,深刻反映出时代的沧桑巨变,描绘出当代西北边塞和西南边陲广阔而壮美的社会生活画卷。
一、逃难者隐秘历史的沉重记录
《出塞书》有两条交织发展的主线,一是众多落难者亡命天涯,最终在新疆伊犁找到落脚点和心灵归宿的故事;一是作品主人公梁小羊十数年如一日转场疆桂两地追寻文学梦想的悲壮历程。
在“横扫一切牛鬼蛇神”的特殊年代,许多家庭出身不好的人在家乡已无立足之地,逃离家乡是他们能够避免受辱、保住性命的最好出路。阿依母亲吕冰莹就因为是“反动派的后代”而走上生死未卜的逃亡之路。听说新疆地广人稀,开荒种地需要劳动力,活路多,社会也没有南方这么乱,她的妹妹吕冰洁两年前就辗转来到了伊犁,来到了巩乃斯草原老马场。处境艰难、婚姻失败的吕冰莹决定到伊犁去找妹妹冰洁。老马场是个老牧区,又是个汉、回、哈萨克、维吾尔等多民族共同生活、和谐共处的地方,来自全国各地的“盲流”们源源不断地逃难到这里。巩乃斯草原马场无形中成为一个大收容站和避难所,她敞开宽广的胸怀,接纳来自五湖四海、三教九流的落难者。
冰洁来得早,已被安排落户,还被认定为属于支边人员。冰莹是“盲流”,没法落户,只能靠打零工维持生计。冰莹经历了一个“盲流”几乎所有的苦难。遇上章泽州,是她人生的重要节点。早前从遥远的四川资中县逃亡到这里的章泽州,上过卫生学校,懂医术,落户后当上了仓库保管员,同时成为当地有名的民间医生。冰莹与他的结合,让她有了一份依托,但并没有改变她的“盲流”身份和命运。已有身孕的她被送进了收容站,并在收容站生下了女儿阿依。阿依的出生,给收容站的难友们带来了欢乐,称她为“收容站之花”,后因觉得“收容站之花”不好听,又改称为“人民公社之花”。在好心人的帮助下,历经磨难的冰莹的命运也慢慢出现了转机。她获得了落户的待遇,又获准调到丈夫所在的生产队,结束了两地分居的生活,最后还当上小学民办教师。虽然生活仍旧拮据和艰难,但总算过上了相对稳定的日子。
巩乃斯草原也并非世外桃源,也受到政治运动的波及和冲击,但巩乃斯草原的胸怀是宽广而温暖的,吉尔尕朗河两岸的土地是丰润而包容的,这里的天空晴朗而高旷,这里的人们质朴而和善,天南地北的流浪者都在这里找到了栖身之所和灵魂安放之地。《出塞书》通过主人公梁小羊锲而不舍的深度调查和采访,以剥笋的方式,一层层揭开了“盲流”们那段隐秘而不堪回首的严酷历史,写出了“盲流”们背井离乡、颠沛流离的悲惨遭遇和心灵创伤。同时,作品也对巩乃斯草原的大度、宽容以及人性之美给予了高度赞赏,对落难者最终找到安身立命之地感到由衷的欣慰。大西北是流浪者们的伤心之地,也是他们的心灵归宿之所。他们的情感和生命,早已和大西北水乳般融合在一起。阿依母亲冰莹晚年完全可以回到南方生活,但她早已习惯了草原的气候和马场的生活环境,她已无法离开这片土地,哪怕只有短短的几个月。阿依父亲章泽州,自从遥远的四川流浪到新疆,30多年只回过一次四川老家,那是专程回去料理前妻的后事。他把大儿子带回老马场后,再也没离开过。他与冰莹所生的三个儿女,也没有回过四川资中爸爸的老家。在他们的记忆中,新疆才是他们的家,他们是地地道道的新疆人。从事国防科研的北大高才生贾玉生,被打成右派后下放到伊犁强制劳动改造,他曾有机会回北京工作和定居,但他最终选择留在偏僻的马场做英语老师,并决定在生死相依的大西北终老一生。来自南方的李瑞为则发生了脱胎换骨般的蜕变,穿着打扮、言谈举止都活脱脱像一位当地哈萨克大叔。同样来自南方的章天福,30多年沒回过老家了,他这辈子也不会再离开这里。不再离开这里的不仅仅是他们,还有阿依的三爷爷、幺爷爷、幺奶奶、舅婆、冰洁姨等。他们和那些被这片土地收留又把大半辈子献给了这片土地的人们一起,埋在了老马场的草山上,他们的身体和灵魂都永远留在了这里。