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炳鑫
对于画家周一新,早有耳闻。我与他都生活在宁夏,但说实话,我们并不熟,仅仅见过那么一两次面,印象并不深刻。但周一新的画却是见得多了,他在画坛享誉盛名,他的名字如雷贯耳,这些都是不用我在此饶舌的。在宁夏这个偏远地区,他的突出真还是一个奇迹。我们说,奇迹不是凭空产生的,奇迹的背后,肯定会有一个相当深厚的铺垫,对于艺术更是如此。这就如“庖丁解牛”中的那个庖丁,“砉然向然,奏刀騞然,莫不中音”。这种炉火纯青的技艺,只有长期苦心孤诣的经营和专研,到达一定火候才会水到渠成。观他的画,给我突出的印象是所具有的强烈视角冲击力和鲜明的艺术特色,可以说,他把中国人物画推向了一个新境界。
考察美术的历史,发展到当代,据我感知的情况大致有这样三个分支:一是承继文艺复兴和启蒙运动以来张扬人的主体性的人文主义绘画艺术。这一路发展到现在,在我们的美术学院里表现得最为突出。它通常把反讽的艺术手法运用到了极致,运用隐喻的修辞画语,把荒诞的现实线条化、色彩化,扭曲变形,从而达到审视人性、批判现实之目的。所以,这类绘画已然成为反抗个体孤独,张扬生命意志的一种表征。它表达了作者的价值诉求,以思想取胜。二是传统主义绘画,它以传统为宗,极力张扬传统文化所形塑的集体人格和地方民族特色,极力挖掘传统文化中的历史文化特质、风土人情和地方各民族特色,籍此表达原生态的文化、民族特色和地方风物所负载的传统象征意义,这种接近自然主义的画风在我们当下的美术创作中比较常见。还有一种画风就是消费主义意识形态蛊惑下的“向内转”所催生的个人主义表现论。他们以表达个体经验和个人趣味为是,在他们的作品中,现代性缺席所导致的问题丛生的社会现实基本上看不到,艺术的社会功能被缩减为零,审美也就成了无本之木无源之水了。
要把周一新的绘画简单地划归于这三种画类之中的任何一类还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有人说,他选择的画路是传统人物画,也就是说他的学术主张是文化上的传统主义,但我并不认同。当然他的画路是根植于传统文化的沃土之中,但审美观念上是现代的。他的画面中洋溢着现代人的生活气息,因此,他的画脱去了传统的陈迹腐气,具有很强的人文气息。他把从民间生活、神话传说和传奇故事中得来的体验,与对历史的阅读和理解、对现实的关注结合起来,以新的观念意识、笔墨图式和内在的思想情感、心灵意象相结构,在既定的传统画语中寻求超越,与此同时,他又在创作实践中有意识地在现有画派的风格中寻求突围,“既关注现实又不图解现实,既表现人物又不模拟人物”,注重人物角色的身份特征和主体意识,以及人物情感与激情的表达,在画面中探索变革与生机的可能。
记得著名美学家蒋勋说过,21世纪是东方重新省视自己美学的时代。也就是说我们要在西方强势美学思潮的冲击中找到自己的视点,重新认识自己几千年来传承久远的美学传统,找回自己的书写和观看方式,找到真正属于这个时代自己的美学,找到自己的生命在时间里延续的意义,这也是我们当代艺术家的使命。周一新在这方面的探索应该说是成功的。出身于学院派的他,用线条和色彩开启了交往与沟通的大门,让我们感受到了来自西方的理性精神和来自东方的笔墨意趣。具有东方韵致的中国式笔墨一直是周一新的最爱,他深受明末人物画大家陈老莲、扬州八怪金农等画家的影响,将艺术之根牢牢地扎在中国美学的传统之中。比如陈老莲的“方笔直拐”,强调线条的转折与变化;比如在扬州八怪中以诗词见长的金农喜欢置入长篇大幅落款的特点等,都在他的画作中可以看到鲜明的印记。在当代,对周一新的艺术理念产生过重大影响的还有戴敦邦和刘国辉两位画坛大家。他早年师从戴敦邦先生,他深悟戴先生那“传神的人物画线条、出神入化的白描手法。”他的画非常注重线条的表达功能,笔墨的渲染,工笔的运用,整体的和谐,不断追求艺术上的完美,力求实现自己心中极致的艺术理想。与此同时,他把从刘国辉先生那里习得的“写意人物画创作理念和手法”加以创新性运用,极大丰富了他的创作视野。他大胆运用当代的艺术语言表达传统文化之精髓,从他的画作中可以看出,他力图打通中西,立足于民族文化传统、风俗人情和当代社会现实,创造性地运用笔墨,以大色系、大面积的铺彩,加上一种如丝一般的线条,力求达到色墨交融的艺术效果。