苏东坡有诗云:“此心安处是吾乡。”不管身在哪里,能够安放心灵的地方就是我的故乡。当年逃难到巩乃斯草原和吉尔尕朗河两岸的人们,早已把这里当成了自己的故乡。巩乃斯草原,蒙古语意为“太阳坡”;吉尔尕朗,意为“幸福、安逸”。这里是一个适合安放心灵的地方。具有象征意味的是,梁小羊和阿依的女儿阿力出生时仅在伊犁跟随外公外婆生活了4个月,后来也仅回过两次伊犁,但她对伊犁却有一种与生俱来的亲近感和热爱。或许,这是一种基因传承与血脉亲情的延续。
二、追梦者艰辛跋涉的心灵历程
做一个与众不同的作家,写一部与众不同的书,是主人公梁小羊一生中最大的理想和永不放弃的追求。机缘,让他找到了可以实现自己文学理想的“伊甸园”。
梁小羊很早就从金庸、梁羽生的武侠小说中感悟到在宏大苍茫背景中诞生的英雄主义和理想主义,并心生向往。有幸成为伊犁人的女婿后,让他有机会走进伊犁,认识伊犁,感受伊犁。“我想,这是适合我生活的地方,这应该是我生活的地方,我一直想逃避南方红尘,适彼乐土,我隐隐约约地感觉到,这里就是我的乐土,我可以在这里完成我心中的伟业。”他要写一部有关伊犁的大书,“在这本书里,我将反观我的内心,留下我的心灵史”。对伊犁,阿依有一种想回娘家的迫切,梁小羊则有一种思乡般的向往。但由于路途太远,经济又拮据,他们结婚后第一次回伊犁,整整筹划和等待了6年。5天4夜的火车旅程,奔波辗转、劳累不堪,但梁小羊却始终精神振奋、兴致勃勃。他对出塞有一种着魔般的渴望,甚至陷入各种怀想而不能自拔。自古以来,出塞者的动机和原因各不相同,他们或为写诗而出塞,或为建功立业而出塞,或因得罪朝廷而被流放边塞;那些支边者、流浪者、劳教者,那些屯垦戍边的兵团人等,都是出塞。现在,怀揣文学梦想的梁小羊也要出塞了!北上中原,西出阳关,一路奔向心中的圣地。“当我看到了遥远而寂寞的天山,我就对自己说,那是我安放梦想的地方。”从此,梁小羊为了追逐自己的文学理想,持续不懈地在疆桂两地转场且付出了十多年的青春。“尽管我没有长期在新疆居住,但是我就像一个早就居住在那里的人一样,我热爱那里,我会一年一度地回到那里去,亲近那片土地,直到把她的心跳感受出来。”他突然发觉,他与生养自己的南方小城之间,不知不觉已变得陌生了。“就我而言,这里不是我的生身故乡,但却被我视同生死故乡,我的事业,我的爱情,我的亲情,我最宝贵的时光甚至我的生命,已经有大部分奉献在这里。我对这方土地已经有了一种托付,诚如我在《吉尔尕朗河两岸》里说到的,广西是我包办婚姻的妻子,新疆是我两情相悦的情人,前者意味着责任,后者意味着寄托,似乎哪一边我都无法放手。”于是,他坚持在大西北和大西南之间辗转奔跑,他要把这种壮阔的人生阅历和丰富的生活积累写进书里,从而实现写一部大书的梦想。
梁小羊完全沉浸到了他的文学世界中,“我的过分投入已经接近了过分文学化的生活,这样甚至对我在南方的工作和生活也产生了严重的影响,我开始变得讨厌会议,讨厌朋友和同学的聚餐,讨厌老乡亲戚的请求帮助的电话。甚至,因为过分文学化的生活,我在平时疏于对女儿依力的管教,以至让她养成了那么多很难改正的坏习惯。”他生性木讷、胆小敏感,遇事犹豫不决、瞻前顾后,习惯看天吃饭、量体裁衣,在仕途上没有冒险的野心,在经济上祈求旱涝保收。但为了文学梦想,他主动要求辞去市委办副主任和综合科科长职务,放弃许多人梦寐以求的仕途发展机会;病痛的折磨、经济的窘迫、别人的冷眼也无法动摇他的意志与执着。他坚定地认为一个作家应该走自己的路,应该有坚强的内心,应该有自己独特的体验,不应该害怕孤独和其他危险。“人一辈子能做成自己喜欢的事情,死又何憾!”
伊犁是梁小羊心灵自由驰骋的疆场,也是他的人生福地。他的爱人阿依来自伊犁,被他称为“牡丹汗”的宝贝女儿出生在伊犁,他实现文学梦想的地方也是伊犁。他对伊犁充满了感恩之情。他用一个异乡人的视角和半个伊犁人的眼光,写出了《吉尔尕朗河两岸》,写出了一部与众不同的《出塞书》,他浓墨重彩地描绘出当代边塞生活的壮阔画卷,他让人们重新发现了新疆史诗般的浩瀚与大美。他在伊犁找到了自己的文学故乡,在吉尔尕朗河两岸建立了自己的写作根据地。“我觉得光是一个老马场,一条吉尔尕朗河的两岸,我就一辈子写不完。”
三、沧桑历史与时代变迁的壮阔书写
在《出塞书》中,曾提到梁小羊反复阅读《瓦尔登湖》和《沙郡岁月》这两本书。显然,这两本名著对作者的创作或多或少都产生过某些启悟和影响。但《出塞书》似乎并没有走那两部名著的路子。虽然作品也书写城市的喧嚣及对人的困扰,也讴歌大自然之美和在明净美好环境中心灵所获得的抚慰与安宁,但《出塞书》更注重主题的宏大复杂和反映社会生活的辽远壮阔。边塞生活、西南风情、历史沿革、时代变迁、家族兴衰、人物遭际、个人理想等,都在书中得到了生动、细致而深刻的呈现,从而营造出一种植根于中华传统文化的古典氛围和沧桑情怀。
伊犁是大西北的战略要地和交通枢纽,对伊犁悠远沧桑的历史,书中有着十分凝练而生动的描述:“这就是伊犁,一个迎来过汉唐记忆突厥风云的伊犁,一个迎来过东归英雄和西迁志士的伊犁,一个迎来过林则徐和左宗棠的伊犁,一个迎来过祁韵士、洪亮吉的伊犁,还是一个迎来过屯垦戍边的伊犁,同时,也是一个迎来过自流盲流最终安居乐业的伊犁。”如今的伊犁,是一个多民族和谐共处、守望相助、携手共创美好生活的生机勃勃的现代化城市。
《出塞书》中着墨最多的新源马场,是一個极具边塞风情和草原特色的民族聚居区,更是伊犁千年历史的一个缩影。早在西汉时期,伊犁就因出产被誉为“天马”的汗血宝马而举世闻名。明清以来,新源马场和伊犁的许多马场一样,一直盛产天下驰名的天马。解放军进疆后,千里边境线和莽莽戈壁雪山的巡逻迫切需要建立供应军马的马场,这里因为拥有良好的资源禀赋而成为全疆最重要的军马场之一。早年鼎盛时期的新源马场有住户多达350多户3000多人,饲养着可作为军马的良马5000多匹。除养马外,马场每年的牛羊保有量超过1万头。新源马场曾是巩乃斯草原上一个辉煌的部落。新源马场原党委书记孟雪顺老人谈起马场,脸上充满了建设者和过来人的豪情。这种豪情,也深深感染了深入采访的梁小羊,引发了梁小羊激情澎湃的诗意畅想:“我想象得到,每年的春夏秋三个季节,在新源马场寥廓苍茫的大平滩草原上,总有数千匹高大健壮的各色骏马,或悠闲地吃草,或扬鬃奔驰,它们越过吉尔尕朗河,在翻飞的雪白水花和腿肚被溅得湿淋淋的畅快惬意劲儿里,走上起伏连绵高耸旷远的大平滩草原,跃上草花及腰的草山坡甸,蹄声橐橐,马嘶羊叫,长风吹拂,声势浩荡。在仿佛擂动战鼓一般荡人心魄的急疾马蹄声里,牧民们尖厉的哨声和马群的嘈杂嘶鸣声,荡漾奔突在三十多万亩流泻漫荡的大平草滩上空,久久不散。”