英国艺术家弗朗西斯·培根说:“真正的画家,不是按照事物实际存在的样子来画它们,而是根据他们对这些事物的感觉来画它们。”周一新有敏锐的艺术感悟力,他对人物的理解、捕捉人物的神态准确到位,他的画作在写意上,力求与时代相契合,凸现人物的时代气息,使之更有当代性、趣味性,在人物的内涵、气质、境界上追求丰富、灵动、高远。与此同时,他又娴熟地运用中国画的工笔笔法精微刻画呈现对象世界,在一副画作中,这两套笔墨同时运用,却能和谐统一,达到镜像高度契合的艺术效果。近年来他致力于在传统文学题材的固有语境中探寻新的艺术表现形式,在他的笔下,历史、风俗、道释、仕女人物、《水浒传》《三国演义》等中国古典长篇小说中的人物,生动鲜活,摇曳生姿。比如他的《怀素》是一幅水墨写意的巨制之作。莲花的泼墨写意,人物的精雕细琢,写意加工笔,妙手得之,浑然天成。再如“观音造像,典雅端庄,散发着宗教的魅力;老子出关,气宇轩昂,白描的感染力尽显;钟馗神威,敷色大胆,人物面貌栩栩如生;丽人空寂,婉约中吐露多少愁绪……”水浒人物、关公、钟馗、道释人物、古代仕女……在周一新的笔下,可以说焕发出了新的生命,他从文化上贯通古今,赋予人物以饱满的时代气息,特别是他的关公、水浒人物系列,可谓鸿篇巨制,蔚为壮观,从中可以看出他个性鲜明、独具特色的艺术面貌。这也是他在当今画坛占得一席之地的缘由。无论是对他所表现的对象世界的写实追真,还是在绘画时加入新思想、新感悟,他的作品既保留了先人風格,又更加丰盈动人。这既是对传统艺术形式追寻与探索之后在思想上的提升,也是对千年来所积淀的传统艺术的再建构。当然,他笔下的现代人物,比如时尚女性、文艺青年、劳动者等等,同样给我留下了深刻印象。这种多种工笔和小写意人物造像,情景交融,妙趣横生。从他的画作中可以看到“养浩然正气,极风云壮观”的清新刚健,也能体会到“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的自在超然;既有“闲云逐野鹤,白鹭上晴天”的悠然空灵,又有“铁马金戈,大江东去”的壮怀激烈;既有“独钓寒江,空望天涯”的深沉寂寥,更多的是“梦里千年飘忽远,唯有丹青自留香”的自信。
西汉大文学家扬雄曾说:“言,心声也;书心画也。”书法是心迹,绘画何尝不是作者的心迹。书画不仅传达着个人的才情气质,也承载着作者的胸怀及精神气象。衡量一个艺术家的艺术价值,如果仅仅停留在技法的层面,那肯定是肤浅的。“手艺人“仅仅是一位艺术家走向成功的第一步,要真正学有所成,必须要有超越手艺人的勇气和追求,在这里,作者的胸怀和精神气象,也就是文化价值理念起决定性因素。观周一新的绘画,最能直击人心的是他的人物画语叙事中所体现出来的人的主体性和对“人”的发现,我以为这是周一新艺术价值的核心要素。这也是我没有把他简单划归为文化传统主义画家之列的缘由所在。我们说,西方开启启蒙现代性进程有三个最重要的指标,那就是“新大陆”的发现、知识的发现和人的发现。其中最为核心的就是人的发现。人的发现意味着一个有“内在性生活”的人的出现。周一新是一位有“内在性生活”的画家。这一点很重要。记得著名美学家李泽厚先生在《<二十世纪中国(大陆)文艺一瞥>》一文中,在追溯中国现代性发轫之源头时,对号称“佛门不肖弟子,民国第一奇人”苏曼殊诗作进行分析发现,五四前夜的苏曼殊在其“情调凄凉,滋味苦涩”的文学作品中传达的“近现代人才具有的那种个体主义的人生孤独感与宇宙苍茫感”,无疑是一个文人“内在性生活”的表征,他称之为 “黎明至黯时刻闪烁出的一簇微火”。有“内在性生活”的画家,他的笔下肯定有一个大写的“人”,这也是一个画家具备文化现代性叙事的标志。观周一新的画,我最大的感受是其对人的生命个体的尊重与张扬。黑格尔说,关心人比关心什么人更重要。周一新笔下人物众多,有传统文学作品中的人物形象,有宗教神话中的道士和尚,有仕女,有历史人物,有现代社会的普通人……他画作中的人物都是一个大写的人,一个有独立品格的自由个体,整个画面展示的人物给人以强烈的自信和生命蓬勃的气息。神彩飞扬,灵性十足,活灵活现,栩栩如生。我能感受到他画人物时的投入与用心,他把自己忘掉了,创作时的周一新已经不是他自己,而是他笔下的人物。这种以手画心的创作,为他笔下的人物注入了鲜活的血脉,同时,注入了精魂,充满着神采焕发的生命感,率性灵动。无贵乎观者目之所及会怦然心动。这也就意味着,他的人物画已经摒弃了一切展览体和一切评奖体,超越了仿真和图解生活的工匠阶段,直达真正意义上的“存在”,是对现实生活的反向建构,从精神价值上其实是对文化传统主义的一种解构,这也是我不认同有些画评家把他简单归类为传统本土画家的缘由。