真实细致地揭开当年“盲流”生活的惨痛经历和悲惨遭遇,是《出塞书》的独特贡献,也是增强作品历史厚重感和沧桑感的重要内容。家族历史的书写也占据了这部作品相当的分量。阿依母亲吕冰莹的家族和父亲章泽州的家族,都曾经兴盛辉煌过,但因政权的更迭和时代的变迁,两个家族不可避免地几乎同时衰落了,家族成员四处漂流,命运捉摸不定。两个家族的兴衰沉浮与大起大落,折射出风云激荡的时代发展趋势和不可逆转的历史潮流。
无论是西北边塞还是西南边陲,社会都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改革开放成就举世瞩目。当年阿依出生的收容站,已变成居民新村,洋楼在牧区大量涌现。铁路和高速公路遍布新疆,乌鲁木齐到伊犁再也不用走尘土飞扬的旧国道了。小车逐渐取代牲畜拉车走进巴扎和农牧区。商品经济观念深入人心,从深山草原走出来的商人开始崭露头角。辽阔浩荡、碧绿连天的苇湖湿地,被开发成为生态旅游景区,苇湖里的芦苇,被发展成为当地特色加工产业。在梁小羊的南方老家北宁,经济繁荣发展,人们安居乐业。整个中国从南到北,一派生机蓬勃的兴旺景象。
四、文本内容的纪实性与文体特征的模糊性
《出塞书》是一部带有自传性质的作品,文本内容的纪实性与文体特征的模糊性,是这部作品的两个鲜明特色。作者开始创作这部作品时,并没有预想到会有多大规模,当书稿的篇幅越来越长、体量越来越大,这让他感到困惑和惶恐。在绞尽脑汁进行挪移调配之后,最终决定将书稿一分为二,一部叫《吉尔尕朗河两岸》,一部叫《出塞书》。在文体选择上,最初是按照纪实性作品来写的。前者就明确定性为长篇散文,后者在《中国作家》杂志发表时,亦称为非虚构作品,书稿交由出版社出单行本时,才改称为长篇小说。
不管定性为何种文体,纪实性都是《出塞书》的鲜明印记和最重要的特色之一。作品以讲述者的经历、见闻、感悟和思考为内容,把探究历史事实、揭秘历史真相和个人追寻文学理想的历程紧密结合在一起,把历史叙事、家族叙事和个人叙事融为一体,相互映衬,交替推进,从而增强了让人如临其境的现场感和真实感,同时又渲染出了富于浪漫色彩的环境氛围和理想主义情怀。由于最初文本选择的不确定性,带来文体特征的模糊性也就在所难免。它既有别于长篇纪实散文,又有别于传统意义的长篇小说。这种文体特征的模糊性,某种意义上说也是成就这部与众不同的作品的重要因素。
总体而言,《出塞书》所取得的成就是多方面的,其史料价值、思想价值和审美价值是突出的。但从表达和篇幅上看,似乎还有某些值得推敲和可斟酌的地方。作者在书中说过:“我的作品接近于散漫式,没有小说的故事情节,这与我散漫的心性和这片土地的荒凉而浪漫有关。”这种“散漫式”的叙述特点和风格,确与作家的散漫心性密切相关,也契合于大西北的独特气质。但作品内容似可更优化和凝练一些,语言表达也可更节制和简约一些,这样或许可进一步增强阅读作品时的审美享受与愉悦。
(容本镇,广西教育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